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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封府上下皆知,五年前封家老爷在关边用兵失误,皇上一怒之下将其贬为庶人,大公子封重彦欲为其正名,前去幽州取证,途中遭山匪袭击,被沈家所救。 此后大公子在沈家将养了三年,三年后靠着自己的本事,打了一场翻身仗。 沈家于大公子有救命之恩和收留之情,公子飞黄腾达之日以婚约相报,也是当然。 但大公子的这一场翻身仗实在是翻得太高,一举成为当朝宰相,世人回头再看这门婚约,便有了几分门不当户不对,沈家占了便宜的味道。 云泥之别的门第之差让封家如鲠在喉,倒也没想过要反悔,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 而这份不痛快,只能沈明酥来承受。 国公府给了她世上最安全的庇佑,却没有在她身上倾注半点感情,无论是国公夫人还是省主,除了该给她的体面外,鲜少过问她的起居。 周围的人也能瞧出来,与沈娘子的这场婚约,省主仅是在报那一段救命之恩,与她并无男女情谊。 正因为如此,国公夫人才能把她最初那股不知天高地厚的火焰灭下来。 连胜和婉月至今还记得,沈娘子初到府上那日便当着众人的面唤住了省主,扬声问他:“封哥哥,你可有挂记过我?”省主乃一国宰相,平日里召见的皆是朝廷重臣,因手段雷霆,待人严苛,人人都对他心生畏惧,半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头一回被身边的臣子壮胆取笑,“看来连省主这样的神仙人物,也逃不出世俗的艳福啊。”
事后国公夫人苛责她不懂规矩,让她回屋子闭门思过,她拍着门板质问他们:“封哥哥是真心喜欢我的,你们为何不信?”
没人去回答她信与不信,接下来省主待她的态度,已经给了众人答案。 她自己应该也知道,之后再也没问过。 一年了,今日省主突然想起了她,还要亲自给她过生辰。 连胜和婉月两人埋头立在珠帘下,目光偷偷打探了她几回,不知道她是太过意外还是太过欢喜了,安安静静地坐在软塌上一声不吭。 再瞧过去时,她突然抬起头,与婉月的目光对上,一双眼睛明亮清透,含着浅浅的笑意。 婉月心头一哆嗦,暗叹夫人这一年的努力怕是要白费了,却意外地听她温声道:“天色晚了,劳烦两位姑姑帮我备些水。”
没有她们想象中的得意和报复,一直到第二日出门,沈明酥都很平静,待屋内伺候的下人也是一如既往客气。 春雨细绵落得断断续续,午后压在头顶的层层阴云虽没散去的迹象,已不见雨滴落下。 怕让封重彦等,连胜和婉月早早送她出了院子,在游廊下立了一会儿,才见到安福。 上了马车,又候了半柱香封重彦才来,帘子一掀开,他身上那件紫色的衫袍夹着春雨的凉意扑面而来,沈明酥往边上挪了挪,还是没能避开。 脚下一摇晃,马车往前。 封重彦看向她缩回袖筒内的指尖,“冷吗?”
沈明酥摇头,“不冷,姑姑们替我备了披风,冷了我会加上。”
“好。”
他没再出声,似乎还是在等她开口。 确实,她曾多次上门找他,囔着有话要说,可横在两人之间的这一年,实在太漫长,她与他见面次数屈指可数,这般坐在同一辆马车内,更是前所未有。 从最初的热切,到后来的疑惑,质疑,再到平静......早就没了诉说的意义,她问:“省主今日不忙?”
“你生辰,再忙也得陪你。”
他回答得很快,沈明酥却捉摸不透他这句话,就像是他昨日突然记起了她的生辰,要替她庆祝一般,扭过头疑惑地看向他。 封重彦仿佛没瞧见她眼里的诧异,低眸冲她笑笑。 她已经想不起来他上次冲她笑是何时,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再笑,或是不会再对她笑,如今他对上她的目光笑得自然明朗,日益渐长的英俊之气,竟渐渐地冲淡了记忆里的那张笑颜,反倒有些陌生,可即便是陌生,也耀眼得灼人眼睛。 婉月曾安慰过她,“沈娘子不必自羞,省主那样的人,谁又不喜欢呢。”
沈明酥仓促地偏开头。 没什么话说,索性看向了窗外,两扇棂窗紧闭,只能透过细纱制成的布帘窥着外面移动的光影。 本以为他也不会再说话,突然听他又唤了一声,“阿锦。”
沈明酥微微侧目。 听他低声道:“委屈你了。”
沈明酥呆了呆,五脏六腑似是被他这话一把捏住,遽然发疼,平静的心绪也因不断蔓延上来的疼痛搅得烦躁意乱。 他何意? 沈明酥转过头,封重彦身子靠向车壁阖上了眼睛,冷冽的眉眼因放松显出隐约的疲惫。 没打算多说,也没去解释。 她没误会,他那话就是她所想的那样。 是啊,她从前在沈家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待她如何,与她又说过些什么,她不相信他就能完全忘记。 他都知道,但他沉默,看着她一点一点地被驯服,成为他封家人心目中的模样,他是笃定了她无法反抗。 她眼眶发红,紧咬住牙。 连胜姑姑曾问她,“娘子真以为省主如今的身份和地位,是仅仅一次救驾便能换来的?”
自然不是,还有他的心机和手段。 他已经不是之前那位寄人于篱下的封重彦了,他用了一年的时间在告诉她,她又何尝不懂? 她脊背绷得太紧微微发颤,封重彦像是真睡着了一样,察觉不出她的异样。待她完全冷静了下来,才睁开眼睛,胳膊抬起来,手掌轻轻地落在了她头上,语气似是哄但又带着不容她抗拒的坚决,“把沈家的一切都忘了,过几日议亲。”
忘了沈家...... 一年前父母被人杀害,妹妹不知所踪,没有封家的庇佑,恐怕她也活不到今日。 封重彦替沈家查清楚了,行凶之人乃前朝旧部,因父亲拒诊起了杀心,沈家的仇也是封重彦报的,最后对方无一人幸存。 杀人偿命,沈家的这一桩仇恨也算是了了。 可月摇呢?她在哪儿。 所有人都劝她接受现实,国公夫人还有屋里的两位姑姑都告诉她,“二娘子要是还活着,早就来了京城。”
她不相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日没找到,月摇就还活着。 母亲临时前交代过她,“就算到了最后一刻,也要先护住你妹妹,记住了吗。”
她没死,妹妹就一定要活着。
她怎么忘? 她没应他,但也明白了他为何突然反常,他二十三了,该成亲了。 而她是他于情于理都甩不掉的未婚妻。 — 桥市她已来过千百回,但沈明酥还是头一回,作为看客,与江十锦瞧见的风景不太一样。 或是说身边有当朝的宰相在,所到之处只会出现他想看到的,沿河一带的摊贩不见了,桥洞下也没了乞儿,从街头到街尾,只要他们经过的地方皆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沈明酥一路无言,封重彦也没与她搭话,领着她往人群里走,只是路过卖吃食或是玩物的地方,封重彦总会回头看她一眼,用目光去询问她的意愿。 她并非初来京城,在此已呆了一年,早没了对什么敢兴趣的新鲜劲头。 糖葫芦吃久了会腻,再好看的灯笼都会灭,剩下被竹篾撑起来的白纸,皱巴巴一团,一戳就破,没什么看头。 走到一处弄影戏台前,沈明酥的目光才有了停顿。 是真正有模有样的戏班子,拉线的,敲锣的,打鼓的,比她的摊子齐全多了,戏还没开始,底下的看官已一片沸腾。 见她目光瞟过去,封重彦的脚步放慢,侧头问她,“看会儿。”沈明酥点头,没进去,立在了人群后观望。 一阵锣鼓声后,帷幕缓缓点亮,一位身穿盔甲的人骑在马背上,手中长刀一指,呼道:“华雄出阵来。”
唱的是《关羽斩华雄》 “来着何人,敢来此狼叫......” 竟是幽州的唱腔。 幽州和京城的弄影戏故意大同小异,但唱腔不同,许久没听到幽州方言,沈明酥一时出了神。 听得正认真,耳边忽然传来一道低低的和声:“既知吾名,还不下马受死。”
沈明酥诧异地转过头,封重彦正望着她的眼睛,狭长的眸子弯出一道笑意,温柔如暖玉,在她的注视之下,跟着戏班子的节奏,一句一句唱道:“吾闻华雄的威名如同春雷贯耳,韬略好比列国公孙子,尔是何方无名之辈......” 阔别一年,那张陌生的脸上终于有了曾经的熟悉。 婉月常说,“省主是万里挑一的人。”
那是她还没见过他笑。眼前的这道笑容如同一簇温暖的火焰,哪个姑娘见了,不会心甘情愿地往下跳?
铛—— 清脆的铜锣声响起又渐渐远去。 ...... “封哥哥我不敢一个人睡,你能陪我吗。”“人多你就不怕了?”
“嗯。”
“那好办。”
她的弄影戏是封重彦教的,在他还只是封家的大公子之前,一刀一刀地教会了她如何刻人物,拉线,投影,唱曲。 她学得很快,甚至很有自信,“等封哥哥回了京城,我也去,临街搭个台子,就以皮影戏为生。”
“好,我等你。”
...... “姐姐,封公子为何没来接我们,是不是他已经忘了我们?”
“不会。”
“姐姐你先走吧,渡过河,去找封公子。”
“月摇不要怕,在这躲好。”
河水淹过鼻尖,汹涌地灌入口鼻心肺,刺痛和窒息让她极度恐慌,沈明酥猛吸口气清醒过来,台上的戏不知何时已结束,人群往外散开。 封重彦拉了一下她胳膊,避开撞上来的人群,一面往前走一面同她评论适才的戏曲,“乐声气势不错,唱腔还是差了一些,听得出来不是幽州人,不过能在京城听到幽州的唱腔,还挺意外。”
他说着家常的话,语调温吞,一点都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宰相大人。 沈明酥跟着他身后,漠漠阴雨天色昏暗,他手里一直提着灯笼,说话时没转过头,宽袖荡在她眼前,袖口那朵紫色流云触手可及。 犹豫半刻,终究没抵挡住,伸了手,触手有冰凉的水汽,小小的一方衣角,曾她梦寐以求的温存。 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心跳得很快,偷偷地攥紧了手心,布料捏在掌心的一瞬,像是经历了漫长的跋山涉水,终于抓住了那根可以给她依靠的救命稻草,所有的不安和迷茫也在这一刻被扶平。 心中热潮翻涌,眼眶也温热。 那句一年前她迫不及待想要对他诉说的话,如今对着他的背影,终于吐在了黑暗中。 ——封哥哥,父母都死了,月摇也不见了,我只有你了啊。 春水溟濛,碧池微光中映出两人模糊的倒影,前面的脚步渐渐迟缓。 走得再慢这条路还是会走完,要是没有尽头该多好。 她已经很久没做过出格的事了,今日破例一回,从腰间掏出了一个小纸包,黄色的粉末在碰到火光的一霎,前面的人突然抬袖,扑灭了灯笼。 “别皮。”
封重彦回头制止。
又被他识破了。 她也曾得逞过一回,头一次给他下|药,只是想看那样一位不拘言笑的谦谦君子,笑起来是何模样。 记得那回他笑了半日,声音爽朗,穿破屋樑,眼泪都笑了出来。 只是他天资聪颖,住在沈家的三年耳濡目染,学会了父亲半生绝学,一眼就能认出她的药粉,总有法子第一时间破解。 牵住袖口的那只手因他甩袖的动作被抛开,两人的距离也被拉开,跨过石桥,沈明酥落后了他好几步。 拐角的铺子前摊开了几张上好的羊皮,能有这样完整的皮子很少见,能刻一组完整的影子人了。 封重彦走了几步没见人跟上来,回过头,顺着她目光看去,耐心问她:“喜欢?”沈明酥点头,“能等我会儿吗,很快。”
“好。”
脚步欲往回走,一名侍卫突然靠近,“省主,周公子找到了。”
封重彦侧目,先前被灯火温暖的眼底如同一头被惊醒的雪豹,暴露出了原有的锋芒。 侍卫垂头低声禀报:“人在门下侍中手里,周大人插不进手,要省主帮忙想个法子,无论如何不能让大理寺立案。”
铺子前的皮子每张都很好,容不得她耽搁,能得来这一个时辰已经不易,怕他等久了,沈明酥随意挑了两张,卷在手里。 匆忙回过头,灯火璀璨之处已是空空荡荡,没了人影。 倒也谈不上失落,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梦早醒晚醒都一样。 昙花一现,终归要回到现实,今日他给她的这些甜头自有目的,从今往后她得割舍往日的一切,做好他的宰相夫人。 侍卫上前替她给了银子,解释道:“省主有事先回了,沈娘子要是喜欢什么,都可以买下来。”
回去也是呆坐着,沈明酥想再走一会儿。 天色一暗,街巷的人越来越多,正想往回走,一位小姑娘突然到了跟前,手中的一盏灯笼提起来递给了她,“姐姐,灯笼送给你。”
沈明酥一愣。 没等她反应,小姑娘已将灯笼塞到了她手上。 不过是一盏普通的荷花灯,粉色的花瓣,绿色荷叶,末端挂了一枚白玉坠子,迎风缓缓地摇晃。 沈明酥盯着那枚白玉,目光突然凝固,呼吸不觉屏住,手微微发抖,握住了那枚玉佩,慢慢地翻转过来。 背面清晰地刻着一个“摇”字。 月摇。 耳朵如同失了聪,沈明酥的血液慢慢流失,脸色一片雪白,猛地回头朝着小姑娘消失的方向望去。 人海中早已没了人影。 沈明酥快速地冲进人群,每一张脸都没放过,心跳到了嗓门眼上,一声一声地唤:“月摇,月摇......” “沈月摇......” 你在哪儿。 “沈娘子。”
身后侍卫紧跟着她。
沈明酥什么也听不见,只顾寻人,几条巷子找遍了,也没再见到那个小姑娘。 “沈娘子怎么了?”侍卫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人故意要藏起来,她又怎么能找得到,沈明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封重彦是宰相,位高权重,没有他办不到的事,只要他帮她找到月摇,要她怎么样都可以。 “省主去哪儿了。”沈明酥抬问侍卫。
侍卫早见她神色不对,也没有隐瞒,“御史台周大人家。”沈明酥转身走向马车。 冷风刮在脸上冰凉刺痛,失去的理智也一点一点地找了回来,脚步越走越慢,到了最后双腿便犹如千金重。 高门世家的规矩,即便天塌下来也得从容不迫,往日种种经历都在告诉她,她这般贸然寻上前,不会有好结果。 既然有人把月摇的玉佩给她,必是怀有目的,想要从她身上得到某样东西,定会保证月摇还活着。 她立在马车前,半晌不动,侍卫再次出声唤她,“沈娘子?”
“回府吧。”
她等他回来。
马车回到封家,天色已经黑透,下了马车她没进屋,就站在门口等着。 一年里,她学会了如何在安静的环境里打磨时间,时光漫长时,习惯在心中数着滴漏的拍子,暗估时辰。 苍穹上方积压的阴云,到了夜里又变成了牛毛细雨。 半个时辰后,连胜和婉月提着灯笼到了门前,见她这副模样,心头自是有了她们的猜测,“娘子还是进去吧。”她摇头没应,手中紧紧捏着那枚玉佩。 ...... “姐姐,封公子会来救我们吗。”
“他会。”
“姐姐,京城还有多远。”
“很近了。”
她不进去,连胜和婉月也没法子,退到了影壁前,渐渐有别院的丫鬟围来,窃窃私语,“这是又要闹腾了?”
连胜没吱声,抬头看向门外。 夜色一笼罩,那道单薄的身影竟让她生出了几分怜悯,闹腾吗?不知从何时起,早就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