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如何使得?”
徐阶站在那里紧望着去搬椅子的陈洪。陈洪仍然搬着侧边的那把椅子,正是白天张居正搬的那把椅子,搬到徐阶案前的对面放下了,一如白天的张居正在下属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怎么说我比阁老都晚一辈,往后只要是阁老在内阁当值,我都到这边来批红。”
说着就将徐阶票拟的内阁廷寄搬挪到身前的大案拿起一份握着朱笔便在落款处批了“照准”两个红字。徐阶仍站在那里望着他。陈洪埋着头,又拿过一份票拟看也不看在落款处又写了“照准”二字。“请慢。”
徐阶不得不叫住他了,“陈公公是否应该看看内阁的票拟是否妥当,然后批红?”
陈洪抬头笑望了他一下,又拿起了另一份他的票拟:“皇上都信任阁老,我还有什么不信任的?不管妥不妥当,有担子我跟阁老一起担就是。”
说着又去批红。“陈公公,这不合体制。以往内阁严阁老拟的票吕公公都要会同司礼监几个秉笔的公公共同核审,这陈公公是知道的。这样批红万万不妥。”
徐阶说着将他面前那摞票拟搬了过来:“要不我一份一份的念,陈公公听完后该批红再批红。”
陈洪的手停住了,将朱笔慢慢搁回笔架,满眼的诚恳望着徐阶:“严阁老拟的票吕公公是每次都叫我们几个一同核审,可徐阁老也知道,哪一次吕公公也没有改过严阁老的票拟。他们那都是在做过场。皇上现在将内阁交给了徐阁老,将司礼监交给了咱家,我们就不来那些虚的。共事一君,对皇上讲的是个‘忠’字,对彼此讲的是一个‘信’字。我是打心眼里信得过阁老,要不下晌门口也不会挡着严世蕃他们,只让张居正进来。”
陈洪急于取吕芳而代之,却以严嵩首辅之位来拉拢自己!徐阶这就不只是警觉了,而且一阵厌恶涌了上来。自己之对严嵩更多是深恶其否隔君臣为宫里敛财兼而营私,而身为心学名臣,徐阶最忌讳的就是人家认为自己是为了谋取首辅之位而倒严嵩。且不论严嵩这一次是否倒台,就算严嵩真被革出了内阁,自己坐了首辅这把位置,当今皇上也会将自己做第二个严嵩使用,这正是徐阶一直在‘倒严’这件事上踟蹰不定、引而不发的深层原因。见他如此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徐阶心里冷笑,脸上却装出惶恐的样子,答道:“徐某深谢陈公公信任。可朝廷的体制万不能以私相信任而取代。何况徐某现在仍是次辅,只不过因严阁老养病,暂署内阁事务而已……”“阁老!”
陈洪打断了徐阶,“眼下这个局势阁老还认为自己只是暂署吗?”
徐阶做出吃惊状:“皇上、朝廷并没有要调整内阁的任何旨意,徐某当然只是暂署内阁事务。”
陈洪的脸向他凑得更近了些:“有两句话阁老难道从未听过?”
徐阶只望着他。陈洪:“岂不闻‘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
操切浅薄竟到了如此程度!徐阶不能再虚与委蛇了,那股士夫之气便显了出来,用手掌将两耳捂住,轻摇着头说道:“近日徐某重读韩昌黎《祭十二郎文》,韩公有云,‘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徐某已六十有五矣,虽不似韩愈当年之齿落毛衰,可眼也昏了,耳也背了。刚才竟一阵耳鸣,现在还是一片嗡嗡之声。陈公公说的两句话老夫一个字也没听见。望公公见谅,更望公公不要再说。”
戏谑到这个分上,不啻赏了自己一记耳光。陈洪一直无比诚恳的那张脸,刷地阴沉下来,身子倏地站起,抱过桌上那摞票拟:“阁老既然如此不齿咱家,咱家就将阁老的票拟带回司礼监慢慢核审好了。”
抱着那摞票拟,用脚踢开椅子,蹬蹬蹬地向值房门口走去。两名小太监提着灯笼从院门奔到了值房门口,照着陈洪,一片光飙然而去。徐阶直望着那片灯笼光在院门外消失,冷笑了一声:“掌灯,准备厕纸,老夫出恭!”
稍顷,窗外一盏灯笼从走廊左边侧门向值房门口飘来,徐阶整了整衣离案向门口走去,那盏灯笼却不在门口等着,而是径直进了值房,在屋中挡住了徐阶,没待徐阶看清面孔,一页纸已经递到了他的眼前。徐阶看见那张浅浅桃红衬底的纸已是一惊,看见纸上的那几行字更是大惊失色!纸是御笺,字是嘉靖那笔熟悉的行楷,写的是四句古诗:“北国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见倾人城,再见倾人国。”
徐阶猛地抬起头,这才看清,来者竟是黄锦!灯笼前,黄锦也深深地望着他,低声道:“这四句诗打的是四个字,皇上在等阁老将谜底呈上去呢,就写在御笺下面吧。”
说着走到书案边,将御笺摆在案上。徐阶慢慢走向案边,谜底也就在这几步中想出来了,不敢坐,就在刚才陈洪坐的那把椅子前,站着拿起了笔,躬下腰去,在御笺上恭恭敬敬地写上了“好自为之”四个楷字,双手捧起,轻轻吹干了墨汁,向黄锦递去。黄锦露出了浅浅一笑:“阁老好学问。”
接过御笺转身走了出去。徐阶怔怔地站在那里,直到门口又出现了另一盏灯笼,有个声音传了进来:“小人伺候阁老出恭。”
徐阶这才从怔忡中省了过来,向门口慢慢走去。日落灯升,晒在院子里的书都被一箱一箱、一匣一匣搬到了严嵩的书房。什么书摆在什么地方,何时从何处取哪一卷查哪一页,这是严嵩几十年养成的读书习惯。七十五岁以前,每年晒完书后,将不同的书摆到自己心里有数的位置他都视为乐事,亲力亲为,从不叫下人代劳。七十六岁那年,那次晒完书,他在将上万卷书搬到书架上去时,便突然感到力不从心了,叫来了也常在这里陪父亲读书的严世蕃,严世蕃把书摆到了书架上,严嵩发现几乎和自己摆的一卷不差。这以后每年这件事便都叫儿子代劳了。今日,这些书又得自己摆了,不得已叫来两个随从在一旁帮手。一个随从举着座灯,紧随在他身侧,照着空空的书架,另一个随从则在书箱前听他的指令。严嵩:“《吕氏春秋》。”
“是。”
书箱前的随从从一个箱子里搬出一匣书呈递了过去。严嵩双手接了过来,透过眼镜向封面望去:“错了。是宋版的那匣。”
那随从:“小人该死。”
随即将那匣书放回原箱,从另外一个箱子里捧出另一匣,上面也印着《吕氏春秋》,可是否宋版,他还是不知道,便扒开那根象牙书插,准备翻开来看。“递过来就是。”
严嵩叫住了他。“是。”
那随从又把象牙书插插进了穿套里,将那匣书捧了过去。严嵩只望了一眼封面便说:“这便是。”
双手接过,放进了齐头高的书架空格里。“《左传》。胡宗宪手抄的那一套。”
严嵩一边放书,一边又说道。这便更难找了,那随从额上流下汗来,从一个箱中搬出了好几匣书,兀自没有找到那本阁老要的《左传》,又到另一个箱中去找。严嵩站在书架边,被那盏灯照着,等了好一阵子。找书的满脸是汗,举灯的也急了:“你来拿灯,我来找。”
“算了。”
严嵩又叫住了他们,“去,把你们大爷叫来吧。”
两个随从一愣,对望了一眼。掌灯的随从小心地问道:“阁老是不是说叫小人们去把小阁老请来?”
严嵩轻点了下头。那随从兀自不放心:“阁老,您老人家白天可是吩咐过,这半个月谁也不见,尤其不能让小阁老进府。”
严嵩虚望着上方:“可别人不讲规矩呀。徐阶今天下午不是在内阁见了张居正吗?”
那随从知道他不是忘了事,而是心里有数,这才放心的去了。听得父亲叫他,严世蕃简直就像飞也似的过来。进来后他叫了一声“爹”,便不再看父亲,扫了一眼满屋的书箱,将外衫脱了,又将内衫的一角往腰带上一掖,便去搬书。下人们早已全回避了。严嵩一个人靠坐在躺椅上,望着儿子熟练地将一匣一匣的书从箱中捧出来放到书架不同的空格里,老父眼中当年那个年轻的儿子又浮现了出来:曾经何等让自己称心!曾经何等让自己惬意!曾经何等让自己感到后世其昌!那时经常流露的怜爱的目光这时又从昏花的老眼中浮现出来。“不忙搬,先擦把脸喝口茶。”
严嵩眼中那个身影还是严世蕃二十几岁那个身影。“不累。爹歇着吧,儿子很快就摆好了。”
严世蕃脸上沁着细密的汗珠,仍然不停地将箱中的书搬出来摆到应摆的书架空格里。这声音已不再是当年儿子的声音了,回答的话却更唤起了严嵩当年对儿子的亲情。他慢慢坐直了身子:“那匣《韩昌黎集》搬出来了吗?”
严世蕃这才在书箱前站直了腰:“搬出了,爹现在要看吗?”
严嵩:“把《祭十二郎文》那一卷找出来。”
严世蕃有了感觉,望向了父亲,见他也正在望着自己,便走到了一架书架前,从最上面靠右边的一个空格里捧下了一匣书,拔开了书插,从里面拿出了一卷,很快便翻到了《祭十二郎文》那篇文章,走向父亲时顺手又拿起了书桌上的那副眼镜,走到父亲身边,双手递了过去。严嵩抬头望着儿子:“我不看了,你给我念,就念‘吾自今年来’那六句话。”
严世蕃也是学富五车的人,哪里还要捧着书念,何况父子一心,立刻明白了父亲要自己念这六句话的深意,连日来的负气这时掺进了些酸楚,便闭上了眼,一时沉默在那里。“念吧。”
严嵩知道儿子此刻的心情,催他时便加重了语气。严世蕃闭着眼背了起来:“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父子瞬间的沉默。“知道爹为什么要你念这一段吗?”
严嵩打破沉默问道。严世蕃:“无非还是责怪儿子罢了。爹是老了,儿子也没想在你老这个年岁招风惹雨。可二十多年了,我们杀的人、关的人、罢的人那么多,爹就是想安度晚年,他们也不会放过你。儿子不在前面顶住,谁能替爹在前面顶住。”
严嵩:“就凭你们几个人到西苑禁门去闹,那也叫在前面替我顶住?你爹也就一天不在内阁,你和罗龙文、鄢懋卿就没有一个人能够进西苑那道门。人家张居正就进去了,就能够和徐阶策划于密室,传令于天下。哪天你爹真死了,你们不用说到西苑门口去闹,坐在家里人家也能一道令把你们都抓了!”
这话尽管刺耳,严世蕃听了还是惊愕地抬起了头,望向父亲:“今天的事爹在家里都知道?”
“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们不知道的我也知道!”
严嵩突然显出了让严世蕃都凛然的威严,“我还是首辅,是大明朝二十年的首辅!二十年我治了那么多人,朝局的事我敢不知道吗?老虎吃了人还能去打个盹,你爹敢打这个盹吗!”
这样的威严在严嵩七十五岁以前时常能一见峥嵘,七十五岁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今天看见父亲雄威再现,严世蕃平时那股霸气立刻便成了小巫,人也立刻就像孩童般,去搬了一把凳子在父亲面前坐下:“爹,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你老知不知道?”
严嵩不答反问:“我刚才问你的话还没回答我。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念韩愈《祭十二郎文》那段话吗?”
严世蕃脑子再好使,也明白父亲叫他此时念这几句话并非他刚才说的意思,至于什么意思,一时怎么能想得明白,只好怔怔地望着父亲。严嵩:“那我就告诉你,这几句话是半个时辰前徐阶在内阁对陈洪说的。”
严世蕃那根好斗的弦立刻绷紧了:“徐阶的意思是说爹老了,要和陈洪一起把爹扳倒?”
严嵩摇了摇头:“他还不敢,也没这个能耐。陈洪想夺吕芳的位置,他徐阶眼下却还没有这个胆子。就让他坐,他也坐不稳。知道为什么吗?”
严世蕃想了想:“皇上还离不了爹!”
严嵩:“还有,大明朝也离不开你爹。这二十年你爹不只是杀人、关人、罢人,也在用人!国库要靠我用的人去攒银子,边关要靠我用的人去打仗,跟皇上过不去的人要靠我用的人去对付!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用对了人才是干大事第一要义。这几年我把用人的事交给了你,你都用了些什么人?郑泌昌,何茂才?昨夜浙江八百里急递送来了他们的口供,他们把你都给卖了你知不知道?”
严世蕃倏地站起:“这两个狗日的!上本!我这就叫人上本,把他们都杀了!”
“叫谁上本?怎么上本?杀了他们,杀不杀你?”
严嵩见他又犯了浮躁,一连几问。严世蕃脑子清醒些了,心里却火一般在燎,又犯了那个走来走去的毛病,屋子里又堆着好些书箱,来回急踱时更显得狂躁无比。“坐到书案前去!”
严嵩低声喝道。严世蕃停住了脚步,只好走到书案前一屁股坐了下来。严嵩:“拿起笔,我说,你写。”
严世蕃拿起了笔,心里还在乱着,远远地望着严嵩。严嵩闭着眼念了起来:“汝贞仁兄台鉴。”
严世蕃愣住了:“爹叫我给胡宗宪写信?”
严嵩仍然闭着眼:“不是写信,而是谢情,还有赔罪!”
严世蕃将笔慢慢搁下了:“爹,儿子真不知道你老为什么就这么信他?今年改稻为桑要不是他从中作梗哪有后来这些事情。儿子不知要谢他什么情,还要跟他赔什么罪!”
严嵩倏地睁开了眼,直射向严世蕃:“毁堤淹田,作了天孽,要不是他九个县都淹了,几十万人都死了,查出来多少人头落地,他一肩将担子都担了,这个情还不该谢吗?你们几个还罢了人家的浙江巡抚,还不让他见我,让郑泌昌、何茂才闹腾,又弄出个通倭的大事,也是他暗中平息了,这个罪还不该赔吗?”
严世蕃一口气被堵在喉头,生生地咽了下去,哪有话回。严嵩:“拿出你写青词那些小本事,就说自己糊涂,用人不当,叫他看在我已经老了,请他务必做好一件事。”
严世蕃这才认真了,慢慢又拿起了笔,低声问道:“什么事?”
严嵩:“杨金水在半月后就会押到京师了。请他务必在这半个月内打好几仗,稳住东南大局。”
严世蕃:“这样的话不写他也会做。”
“听了!”
严嵩喝断了他,“打好了这几仗就休整。倭寇不能不剿,不能全剿,这才是要紧的话!”
严世蕃终于有些明白了,向父亲望去。严嵩:“朝廷不可一日无东南,东南不可一日无胡宗宪。倭寇在,胡宗宪就在,胡宗宪在,就谁也扳不倒我们。明白了吗?”
浙江台州。岸上炮台上一团团炮火轰向海里倭寇的战船!海里倭寇战船上一团团炮火轰向岸上的炮台!离炮台右侧约一里处是一大片海滩,无数的倭船上放下了无数的小船,满载着倭寇挥刀齐吼划向海滩。接近海滩时小船上的倭寇纷纷跳下浅水呐喊着向海滩冲来。海滩背负群山处,戚继光坐在马上,他的马队步队静静地列在那里,人没有声音,马也没有声音,只是望着越冲越近的倭寇。四百米,三百米,二百米!倭寇狰狞的面孔都清晰可见了。戚继光抽出了剑:“出阵!”
藤牌手,长枪手,短刀手九人一组,无数个“鸳鸯阵”迈着沉沉的步伐向前推去。从高处俯瞰下去,黑压压的倭寇像一排排潮水冲击着戚家军城墙般的“鸳鸯阵”列!海滩背负群山处,戚继光的马队仍然屹立如山。果然,半圆形海滩两端尽头大山遮蔽的海面上突然冒出了大片的倭寇小船,无数的倭寇从小船上跃下浅水,狂吼着从海滩两侧向戚家军的“鸳鸯阵”包抄过来!戚继光:“一营左侧,二营右侧,出击!”
屹立如山的马队骤然发动。左侧的马队最前列挥刀狂奔的竟是齐大柱!无数的骑兵在他的身后呈三角伫立迎向左侧登岸的倭寇。右侧的马队是胡震领队,骑兵也呈三角队列跟着他迎向右侧登岸的倭寇。马队冲进了蚁群般的倭阵。只有几十骑亲兵这时尚列在戚继光的身侧,戚继光的目光在高处控制着杀声震天的战阵。他的左侧,却有一个队官举着一只单筒千里镜一直朝向台州炮台,关注炮台上的战火。单筒千里镜里的画面让那个队官僵住了:炮台向倭船发射的炮火渐渐疏了。倭船向炮台发射的炮火也渐渐疏了。炮台下山坡岩石上无数的倭寇像蚁群蜂拥爬向炮台,无数的火铳,羽箭,投枪射向炮台!炮台上大明的将士也在向纷纷爬上的倭群放铳射箭。但倭寇越聚越多,离炮台也越攻越近。真正让那个队官震惊的是,这时胡部堂竟然站在炮台前沿那杆大旗下!“将军!”
那队官的声音都发颤了,“快看!”
慌忙将千里镜递给戚继光。戚继光接过千里镜瞄望向炮台浑身立刻剧震了一下,放下千里镜,目光飞快地扫射了一遍正在鏖战的战场。很快,他看到了海滩左侧离炮台最近的是齐大柱那营马队。戚继光立刻对身边两个将官命令道:“到一营阵里,命齐大柱带马队上炮台救胡部堂!”
“是!”
两个将官抽出了剑,策马向左侧战阵飞驰而去。台州主炮台城堞。一抱粗的木柱旗杆上那面大旗虽被炮火燎去了三分之一,但那个斗大的“胡”字依然清晰地在海风中猎猎飘扬!亲兵们,还有无数的将士分成几层,紧紧地围护在胡宗宪的两侧和身后。胡宗宪仍然披着那件里红外黑的大氅,腰上也没有了剑,目光也不看四处鏖战的人群,只是望着海天相接的远处。炮声,吼杀声,兵刃撞击声仿佛都离他很远,他的耳边只有一个声音在响着,就是严世蕃书信里的那个声音:“愚弟为小人所绕,而不识仁兄公忠体国之苦心,致使浙事一误再误,国事一误再误,虽以身抵罪亦难赎万一。夜间侍读于老父膝下,命余读韩荆州《祭十二郎文》,念至‘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句,老父泪潸潸然下,弟泪亦潸潸然下……”已经有几柱炮火在胡宗宪身边不远处腾起了冲天的火光,胡宗宪紧面着炮台城堞依然一动不动,脚下的山岩上倭群像蚂蚁般离他越来越近。“保护部堂!”
一个将官大声吼着。好些将士已经跳下了炮台城堞的山岩,有些举刀挺枪拼向最前面的倭寇,有些举起了盾牌,去挡那些向炮台,向胡宗宪射去的铳火羽箭和投枪。胡宗宪的目光依然望着远处的海面,严世蕃那个声音依然在他耳边响着:“老父痛切陈言,‘朝廷不可一日无东南,东南不可一日无胡宗宪!’倭患东南,朝廷赋税重地不保,则国库日空,朝局危殆。伏望仁兄务必十日内逐倭寇于浙境,保东南之门户。东南得保,再徐图进歼……”“部堂!”
随着身后一声急吼,胡宗宪被一个将官在背后一把拉离了城堞,紧接着一群将士从两侧冲了过来将无数面盾牌挡在他的身前,胡宗宪眼前一黑,远处的海面不见了,紧接着倭寇的铳火、投枪、弓箭全射击在那些盾牌上,那些盾牌连同执盾牌的将士被强大的冲击力推得往后飞倒了过来,胡宗宪也被冲倒坐在炮台上!冲上来的倭寇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近。一批将士又跳下了炮台,与倭寇拼杀,但很快都倒了下去;又一批将士跳下了炮台,很快也倒了下去。炮台上只剩下了几十名将士将胡宗宪团团护住!就在这时,炮台的右侧吼声大作,齐大柱举刀怒吼,领着马队冲过来了,不顾那些马能不能在陡斜的山岩上奔走,依然猛驱着马匹向山岩踏来!一些马在斜坡上滑倒了,骑兵被掀下了马,马被滚翻下海!齐大柱的马坚持得最久,冲到了炮台下,一失蹄也终于滑倒了。就这一刹那,齐大柱从马背上腾身跃起,口中大喊:“杀贼!护卫部堂!”
率先从倭群的侧面乱砍着杀了进去。他的骑兵们纷纷爬起了,跟着他从侧面杀了进去。炮台上的将士士气大振,纷纷跳了下来,拼杀攀岩的倭寇。“站开!”
胡宗宪喝开了身边仅有的八名亲兵,又大步走到了炮台的城堞边。八个亲兵急忙拥了过去,紧紧地护卫在他的两侧。胡宗宪的目光不再看大海,望着自己的部下在山岩上和倭寇拼杀。倭寇一个接着一个被砍下了山岩,滚进了大海;自己的许多将士也有好些被砍下了山岩,滚进了大海。山岩上倭寇越来越少,自己的将士也越来越少。他的目光被一个颀长的身影吸引了,那人在山岩上跳跃砍杀,刀光掠处,一个个倭寇都被砍下了山岩——他的目标非常明确,是那个正在砍杀大明将士的倭寇头目!山岩的两块巨石上,那人和井上十三郎相距不过数尺,两双目光对上了!胡宗宪看清楚了,那个颀长的汉子便是齐大柱,他手里正握着自己赠的那把剑,剑尖在身侧斜指着大海,眼中的目光冷冷地望着手执倭刀站在对面巨石上的那个倭寇头目!胡宗宪当然不知道,那个倭寇头目就是曾经要强暴齐大柱妻子,以致其妻挥刀自残的井上十三郎!海滩那边更多的大明援军拥了过来,残余的倭寇几乎全被砍落了山岩!齐大柱的士兵怒吼着都向孤零零站在巨石上的井上十三郎冲来!“退开!”
齐大柱一声大吼。那些士兵都在原地站住了。齐大柱望向炮台城堞边的胡宗宪大声禀道:“部堂!这就是浙江官府从牢里放出来那个倭贼井上十四郎的兄长,是倭寇的大头目。属下要生擒他,请部堂押送朝廷!”
胡宗宪的目光和齐大柱对上了,没有说话,只有深不见底的眼神。一声长啸,那井上十三郎双手高举倭刀腾空跃起向齐大柱劈来!齐大柱的剑挥向头顶,“铛”的一声,一道刀剑击撞的火光闪过,井上十三郎的身子竟瞬间在空中停住了,那把倭刀连同他的身重都被齐大柱的剑顶在了头顶的空间!所有的目光都惊住了!其实也就一瞬,井上十三郎的刀仍然压着齐大柱的剑,身子落下时,竟然腾出了左手抽出了腰间另一把短倭刀,刺向齐大柱的腹部!齐大柱的士兵已有人发出了惊呼!胡宗宪的目光也露出了惊愕!但很快两个身影都在齐大柱那块巨石上停住了。齐大柱的剑和井上十三郎的长倭刀还绞停在两人的头顶,井上十三郎那把短倭刀的刀尖却在离齐大柱腹部的一寸前也停住了——齐大柱的左手紧紧地抓住了短倭刀的刀背,那把倭刀还在使着暗劲,就是不能再往前移动一分!两双目光相距不到一尺,短暂间都望着对方。齐大柱右手的剑动了,猛地一绞,井上十三郎手里的长倭刀飞向了空中!齐大柱长剑的剑刃已经紧贴在井上十三郎的左颈上!井上十三郎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惊恐,但很快变成了笑意——他竟然将左手的短倭刀猛地一抽,电光火石间那短倭刀在他的掌心中换了把位,刀尖朝向了自己的腹部,猛地一插,紧接着向下一划!齐大柱惊住了!井上十三郎慢慢向后倒了下去,齐大柱一把抓住了井上十三郎的胸襟,井上十三郎兀自望着他最后一瘆笑,才闭上了眼睛。齐大柱的手仍然提着他的胸襟,将他的身子轻轻摆放到岩石上,望着那把剖了腹仍然插在他下腹部的短倭刀怔在那里!炮台上,山岩上一片死寂。只有胡宗宪一个人的目光慢慢移望向炮台右侧的战场。远处海滩上的厮杀声也消失了,战场上到处是倭寇还有大明将士陈卧的身躯。戚继光和他的将士们有的骑在马上,有的站在遍地的陈尸间,都定格在那里!远处海面,数十条倭船仓皇向南面逸去,渐渐变成了几个黑点。据载,明嘉靖四十年七月,处援军未到军需不继之困境,胡宗宪竟亲督戚家军发动了第八次台州抗倭大战,其‘身冒炮矢,意在殉国,以全忠名’。赖戚家军将士奋勇血战,他没能殉国,该次台州大捷,促成了与为患十年之倭寇最后决战的态势!第八次台州大捷的捷报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杭州,最兴奋的当数谭纶。他立刻来到了浙江巡抚衙门,来见赵贞吉。“万世之功!万世之功!”
谭纶激动的声音在门外就响起了,可等他跨进签押房门便怔了一下,安静了下来。——一张偌大的牛皮纸地图摆在签押房中间的地上,赵贞吉手里端着灯正蹲在一边看着地图,浙江粮道屏住呼吸躬腰站在旁边,见谭纶进来也不敢说话,只是向他一揖。赵贞吉仍在看着地图,只是说了一声:“请坐吧。”
谭纶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了。“你刚才说各省援军的军需还差多少?”
赵贞吉眼望着地图,这话显然是在问那个浙江粮道。那粮道:“回、回中丞,胡部堂说,山东的援军至少还需二十万两军饷,应天、安徽的援军也需三十万两军饷;并限期七日内必须押到。”
“浙江藩库还有多少库银?”
赵贞吉依然没有抬头。那粮道:“属下已多次禀报中丞,几次大战下来,几个徽商的订金都早已花完了,浙江藩库哪里还有库银。”
“那就抄家!连夜去抄!”
赵贞吉突然站了起来。那粮道:“请、请问中丞,抄谁的家……”赵贞吉:“郑泌昌!何茂才!”
那粮道犹疑了,怯怯地问道:“郑大人、何大人已经定罪了?”
赵贞吉的脸刷地拉了下来,目光盯向那粮道:“他们定没定罪与你押解军饷有什么关系?”
那粮道虽心中忐忑却咬了咬牙答道:“卑职是想提醒中丞,如果朝廷还没有定罪就抄他们的家,中丞要担干系……”赵贞吉望着他,当然明白这个久在浙江官场的粮道脱不了也与郑泌昌、何茂才有些干系,便露出了冷笑:“那我就不担这个干系了,三天内军饷送不到军营干系就是你的。你就从自己家里拿五十万两银子送去吧。”
“这、这是怎么说?”
那粮道愕在那里。赵贞吉倏地从书案签筒里抽出一支令箭摔在那粮道面前:“立刻去抄家!不抄郑泌昌、何茂才的家,就抄你的家!”
那粮道这才真怕了,愕了片刻,弯腰拾起了那支令箭:“中丞,卑职是粮道,只有押粮的兵,没有抄家的兵。谭大人正在这里,是否请臬司衙门的兵去干这个差使……”“谭大人都听到了?”
赵贞吉这才望向了谭纶,笑了,是气得发笑,“这就是浙江的官员,一个粮道也敢指使巡抚还有巡按使去干差使。”
说着端着那盏灯走到案前放下:“臬司衙门是有兵,我一个也不派。你这就带着押粮的兵到你的家里去搬银子,二百兵搬五十万两银子,人手也足够了。”
那粮道哪里还敢再说什么,只答道:“卑职这就立刻带人去抄郑泌昌、何茂才的家。”
说完抱着那支令箭慌忙走出门去。“关上门!”
谭纶站在案前又喝了一声。那粮道刚跨出门槛,立刻又颤了一下:“是。”
将脚又跨进门内,把门带上了。“来,帮把手吧。”
赵贞吉已蹲了下去卷地上那张地图。谭纶立刻过来,在另一边帮着他将地图慢慢滚卷过去。“有了这次大捷,十年倭患肃清在即!”
谭纶一边滚卷着地图,一边说道,“中丞应该立刻向朝廷报捷,给胡部堂请功,给戚继光和所有将士请功,鼓舞士气,下一仗就好打了。”
“报捷的奏疏已经拟好了,等你联名签署明早就发。”
地图已经卷成了一筒推到了墙边,赵贞吉站了起来。谭纶也站了起来:“中丞的后援之功也不能埋没,这个疏由我来写,我替你请功。”
“洗了手吧。”
赵贞吉却没有丝毫的喜色,走到门边的洗脸架前洗手。谭纶也过来一起洗手。赵贞吉用架上的面巾擦着手,突然叹道:“我这个功就不要提了。只要不槛送京师就是我的万幸。”
谭纶愣住了,怔望着赵贞吉,好久才缓过神来:“是不是钦案的事朝廷说什么话了?”
赵贞吉慢慢走到案前,拿起了案头上两份廷寄:“内阁司礼监送来的廷寄,都是责问钦案的。你自己看吧。”
说着递了过去。谭纶一把抢过廷寄,走到窗前站在那里飞快地看了起来。赵贞吉开始踱起步来:“其实也是意料中事。海瑞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把内阁和司礼监全搅了进去,内阁和司礼监当然会把这个气撒在我的头上,我算是把两大中枢都得罪了。这样也好,革了职便再无案牍之劳神,回泰州搞我的心学去。”
谭纶已经看完了廷寄,赵贞吉刚才那些话他也同时听了个大概,这时猛地转过头去:“要问罪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八百里加急的廷寄,是下给我们两个人的,两天前就到了,你怎么这时才拿给我看?”
赵贞吉:“两天前拿给你看,你能给朝廷回话吗?”
“能不能回话,该怎么回话是一回事!”
谭纶也是够深沉的人了,面对这个比自己更深沉的人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厌恼,“事关钦案,我还是副审,海瑞和王用汲也是钦定的陪审。总不成你一个人在心里琢磨是不是会革职问罪,把我们都撇在一边,把朝局也撇在一边!两天过去了,你现在才拿出朝廷急需回话的廷寄到底算怎么回事?”
赵贞吉并没有被他这番指责激恼,慢慢说道:“还有一份兵部严令我火速供给胡部堂还有各省援军抗倭军需的廷寄,是写给我浙江巡抚赵贞吉一个人的,在我的案头也压了一天,我就不给你看了。另外有一封张太岳的密信,暗称是奉了徐阁老认可写给我的,本也不该给你看,为了回你刚才的话,我还是给你看看。”
说着拿起案头那封兵部的廷寄,从里面抽出了两页八行书递了过去。谭纶反而犹豫了,望着他递来的那份廷寄,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看吧。”
赵贞吉将那份廷寄扔在谭纶这一边的案头,“看完了我再回你刚才问的话。”
谭纶将书信凑近灯光紧张地看了起来。张居正的声音同时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东南一炬,冰山消融。一驱我大明二十年之乌云,只在我公署名签发海瑞所审供词举手之间!郑、何二逆之供词但能上呈皇上御览,则我公之青名必将共天日而同辉……”这就够了!八行书上的字在谭纶的眼前模糊起来,张居正的声音也渐渐远去。如此大计,张居正竟然只给赵贞吉一人写信,谭纶立刻有一种被人视若弃履的感觉。难道是裕王他们不愿牵连自己?果真如此,赵贞吉当然也不会在此朝局不明之时甘为前卒。他有些理解赵贞吉这时的心境了,慢慢向他看去。赵贞吉知他看完了信:“司礼监内阁将海瑞所审的供词打了回来叫我重审,张太岳却叫我在原供词上署名再报上去。换上是你,该怎么办?”
自己被派往浙江,最大的使命就是为了倒严,谭纶沉默了稍顷,终于摒弃了心中的私念,答道:“我跟你共同署名就是!”
“这个时候?这种时局?”
赵贞吉两眼紧紧地盯着他,“十年倭患,一朝肃清,也就是这一两月之间。胡宗宪在前方统率数万部卒正与倭寇决战,我们却要在这个时候将他已经审结的毁堤淹田掀了出来,还要牵涉到皇上已经默认过的结案?这样的供词以你我的名义再报上去,且不说内阁和司礼监如何恼怒,奏呈皇上,圣意是将胡宗宪揪出来问话,还是将你我揪出来问话?不要忘了,你和我背后都牵着裕王。”
谭纶又沉默了,急剧思索着:“事情还是应当两看。毁堤淹田毕竟是严世蕃主使!追下去胡宗宪最多也就是失察之过。十年倭患要除,二十年严党乱政更甚于倭患!孟静兄,张太岳的书信绝不是他一人之意,虽然书信里没有提到我,朝廷真要追查,我和你同担此责,你我再不牵涉他人就是。”
“那就让你来当这个浙江巡抚,我跟着你署名同担此责!”
赵贞吉再不与他商谈,“我现在当务之急是筹措军饷,还有今年朝廷需要的五十万匹丝绸!这两条办不到,不要说倒严,徐阁老他们在朝里只怕会先倒!裕王没有信,徐阁老没有信,单凭他张居正这两页八行书,我不会置朝局于不顾,跟司礼监和内阁对着干!不用再说了,把钦案人员立刻召集,宣读司礼监内阁廷寄,重审供词。”
谭纶知道已无可再辩:“由谁来重审?”
赵贞吉:“当下的时局我不能牵进去,你也不能牵进去,当然仍由海瑞重审。”
红炬高烧,又是一次夜间的紧急议事。大堂正中赵贞吉大案前那把椅子却仍然空着,谭纶坐等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王用汲坐等在左边下首的椅子上,海瑞则坐等在右边下首的椅子上。右边上首的椅子也空着,显然是留给锦衣卫那头的。赵贞吉这时已换上了大红官服,人却仍待在大堂后的签押房里,目光慢慢移望向书案上司礼监、内阁那两道廷寄和打回的供词,走过去把那两本廷寄和那份供词拿了起来捧在左手,又望向了书案上张居正兵部发来的那道廷寄,轻轻拿起扔在一边,露出了那道廷寄下压着的张居正那两页八行书。他拈起那封只有两页的八行书,伸到蜡烛前点燃了。待点燃的火将要烧到手指才将已成灰烬的那封书飘扔到砖地上,又踏了一脚,这才捧着司礼监、内阁那两本廷寄连同打回的供状走了出去。赵贞吉捧着廷寄的身影从大堂屏风后面一出现,谭纶等人便都站了起来。“督促前方军需的事,让诸位久等了。”
赵贞吉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正中大案前,没有叫那四个人坐下,自己也没有坐下,目光望了一眼右边上首那把空椅,转望向谭纶:“锦衣卫的上差呢,为什么没来?”
谭纶悻悻答道:“说他们并未接到上命,这两道廷寄既然是寄给浙江衙门的,他们就不必来了。”
“我料他们也不会来。”
赵贞吉将手里那份供状啪地撂在案上,举起了手里的廷寄:“司礼监、内阁廷寄!带郑泌昌、何茂才上堂!”
由于供出了毁堤淹田的情事,郑泌昌、何茂才原来享受革员的待遇也没有了,这时都戴上了脚镣和手铐,十几天未修的须发皆成乱草,十几天未换的那身长衫也脏皱不堪,大热的天身上散发着臭气,押上来时哪里还有半点曾任封疆的影子。椅子自然是没有坐的,赵贞吉也没有叫他们跪下,只望了一眼押他们的牢役。四个牢役立刻退了下去。赵贞吉依然站着,谭纶、海瑞、王用汲三人也都站着,连同站在大堂正中的郑泌昌、何茂才,六个人的影子都被四面的烛光投射在大堂的砖地上。“司礼监内阁嘉靖四十年七月一日八百里加急廷寄!”
赵贞吉翻开了廷寄开始宣读:“顷接浙江八百里急递所呈郑犯必昌、何犯茂才所供罪状,览之不胜惊骇!郑、何二犯上攫江南织造局之国帑,下刮浙江百姓之脂膏,唯财是贪,曷知底里!为逃罪责,竟然肆意攀扯,震撼朝局,是其贪墨之罪尚可按律论定,而其移祸之心虽凌迟难诛!”
读到这里赵贞吉停下了,目光深深地盯向郑泌昌、何茂才。郑泌昌、何茂才一时愣在那里,似乎明白,似乎又有些不明白,目光更是紧紧地望着赵贞吉。赵贞吉:“没听明白吗?那我就将要紧的几句再读一遍:郑、何二犯唯财是贪……是其贪墨之罪尚可按律论定,而其移祸之心虽凌迟难诛’!”
这就完全明白了,是要自己翻供!郑泌昌眼睛有些亮了,何茂才则不顾身缠镣铐急不可待地扑通跪了下去:“罪员并无意攀扯,都是海瑞逼的,罪员愿意将原供收回。泌昌兄,你不是一直喊冤吗,有话现在是该说的时候了!”
郑泌昌想得更明白了,他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只要朝廷有忌讳,不牵涉到毁堤淹田,不牵涉到通倭,正如廷寄所言“贪墨之罪尚可按律论定”,无非抄家,无非徒流,心里定了站在那里身子也直了,只是嗓音有些嘶哑:“罪员并未攀扯,供状上凡攀扯之词都是问官海瑞所设,罪员请朝廷明鉴!”
内阁和司礼监的廷寄意在二犯翻供,这尚在意料之中。可主审官赵贞吉接到这样的廷寄也不和陪审诸员商议,便当着两名罪犯公然宣读,致使两名罪犯当堂翻供,这就殊不可解了。大堂上的空气立刻凝固了。王用汲立刻把目光询望向谭纶,谭纶却眼睑低垂望着地上,王用汲又把关注的目光望向海瑞。海瑞依然望着赵贞吉一动没动,在等着他将廷寄念完。赵贞吉的目光又移向廷寄接着读了起来:“浙江巡抚赵贞吉等一干钦命官员,奉旨主审要案,该何等明慎?今竟容郑、何二犯移罪攀扯,搅乱朝局,是诚何心?现将原呈供状掷回,着即重审,务将实情七日内呈报朝廷。倘再有不实情词,则问官与犯官同罪!”
这段话一念完,海瑞立刻知道了,赵贞吉已然决定要按司礼监内阁的意思推翻自己原来审出的供词,重审二犯,掩去江南织造局和严世蕃指使毁堤淹田和通倭冤民的重大关节。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谭纶当时给自己写的信,想起了这几个月来自己为倒严所经历的生生死死,一腔孤愤涌了上来,这才把目光望向了谭纶。谭纶这时当然不会与他目光相接,依然眼睑低垂。“罪员愿意将实情重新招供!但请中丞大人亲自审讯。”
何茂才立刻又嚷了起来。郑泌昌:“罪员也请中丞大人亲自审讯。”
海瑞的目光倏地又转望向赵贞吉,王用汲的目光也紧望向赵贞吉。赵贞吉却谁也不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前问官所审供词是一种说法,后问官所审供词是另一种说法,这样的供词能够再上报朝廷吗?原来谁审的供词现在还是谁审。还有七天日期,两天审结,第三天八百里急递五日内必须送到京师!”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拿起海瑞原审的那份供状往大堂的砖地上一掷,接着便离开大案走向屏风一侧。从上堂宣读廷寄交代重审到身影消失在屏风后,赵贞吉在堂上待立前后竟不到一刻时辰。现在大堂上剩下的上司就是谭纶了,海瑞和王用汲都沉默在那里。谭纶只好望向二人:“上命如此,那就只能请海知县重审,王知县笔录了。”
“当然由我重审。”
海瑞立刻接道,“来人!”
几个牢役奔上来了。海瑞:“将郑泌昌、何茂才押回大牢。”
“是。”
四个牢役两个伺候一个,拉起了郑泌昌、何茂才半搀半拖地走出了大堂。谭纶率先离开了座位,亲自走到大堂中央将赵贞吉扔在地上的供词捡了起来,走到海瑞面前,目含歉疚地将供词双手向他递去。海瑞并无意接受他歉疚的目光,只是伸手去接那份供词。谭纶紧紧地捏着供词的一端:“朝廷的意思你都知道了,朝局为重,时限紧迫,连夜重审吧。”
“赵中丞给了我两天期限,用不着连夜就审。”
海瑞将供词从谭纶手里抽了过来,“今晚我得回去好好看看,这份供词到底有何不实之处,到底是谁在搅乱朝局。”
说完向他一揖,走下堂去。谭纶面呈忧色,只好转望向王用汲。王用汲这才有了说话的机会,也不再掩饰自己心中的不满:“朝廷怎么想我不知道,但这里的事赵中丞和谭大人你们比谁都清楚。现在要将担子全推给海刚峰一人,当时你们就不该举荐他来。”
说完向谭纶一揖,也走下堂去。大堂上只剩下了高烧的红炬照着孤零零的谭纶在那里出神。稍顷,他将袍袖一甩,倏地转身向屏风方向的后堂走去。两天眨眼就过去了,海瑞竟不仅未见提审郑泌昌、何茂才,那晚从巡抚大堂离开后,便不见了身影。已经是第二天入夜时分了,早坐在审讯房记录案前的王用汲终于看到海瑞捧着案卷进来了,倏地站起:“这两天你去哪里了?”
海瑞将案卷放向案头,望着王用汲疲倦地一笑:“你在找我?”
王用汲:“赵中丞、谭大人都在找你。不说了,就剩今晚的期限了。刚峰兄,赶紧重审案子吧。”
海瑞再望王用汲时,王用汲这才看清他的眼里网着血丝,神情也已十分肃峻:“我这就重审。原案是我审的,不干赵中丞的事,不干谭大人的事,也不干你王知县的事。两榜科甲,取的原是乡愿。这个案子还是由我这个举人出身的一人来审。王知县请你回避。”
王用汲一怔,当然明白海瑞是不愿牵连自己,同时一种羞辱也涌了上来:“海知县,你未必把我大明进士出身的官员都看得太低了吧。说到原案,也不是你一个人审的,我王用汲的姓名也签在上面。”
海瑞:“原案你只是个记录,记录是书办的事,今晚我用书办记录。请回避吧。”
王用汲干脆坐了下来,揭开砚台的盒盖,开始磨起墨来。海瑞:“你不回避,今晚我就不审了。”
王用汲仍然低头磨墨:“请便。你不审,我来审。”
海瑞再掩饰不住真情,走到王用汲对面的案边,一把抓住了他磨墨的手,低声道:“王润莲,我家里还有老母幼女。你答应我的事竟忘了?”
王用汲抬起了头:“天下还有多少母老子少泣于饥寒!刚峰兄竟忘了?”
这一句将海瑞顶在那里,慢慢松开了手,叹了一句:“贤者润莲,我不如你。”
说完这句走向正面的公案,大声喊道:“带郑泌昌、何茂才!”
在巡抚衙门等了两天的赵贞吉这时等不住了。“貌似刚直,内藏沽名之心!你谭子理现在该知道那个海瑞是什么人了。”
赵贞吉身上已经穿好了官服,从帽筒里捧起乌纱时双手已经气得微微发抖,“不用等了,此人已经逃回淳安。任他天下人唾骂,这个案子你我都必须今晚亲自去审了。明早连同重审的奏疏附上参奏海瑞的奏疏,革去此人的官职,再行论罪!”
谭纶是早已穿好了大红官服,此时仍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海瑞应该不是这样的人。还是稍等片刻。”
赵贞吉:“我们等他,朝廷可不等我。来人。”
一个书吏趋了进来,径直弯腰走到赵贞吉身后替他系好官帽后的帽带,又从架子上捧过镶玉的腰带从后面帮他绕过来插好了搭扣。赵贞吉:“备轿,去臬司衙门大牢!”
谭纶只好站起了。这时门口又出现了一个书吏,喘着气低头禀道:“禀中丞大人,海知县找到了……”赵贞吉:“在哪里?”
那书吏调匀了呼吸:“回中丞大人,正在大牢审讯郑泌昌、何茂才。”
赵贞吉一下子怔在那里。那个侍候他穿戴的书吏偏不识相,低声问道:“请问中丞,还备不备轿,去不去大牢?”
几天来应付变幻莫测的朝局,赵贞吉一路杀伐决断,这时突然神情尴尬了,那张脸立见阴沉,那个书吏眼看要受迁怒了。谭纶这时已把目光移望向一旁。毕竟身为泰州学派的儒臣,一部儒学,首在修身,“不迁怒,不贰过”是日修的功课。这时谭纶在旁,赵贞吉心里立刻有个声音在提醒他此时动气便是迁怒,有此一念引动耻心,淡淡地对那个书吏说道:“不去大牢了。我和谭大人今夜在此处理公务,通告厨房备些饭食。还有,海知县、王知县一到立刻引见。”
“是。”
那书吏悄悄退了出去。赵贞吉望向谭纶,刚才那番对海瑞的揣测也须有个交代:“修自身易,修官身难。我对那个海瑞刚才的揣度过于操切了。可此人行事实在太难以常理度之。看起来今夜重审的结果还会让你我为难。无论如何,我坐在这个位置都要能够向朝廷交代,子理兄你必须与我同心。”
“等结果吧。”
谭纶淡然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