在大车店和李苒等人相遇的那支巡逻小队,在两天后回到栎城, 细细禀报了几天来的巡逻详情之后,十夫长犹豫了下,禀报了在大车店遇到洪敏那支马帮的事。 祁伊眉梢扬起,“你看清楚了?是茶马司的腰牌?都是军马?”
“是,小人看的清清楚楚,确实是茶马司的一等腰牌。那些马都没有烙记,不过那些马肯定是军马,而且还是军马中的上品,小人养过马,肯定不会看错。”
十夫长看着冲他探身过来的祁伊,心提了起来,下意识里,他感觉自己犯下了大错。 祁伊看向简明锐,简明锐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领头的姓什么叫什么?哪儿的人?有人认识他们吗?”
祁伊转回头,看着十夫长, “回大帅,领头的姓洪,万县高县尉称他洪大爷。 高县尉和他很熟,说是洪大爷的父亲洪老爷子是方圆几百里有名的神医,给万县县令治过咳喘病,家就在邻近的吉县。大车店的胡掌柜也跟他很熟,说是他年年都要往北边走上一趟两趟。”
十夫长急忙答话。 祁伊眉梢竖起,正要扬声叫人,简明锐提高声音,抢在祁伊之前,吩咐十夫长:“没什么大事,你先退下吧。”
看着十夫长垂手退出,简明锐迎着祁伊的目光,露出丝苦笑,“我知道是谁了,算了。”
“算了?”
祁伊惊讶的扬起了眉,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简明锐。 简明锐垂着眼,伸手端起杯子,送到唇边却没喝,片刻,放下杯子,看向祁伊。 “子宁落发弃世之前,只托付我一个人,一件事,就是吉县的洪寿。”
祁伊眉头微蹙,“洪寿?和王先生同科,那个榜尾?”
“嗯,当年放榜之后,子宁去找他,两人一见如故,相交莫逆。 当初在荣安城时,洪寿和子宁租住在一起,洪寿这个人,虽说落了榜尾,却是个极有才气的,又精于医术,他性子也好,诙谐疏朗,爱说爱笑,文会上只要有他……” 简明锐的话突然哽住,片刻,喉结滚动,仿佛被什么卡住喉咙一般,半晌,神情惨然道:“回想当年,恍若隔世。”
祁伊看着他,没说话,只低低叹了口气。 “荣安城破之后,子宁满腔忿然不平气,跟着家父,一心一意想要替先帝讨个说法,直到去年……唉。 洪寿当时驻守广宁,听说荣安城破,看到先帝的意旨,就挂靴归乡,带着家人远走他方。 洪寿迁到吉县这事,我是在子宁托付我时,才知道的。 洪寿这枚茶马司铜字腰牌,肯定是子宁给他的,茶马司是子宁一手立起,在他手里打理了十来年,北边才有了如今这样的局势。 唉,算了,别多追究了。 那位姑娘,就是你能拿到她,又能怎么样呢?杀必定是杀不得的,不但杀不得,还要待若上宾。 谢泽是个极聪明的,他必定知道咱们不敢怎么样她,既然这样,拿到她又有何用呢?”
“真要拿到了那位姑娘,我打算让她嫁给你。”
祁伊看着简明锐,沉默片刻,慢吞吞道。 简明锐愕然,片刻,失笑出声,“荒唐!”
“她嫁了你,这份名正言顺,就能归到咱们这里,真要归到咱们这里,那就更加名正言顺了,这是其一。 其二,这份喜信儿传到谢泽耳朵里,你觉得他会怎么样?”
祁伊看着简明锐,脸上半丝笑意没有。 “还是荒唐。”
简明锐声音低下去。 “不用真成亲,只要做一出戏,好好热闹一场就足够了。”
祁伊淡然道。 “算了。”
良久,简明锐才又低低道:“你不是说,这一仗若败,蜀地不存,天下归一,这一仗就算大胜,也不过苟延残喘,多熬上三年五年。 既然是必死之局,这一战之胜败,也就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了。”
“人之终点,都是个死字,都是要去做馒头馅儿的。既然都是一个死字,那还何必苦读诗书,辛勤劳作,努力活着呢?甚至,还何必活这一趟呢?”
祁伊斜睨着简明锐,带着几分讥笑反问道。 简明锐垂眼默然,好一会儿,苦笑道:“子宁托付过我,算了。”
祁伊冷着脸没说话。 “你知道我……” “就是知道,唉!”
简明锐的话被祁伊打断。 “天时地利人和,蜀地只差了天时。论胸怀眼光才能,您和简相,至少不亚于那边那对父子,可你过于颓唐了。”
“这话,你头一回见我时就说过。”
简明锐一脸苦笑。 “那边那对父子野心勃勃,这野心也是生机,那边生机勃勃。可你……”后面的话,祁伊没说下去,只叹了口气。 简明锐垂着眼,好一会儿,才低低道:“我自小就是个恬淡性子。 十几岁的时候,就打定主意,这一辈子做个富贵闲人,一辈子琴棋书画诗酒花,最多花点功夫养出个好儿子。 我这一生,有丞相父,再有个出息儿子,就是圆满两个字。”
简明锐的声音一路落低,落到最后,低到几乎听不到。 “后来又得了赐婚,锦上添花。 先皇和太子都是人中龙凤,那时候,我坚信他们一定能力挽狂澜,只不过艰难几年,或是十几年,哪怕艰难几十年,总是能熬过去的。 就是这份艰难,再怎么,也艰难不到我这个驸马头上,毕竟,乐平是先皇唯一的女儿,她又那样美好……” 简明锐垂着眼,眼泪滴下来。 “这十几二十年,我活着,凭的最多的,是对自己的愤怒自责,那份心疼,我甚至觉得,乐平还活着,这些年,我一直在悄悄的找她。 我常常做梦梦到她,梦到我找到了她,我总以为,死之前,我是能再见她一面的。 直到……” “你真信了那妮子的鬼话?她根本就没见过乐平!”
祁伊拧着眉,打断了简明锐的话。 简明锐垂着眼没答话。 “那妮子举止粗鄙,这话你说过,王先生也说过。 她是被陶忠养大的,陶忠这个人,真像你说的那样,当初做过乐平的教导先生,极讲究极忠心的人,他但凡用一点心,能让她粗鄙成那样? 乐平对那位姑娘,必定全是恨,真要有母亲之爱,哪怕一星半点,陶忠怎么可能会像养猪那样养大乐平的女儿? 乐平恨她,陶忠厌恶她,你居然相信她的话?”
祁伊气儿不打一处来。 “就连她是不是先帝遗脉,都还不一定呢!你真是……” 祁伊看着晦暗颓唐的简明锐,简直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 简明锐沉默良久,看了眼祁伊,声音虽低却很坚持,“算了,子宁托付过我,他只托付了这一件事,一个人。”
“唉!”
祁伊一声长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 离金县不远的帅帐里,谢泽脸色阴沉,形容憔悴,人看起来仿佛瘦了一整圈儿。 安孝智掀帘进来,谢泽站了起来。 安孝智看着呼的站了起来的谢泽,顿住步,脸上浮起层尴尬和难堪之意,看着谢泽,有几分含糊道:“还是没什么信儿。不过!”
安孝智这一声不过,突兀而高亢。 “没有信儿就是好信儿。王妃她们……” 谢泽抬手止住安孝智宽慰的话,“王妃的行踪,放几个人看着就行,其余人都撤回来,大战在即……” 谢泽喉咙哽住,片刻,才接着道:“还有你,要聚力在战事上,这件事就先到此为止。好了!”
谢泽的声音高昂的有几分尖锐,“这些你先看看。石南呢,召诸将议事!”
“是!”
安孝智看着谢泽,一个是字里,透着丝丝隐隐的哽硬。 他对谢泽这会儿的心情感同身受,他和他一样,他担心王妃,他担心小五。 帐蓬外,石南和西青一左一右垂手站着,时不时瞟一眼辕门方向。 辕门外,桑枝脚步极快,一头冲进来,远远瞄见石南,直奔帅帐过去。 “怎么样?”
石南下意识的瞄了眼帅帐帘子,迎上两步,不等桑枝说话,先低低问道。 西青也紧跟迎上去。 “找到了!”
桑枝气息有些紧乱,“已经往栎城去了。 小圆跟郑老太爷说,是我亲表弟,两代单传,还有一个是你没出三服的堂弟,跟你从小一起长大,极其亲厚,求他无论如何让人走一趟栎城,看看能不能找到,或是打听到点儿什么信儿。 说是咱俩一起让他去托郑老太爷的,还说不管能不能打听到,咱们都会记他这份大恩,日后必定报答。 小圆说,郑老太爷立刻就答应了,挑了十来个人,让郑家大爷亲自带着,往栎城去了。 郑家在栎城的产业,一向在郑家大爷手里打理,说是郑家大爷一多半的时间都在栎城,对栎城地面极熟。”
桑枝紧挨着石南,和他低低耳语道。 小圆是桑枝的小厮,外家离金县城不远,和老家金县的大行商郑家有点拐了很远的拐弯儿远亲。 “嗯,真要能打听到,哪怕一星半点的信儿,这份大恩,咱们报得起。就怕……” 后面的话,石南没说下去,只沉沉叹了口气。 西青跟着点头,要是能打听出什么信儿,不光他们,就是王爷,也得谢郑家出的这份力。 “王妃福大命大,这是太子爷的话。”
桑枝拢着双手,寒瑟般缩了缩。 他只敢想王妃福大命大,不敢想别的,一丝儿也不敢想。 “王妃当然福大命大!”
石南加重语调,有几分不满的瞪了桑枝一眼。 桑枝这一句话里透出的言外之意,他不愿想,也不敢想,可偏偏听到看到的,都能让他生出不祥之想。 这会儿,他从桑枝的话里,听到的想到的,简直就是一连串儿的不吉不祥,这让他的心情顿时烦躁起来。 “郑家那边什么时候能有回音?”
西青的忧虑比石南好那么一点点,在石南肩上拍了拍,看着桑枝问道。 “说是快的话,后天就能从栎城回来,慢的话,也就是大后天。”
桑枝忙答道。 石南深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绪,抬手拍了拍桑枝,“我有些急躁了,让小圆好好歇今天一天,明天一早上就赶紧赶过去,明天后天大后天,都在那儿盯着,一直盯到有回信儿,还有,让他小心点儿。 晚上还是你跟我值夜,你值上半夜,先去歇着吧。”
桑枝答应一声,一路小跑往后面帐蓬去了。 西青和石南站回帅帐门口,西青凝神听着帅帐里面的动静,石南却有几分神思飘飞。 王爷从最初的急怒,到焦虑不安,到阴沉下来,再到刚刚,撤回了那些查找王妃下落的哨探,召诸将议事…… 王爷白天的越来越冷静冷漠,和夜里越来越严重的焦虑不眠,让他的心一天比一天提得高。 王爷是个极有毅力的人,不管王妃怎么样,这一仗打完之前,王爷肯定能稳稳的得撑住,可这一仗打完之后呢? 那时候,要是王妃平安回来了,那自然是皆大欢喜,万事大吉,可要是…… 石南下意识的猛甩了几下头。 桑枝说得对,王妃福大命大,仁宗皇帝那么大一份功德,如今只余她这一份血脉,上天只要有眼…… 可上天什么时候开过眼? 石南急急忙忙连呸了几口。 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想这开眼不开眼的……上天当然开过眼,上天一直睁着眼呢!天还能不睁眼! 他怎么净胡思乱想起来了! 石南深吸了口气,慢慢吐出来,他不能再这样乱想,他得稳住,还是想点有用的,一堆的事儿呢…… 中午那个鸡头米炒百合,王爷看了半天,一筷子都没动,这都是平时爱吃的,看来,晚饭得添两样新菜式。 王爷这几天吃得很不好,人都快瘦了一圈儿了…… 别多想!想想晚饭添两样什么菜? 唉,添什么菜都没用,王爷这会儿是食不知味。 前天夜里,王爷被梦魇住了,一直哭,他绷着心听着,没敢叫醒,昨天西青说王爷做梦都喊出声儿了…… 石南从晚饭要添的菜,想到王爷的夜不安眠,想的怔忡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