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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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旨意命徐阶到裕王府议处浙江大案,徐阶的轿子还在路上,内阁三骑已经将消息飞告了裕王、高拱和张居正。今日中元,裕王朝祭了祖先,这时依然朝服在身,便立刻来到了书房,高拱和张居正也已经袍服俨然等在这里。常言道等人最久,何况这时等的是口衔天宪的徐阶,等的是期盼已久的朝局变化!三人默默地坐着,徐阶兀自未来。“我想起了贾岛一首五绝。”

裕王终于忍不住了,望向高拱和张居正,“两位师傅猜猜是哪首诗。”

高拱和张居正碰了下眼神,当然是那种已经猜到的眼神。高拱兴奋地站了起来:“太岳,我们俩同时念,看是不是王爷想起的那首诗。”

张居正也跟着站了起来:“好。”

两人用眼神合了一下节拍,同时念诵起来:“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

同时念完,两人又同时望向裕王。裕王早已被二人铿锵的声调、激昂的神情感染得激动不已,倏地站了起来:“来人!”

那个王詹事在门外出现了:“王爷。”

裕王:“再去看,徐阁老到哪里了。”

王詹事:“是。”

立刻又消失在门外。裕王不再坐了,离开书案来回走了起来:“‘越中四谏’、‘绍兴七子’,还有那么多忠鲠之臣,都算得上我大明朝的利剑了,可惜一把把都折断于奸臣之手。没想到国之利器竟然会是一个海岛的举人!”

高拱立刻接言:“这个功劳首推谭纶,当然还有太岳那封书信!今日说实话,当时你们举荐那个海瑞,我还有些不以为然。知人者智,我不如你们。”

张居正:“高大人,晚生接着你的话再说一句,不知高大人听后能否见谅。”

高拱:“说!”

张居正:“高大人并非无知人之智,而是无自知之明。”

高拱的脸色立刻变了。裕王也变了脸色,责望向张居正。张居正接着说道:“要说我大明朝谁是国之利器,在下面是海瑞,在朝廷便是你高大人!”

高拱一下愣在那里。裕王也慢慢明白了张居正的话音,紧张的面容缓和了下来,等着听他说完。张居正:“居正所生也晚,这几年得以参与朝议,多少次朝会之上,亲眼所见,敢于跟严氏父子和那些严党抗颜相争的仅高大人一人而已。每次我都扪心自责,何以满朝之上只有一个高肃卿!肃卿兄,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裕王先就被感动了,慢慢望向高拱。高拱却低下了头:“张太岳呀张太岳,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说到这里他抬起了头,望着上方:“我哪里算得上什么国之利器。每一次与他们相争,都能事后平安,是因为我背后有王爷,我头上还有皇上哪。靠王爷撑着,赖皇上护着,我得了个直言敢诤之名,而每次都于事无补。国之利器一名,唯海瑞可以当之,今后不要再安在我的头上。汗颜!”

有明一代,无论阉宦专权,还是奸相掌国,朝野依然有一股浩然正气在,后世有评,言与当时文官士人昌明理学、心学关系巨大。尤其在嘉靖朝,王阳明“致良知”之说深入人心,陶冶了多少科甲之士。但心地光明多半还在于各人的秉性,如高拱,史称其“以才略自许,负气凌人”,然“心地坦荡,真实不假”却是天性。这一段自评自责的话说了出来,如此真诚,张居正当时脸就有些微微红了。裕王更是心中怦然大动,深望着这位师傅,才突然感悟到自己平时总觉得对几个师傅都亲,但跟高拱又总是别有几分不拘行迹,原来是高师傅那个“真”字让自己觉得更亲。感动之余,眼睛望向了窗前茶几上高拱那个茶碗,径直走过去双手端了起来,向张居正递了个眼色:“高师傅这番话我记住了。张师傅,望你也记住。”

张居正连忙走了过去接过茶碗,转身捧给高拱:“居正已拜徐相为师,其实心中也早已认高大人为师,碍于辈分,今日就行个半师之礼吧。”

“又骂我。”

高拱笑了一下接过茶碗,没有喝依然放回到茶几上,“共事一君,忠心报国吧。”

书房外脚步声响了,裕王率先向门口迎去,高拱、张居正也跟在身后走到门边。果然是王詹事引着徐阶来了。这边裕王等三人闪亮的眼睛齐齐望向了徐阶。徐阶淡笑了一下,向裕王先微微一揖:“让王爷久等了,二位久等了。”

裕王已经伸出手将徐阶搀了进来。“浙江的奏疏呢?”

高拱的性急又露了出来,“先给我们看,阁老坐一边喝口茶。”

徐阶从袍袖里掏出了那份奏疏,双手递给了裕王。“徐师傅请坐,先用茶。”

裕王双手接过便走向书案抽出了里面的供词,“高师傅、张师傅一起来看。”

三人都站在了书案前,三双眼睛都望向了裕王展开的奏疏。徐阶在靠窗前的椅子上坐下了,王詹事在他面前放下了新沏的茶碗退了出去。“这不是半月前已经看过的那份奏疏吗?”

高拱已然嚷了起来,“徐阁老,海瑞昨天急递的供词呢?”

裕王和张居正也望向了徐阶。徐阶刚揭开茶碗正准备端碗喝茶,这时又轻轻将茶碗放下了,望着三人。张居正最敏锐,问道:“海瑞的供词是不是被淹了?”

明朝的皇帝有一恶例,臣下上疏,若是自己不喜欢的建言,又无法降罪这个建言的臣下,便常常将奏疏留中不发。深宫如海,这份奏疏内阁和各部就再也看不见了,群臣对此称之为“淹”。裕王和高拱也感觉到了,都紧紧地盯着徐阶。徐阶慢慢站了起来:“不是被淹了。”

高拱:“那在哪里?”

徐阶两眼慢慢望向了地面:“被皇上烧了!”

“烧了。”

一阵不知多长时间的沉寂,高拱望着窗外说出了这两个字,声音很小,像是嗓子已经哑了,接着他茫然地望向徐阶,“里边写的都是什么?”

嗓音确实是哑了,是那种口腔和喉头都已经没有了津液后发出的声音。张居正也定定地望向了徐阶。裕王站在书案边却没有看徐阶,只是望着案面发呆。徐阶抬起头迎向高拱的目光,只是摇了摇头。“海瑞的奏疏里面到底是什么,总得让我们知道!”

高拱用这般破哑的嗓子喊出这句话,脸已经憋得通红。徐阶这时既不回话连头也没摇,只是望着疯了般的高拱。“不要问了。”

裕王依然望着案面,声调里满是凄凉。“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还要不要了!大明朝的天下苍生还管不管了!徐阁老,你总得给我们说句话。”

高拱依然声嘶力竭,尽管每个字嚷出来都是那样艰难。“我说了不要问了!”

裕王竟然在书案上拍了一掌,“逼死了徐阁老,他也不能说,知道了里面写的是什么对你有什么好!对我们又有什么用处……”说完这几句裕王已然冷汗涔涔。高拱喉头一哽,懵在那里。张居正慌忙过去扶着裕王想搀他坐下,裕王用两手撑着案沿,不愿坐下。徐阶站起了:“不是我不愿说,也不是我不能说。海瑞急递里到底装的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严阁老、司礼监也不知道,皇上也不知道。”

三双眼睛倏地又都望向了他。徐阶:“昨日那份八百里急递送到宫里,皇上连封都没拆开,今天当着我们便烧了。”

这一声霹雳更响了!是因为三个人都立刻下意识地感觉到这一声惊雷必然挟着电闪要落在哪个地方,是一棵大树,还是几棵大树要被摧劈了!裕王撑着案沿的手松了,软软地坐了下去。张居正斟酌了好一阵子,轻声问道:“王爷、阁老、高大人,我想问几句话,可否?”

徐阶和高拱都望向了裕王,裕王:“问吧。”

张居正对着徐阶:“阁老,皇上烧的那份急递,封口盖的是哪几个人的印章?”

徐阶:“只有海瑞一个人的印章。”

张居正一怔:“赵贞吉也太世故了,谭纶为什么也这样?”

高拱立刻明白了,吼道:“不是世故,而是无耻!当初叫人家冲锋陷阵,于今我们自己的人在背后射人家的冷箭!他们不要脸,我高拱还要这张脸。这次要是朝廷放不过海刚峰,除非先杀了我!”

裕王震了一下,望向高拱:“这、这是怎么说?”

“昭然若揭了,我的王爷!”

高拱已然十分激动,“我大明到当今皇上已历十一帝,奉旨办案的官员审讯的供词连封也不拆便当着阁揆烧了,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供出里面事情的人肯定要杀,审出供词的人还逃得掉吗?这一烧,皇上不下旨杀海瑞,严嵩他们也会找茬要了海瑞的命!”

裕王已然有些支撑不住了,怔怔地望向徐阶:“皇上怎么说?会是这样吗?”

徐阶:“肃卿和太岳的担心不无道理。”

裕王:“皇上到底说了什么?”

徐阶:“天心仁慈,皇上倒是说了,这一次除了郑泌昌、何茂才还有尚衣监、巾帽局、针工局几个为首的宦官绝不能饶,其他的人一个不杀,一个不抓。”

裕王喘了一口气,望了高拱、张居正一眼。高拱和张居正依然望着徐阶,知道他的话还没说完。徐阶:“可正如肃卿所言,严阁老不甘心。他奏请要抓海瑞放了的那个齐大柱,说是此人大有通倭之嫌,在胡宗宪身边必然酿成巨患,皇上准奏了。”

高拱:“接着下来就该抓海瑞了!徐阁老,不是晚生该说的话,他敢在皇上面前如此颠倒黑白,你老就连一句话也不敢说吗?”

徐阶:“我是不敢。供状都烧了,毁堤淹田,暗中通倭都不能提了。我还敢说什么?杀了他们两个封疆大吏,只抓了一个海瑞平反的小民,皇上立刻准了奏,我还能说什么?”

“那就叫赵贞吉、谭纶再彻查!”

高拱十分愤然,“一个号称泰州学派的心学名臣,一个自称能披肝沥胆的国士!铁证如山的事情,现在弄得只能杀两个郑泌昌、何茂才,连严世蕃一根汗毛也没伤着。海瑞两次硬顶,高翰文、王用汲也都愿意挺身出来担当,他们却卖了海瑞,羞不羞愧!”

赵贞吉是徐阶的学生,谭纶是张居正的挚友、裕王的心腹。这一篙子扫下来,不只是徐阶,就连裕王、张居正都十分难受尴尬了。徐阶闭上了眼睛。裕王也闭上了眼睛。张居正这时说话了:“高大人责备的是。不管有什么难处,赵孟静那里我是写过信的,而且说明了是徐阁老的意思,他一个字也没听,实难理解。谭子理为何也这样,他应该不久会给王爷一个交代。”

“那就叫他们立刻明白回个话!”

高拱望着裕王,“赵贞吉那里徐阁老要亲自写信,谭纶那里太岳要写信。奸党未除,要是连海瑞都搭了进去,这个官你们当下去,我立刻辞职还乡!”

张居正:“如果真这样,我跟高大人一起还乡。”

“该辞职还乡的当然是我啊。”

徐阶慢慢站起了,“可有几件事我还需禀告王爷交代二位。一是江南织造局今年的五十万匹丝绸是织不成了,严阁老已经奏请让鄢懋卿南巡两淮的盐税,为国敛财的同时不知又有多少要流入他们的私囊。老夫有负朝野之望不能扶正驱邪,但我信那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一件事。至于肃卿叫我给赵孟静写信,叫太岳给谭纶写信,愚以为都可不必。赵贞吉和谭纶要是连一个海瑞都不保,他们也就连人都不要做了。眼下倒是另外有一个人我们得保。”

三个人都望着他。徐阶:“皇上已经下旨今日放高翰文出狱回翰林院复职。此人知浙江之事甚多,严家父子对他也是切齿痛恨。太岳,你兼着翰林院学士,可以多跟他交往,将来必有可用之处。现在皇上正在等我们议出条陈,拟票呈上去。肃卿,你要还有什么责备我的话,等我回奏了皇上再来受责就是。”

“没有谁能够责备徐师傅。”

裕王支撑着椅子扶手也站起了,“无需议了,高师傅、张师傅一切都按徐阁老的意思办。至于条陈,圣意已经很明白,徐师傅遵照圣意拟票就是。皇上问及,就说浙江一案办成这样,都是我身为儿臣有负天恩,遗君父之忧,不忠不孝,有罪是我一人之罪,不要牵及实心用事的臣下。”

三人相对凄然。徐阶更是一股酸楚涌上心头:“老臣知道该怎么办,该怎么说。王爷,正午祭拜列祖列宗,老臣就不能恭与了。肃卿、太岳,你们身为王府师傅参与拜祭吧。跪拜时代我向列祖列宗请罪。”

张居正眼中有了泪星,悄然拿起了书案上赵贞吉、谭纶那份奏疏装好了,走过来双手递给徐阶。徐阶接过奏疏又向裕王一揖,转身迈出那一步时竟然一个趔趄。高拱正在他身边急忙一把扶住了他:“阁老,高拱不才,有冒犯阁老处,阁老只当我胡说八道就行了。”

徐阶望了望他,苦笑了一下:“我坐在这个位置,就该受这个责备。太岳,你来搀我一把吧。”

徐阶这时确已心身疲惫已极,一下子显出了老态。张居正连忙过来搀住了他另外一只手臂,送他出了书房的门。高拱站在门内心里也好不是滋味,回头慢慢望向裕王,更是一惊。此时裕王站在那里直淌泪。北镇抚司诏狱关押高翰文、芸娘的那个院子的院门外,哐啷一声铜锁又开了。走进院门的竟是那两个押送高翰文和芸娘进京的锦衣卫,进来后便站在院门两边,跟着进来的是黄锦。午时后了,骄阳当空,院子里竟静悄悄的,只有那根竹竿上晒着几件已经干硬了的衣衫。黄锦向着北面三屋望去。中间录房是锁着的,西边那间屋的门关着,东边那间屋的门也关着。黄锦:“人都在哪里?唤出来,到录房说话。”

“是。”

两个锦衣卫答着。一个锦衣卫快步走到录房前开了锁,侧立一边让进了黄锦,然后跟了进去。另一个锦衣卫左右望着两间关着的屋门:“收拾了!收拾了!到中间录房来!”

东边改作厨房的那扇门开了,芸娘出现在门口,恹恹地,一向梳理得十分整洁的发髻这时有些蓬乱,一眼便认出了那个锦衣卫,直望着他。那锦衣卫曾受杨金水之托跟她在路上同行了一个月,见她时笑了一下:“熬到头了,收拾了东西先到录房来吧。”

芸娘转身从厨房里拎出了一个布包袱,走出了门便望见了竹竿上还晒着的那几件衣服,轻轻放下包袱,走了过去,先扯下晒在竿头的自己那件外衫。再去拿自己那件挨着高翰文衣衫的内衫时,她的手停住了,怔怔地看了一阵子,终于掀开了高翰文那件衣服的边幅,抽下了自己的内衫,走回包袱处时顺手便叠了,再拎起包袱走到录房边那个锦衣卫身旁。那锦衣卫:“哪位呢?”

芸娘垂下了眼:“哪位?”

那个锦衣卫诡异地一笑:“高大人哪。”

芸娘:“应在西边屋里吧。”

那锦衣卫:“你们还一东一西,不住在一起?”

芸娘抬起了头:“要带我去哪里,我这就跟你们走。我的事不干他的事,他的事也不干我的事。”

那个锦衣卫办过多少案子,抄过多少家口,既见过苦命人相濡以沫一起死的,也见过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的,见芸娘此时这般神态,说出这般话语,便盯着她:“你是怕他牵累你,还是不愿自己牵累他?”

芸娘沉默在门边。录房里黄锦的话传出来了:“怎么回事,还不带进来?”

那个锦衣卫立刻对芸娘:“进去吧。”

芸娘拎着包袱走进了录房。那个锦衣卫只得自己走到了西屋门口,这时门已经开了,高翰文站在门内。“恭喜了。”

那锦衣卫向高翰文拱了下手,“收拾了东西,我们送高大人出去了。”

高翰文:“去哪里?”

那个锦衣卫笑着:“先去录房吧,到了录房就知道了。”

黄锦在录房等着高翰文。高翰文不认识黄锦,也不想多说话,只是静静站在黄锦的对面,等着他发话。芸娘手拎着包袱,站在一侧微低着头,从高翰文进来就没有看过他一眼。黄锦:“你就是高翰文?”

高翰文:“罪员高翰文。”

黄锦从袍袖里掏出了圣旨,慢慢展开:“上谕!高翰文听旨!”

高翰文这才惊了一下,撩起长衫跪下了。芸娘眼中也闪过一道惊疑,头低着,却显然在专注地等听圣旨的内容。黄锦宣旨了:“原翰林院修撰高翰文,实无经略之才,妄献治国之策,所言‘以改兼赈,两难自解’方略误国误民,朝议痛恨,朕思痛心!”

念到这里黄锦略一停顿瞟了一眼高翰文。高翰文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却无言语,等听下文。芸娘的眼也难过地闭上了。黄锦接着宣旨:“姑念尔虽才不堪用,尚心存良知,不与郑泌昌、何茂才者流同污,能体治下灾民百姓之苦。朕秉承太祖高皇帝‘无心为过,虽过不罚’祖训,免究尔罪,着回翰林院仍复修撰之职。尔苟怀报国之心,则有太宗文皇帝《永乐大典》在,经史子集,从头仔细读去!钦此。”

雷霆过后雨露突然降临,春梦醒时已经恍若隔世,而昨夜与芸娘一番龃龉,现在也猛然觉到是牙齿咬到了舌头。两人都是一宿未睡,而芸娘今晨起来就再没做饭,一枕无黄粱,已是分手时。高翰文磕了三个头,高举两手去接圣旨,目光不禁望向侧面的芸娘。芸娘却身子一软,突然晕在地上。黄锦:“怎么回事?快去看看。”

一个锦衣卫就站在她那一侧,连忙挽起她的一只手臂,捧住她歪在一边的头,看了看:“回黄公公,是中暑的症状。”

黄锦:“快掐人中!”

那个锦衣卫本就熟通此道,有了吩咐,大拇指便掐住芸娘的人中,立刻又说道:“还有饥饿的症状。”

黄锦又转对另一个锦衣卫:“喂口热水!”

高翰文突然接言:“没有热水,我这去烧。”

黄锦:“我呸,等你烧热了水,人也没了。端碗凉水来,不要用井里的,用缸里的。”

那个锦衣卫奔了出去。黄锦已从书桌前走了过来,弯下腰端详芸娘的症状:“为什么没吃饭,是镇抚司没给粮米吗?”

高翰文也已捧着圣旨站起了,立在一旁,知是问他,答道:“厨房里有。”

黄锦:“为什么不做?”

高翰文哪里能答,低头默在那里。端水的锦衣卫捧着一碗水进来了,过来便要喂芸娘。黄锦:“这不是吃的,端着待在边上。”

那个锦衣卫便捧着水待在那里。黄锦挽起了右手的衣袖,伸直食指中指在水里浸湿了,一边吩咐搀着芸娘的锦衣卫:“扶住她的头。”

接着便用食中二指在她的左颈部先用水轻刮了刮,接着揪起来。一把,两把,三把,芸娘的颈上便显出了紫黑色的一条!随着一声轻哼,芸娘悠悠醒了。黄锦:“莫动,还有两处。”

说着又去颈部的另一边揪了几把。又是一条黑紫。“扶住头,后颈还有一处。”

黄锦又转到芸娘的背后,在她后颈脊椎处又揪了几把。这才站起了,“坐着莫动,换碗水给她喝。”

民间中暑救急,北人放血,南人扯痧,尤以扬州人精于此道。湖广一带扯得满颈满胸满背,扬州人只要在颈部扯上三处,即可救人。黄锦就是扬州人,芸娘又是江南体,三把下来已然解暑。黄锦走到了录房门口,那个锦衣卫又已换了一碗水端了进来。黄锦望着午后的烈日:“日头毒,可你们也不能在这里待了。找把伞给他们打着,送到高大人府里去吧。”

芸娘已经强撑着自己站起了:“公公,你们让高大人走吧。他走他的,我走我的。”

黄锦回过了头:“你说什么?”

芸娘双手接过锦衣卫递来的水喝了两口,已经平静下来:“我是镇抚司的上差从杭州押来的,要是宫里认为我没罪,我就回江南去了。”

黄锦望了望芸娘,又望了望高翰文:“扯淡!老祖宗都交代了,高翰文莫非想弃了你?”

芸娘:“公公误会了,我和高大人素丝无染,说不上弃不弃的话。”

黄锦:“你们还是生米?”

太监口不择言,高翰文和芸娘已然有些尴尬。芸娘低下了头:“我说了,我和他素丝无染。”

“这是怎么说……”黄锦有些意外,望了望门外,又回头望了望二人,“老祖宗可是打过招呼的,高翰文,你怎么想?”

芸娘不待高翰文开口连忙接过话去:“老祖宗真要可怜小女子,就请安排我搭坐一条官船送我回去。”

“出去吧,先出去吧,出去了再说。”

黄锦转对一个锦衣卫说道,“今夜安排她到一个客栈睡一宿,她真要走,我也要请示了老祖宗再说。”

说完走出了录房。芸娘身子虽依然虚弱,已经提起了包袱,跟着走了出去,再没看高翰文一眼。一个锦衣卫跟出去了。另一个锦衣卫看着高翰文:“高大人也快拿了东西走吧。”

高翰文再抬腿时才蓦地觉得脚下又沉又软,几步路竟如此漫长,走到门边,满目日光,只看见竹竿上晒着的自己那两件长衫!从北镇抚司诏狱出来,黄锦径直去了玉熙宫复旨,回奏高翰文已经放了,又拽了个空隙在大殿门口悄悄将芸娘要回江南的事向吕芳说了,吕芳叹了口气,吩咐让芸娘搭乘抓齐大柱的锦衣卫官船同去。这一路差使办下来已是酉牌时分,当夜又是黄锦当值,气也没得喘,满身臭汗又来到了司礼监值房。下午当值的那个孟姓秉笔太监见他进来连忙站起:“辛苦。”

黄锦取下了帽子,一个当值太监连忙接了过去。黄锦自己解着身上的袍子:“差使耽误了,让孟公公多当了半个时辰的值,明儿我也替你多当半个时辰,你赶紧去吃饭歇着吧。一身都臭了,快打盆水来!”

那个当值太监替他挂好了袍子立刻奔了出去。那孟姓秉笔太监脸上笑着:“宣个旨去了好几个时辰,一准是把那个高翰文送回家了。黄公公,忝在同僚,咱家服你的为人,可也劝你一句,在这里当差,也不能太菩萨心肠了。”

当值太监已经端着一盆水搭着一块面巾又进来了。“罪过。”

黄锦已然脱掉了内衫,让那当值太监在身上擦着,“做了我们这号人想修成菩萨,十辈子以后的事了。救一条命算一条命吧。”

那孟姓秉笔太监一向以沉默寡言见长,今天已是多说了很多话了,这时不再接言,只说道:“那我走了。”

黄锦:“慢走。”

孟姓秉笔太监走了出去。“我自己来吧。”

黄锦待那当值太监擦了后背,在面盆里又绞了面巾,便从他手里把面巾拿了过来,自己擦脖子和前胸。“你出去。”

陈洪的声音在背后传来。那当值太监慌忙低头退了出去。黄锦的手停了一下,接着顾自擦着身子:“陈公公还不歇着?”

“你不一直没歇着吗?”

陈洪反问一句,走到他对面的椅子前坐下了。黄锦已然知道他要找什么茬了:“嗨。难得晒个太阳,也就宣个旨跑个腿罢了。司礼监的事第一是老祖宗,第二便是你陈公公,当家的是你们,我们歇着不歇着都这样。”

“可不一样。”

陈洪说这话时脸色已经不好看了,“从成祖文皇帝开始,宫里便定了铁规矩,镇抚司归首席秉笔管,我现在就当着此职。今日你去镇抚司,连个招呼也不跟我打,又说我是个当家的,又把我的家给当了,黄公公,这又怎么说?”

“原来说的是这回事,我赔罪。”

黄锦一边说着,一边照旧去绞面巾擦身子,“可当时主子万岁爷给老祖宗下了旨,老祖宗一出殿门就看见了我,叫我去宣旨,说是立马放人。我要再来请你陈公公的示,便违了主子的旨。没办法,只好先破一破规矩。陈公公要问这个罪,我认了就是。”

“上有主子万岁爷,下有老祖宗,我敢问你的罪?”

陈洪早就摸清了底细来的,也知他会拿上头来压自己,这时并不动怒,“可镇抚司那边向我报了,主子的旨意里只说放高翰文,没说放那个女的。现在那个女的在哪里?”

黄锦:“陈公公这个责问我倒真听不懂了。主子的旨意里是没有说放那个女的,可当时抓高翰文的旨意里也没说要抓那个女的。那个女的是陪着高翰文进的诏狱,今日既有旨意放高翰文,当然一并放了。这也有什么错吗?”

陈洪眼中露出了凶光:“江南织造局的事,沈一石的事,全在那个女的肚子里装着,你放了她,是想替杨金水开罪,还是怕她抖出其他人什么事?”

黄锦:“在江南织造局伺候杨金水的人多了,跟沈一石打交道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莫非就这条理由都要抓起来?陈公公,浙江的事已经够让主子万岁爷烦心了。老祖宗也不是没打招呼,我劝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镇抚司归我管!”

陈洪终于被激怒了,在茶几上拍了一掌站了起来,“你们今天少了一事,日后事情就都在我头上。那个女的是你放的,我给你面子,你立马给我把她抓回诏狱。”

自从半个月前吕芳发去守永陵,陈洪露出了曹操模样,黄锦便从心里跟他划地断义了,上回治了他的心腹,便知道这场架迟早要吵,今天被他逮住了这个理由,不吵也收不了场了。迟吵是吵,早吵了今后见面也就再不用热不是热冷不是冷了。打定了这个心思,黄锦上身这时还光着,干脆扯开了裤头,将面巾伸进去擦着:“多谢陈公公给我面子。可这个差使是主子下给老祖宗的,要给面子陈公公还是去给老祖宗面子吧。”

“休要拿老祖宗来压我!”

陈洪一把抓去,五指罩住了茶几上的茶碗,手哆嗦着直颤,“老子告诉你,我认干爹的时候,你还在酒醋面局搬坛子呢!给脸不要脸,你去还是不去?”

黄锦:“我是不要脸,总比戏台上曹操那张白脸好些。”

“你说谁是曹操!”

陈洪哪里还能再忍,抓起茶碗狠狠地向黄锦身边那个面盆砸去!这一下砸得好重,茶碗砸在面盆里,穿过水面仍然碎成几块,茶碗里的水,面盆里的水一齐溅了出来,把黄锦那条裤子溅得又是水又是茶!紧接着,黄锦一脚将面盆向陈洪方向踢去!一面盆的水连着那个面盆踢飞向陈洪,陈洪想退又被身后的椅子挡住了,那面盆直砸在脚边,一身的袍子上也立刻全是水,全是茶!“反了你狗日的!”

陈洪咆哮了,扑了过来,便劈头扇向黄锦。黄锦这时上身光着,手还提着裤子,无法还手,只得将头一闪,这一掌划下来还是落在他的肩颈部,立刻红了。黄锦飞快系好裤子,双手抓住了陈洪的袍襟,往后推去。陈洪被他推得退了好几步,也伸手来抓黄锦,苦在他上身没有衣服,这一抓只在他肩胸部抓出了几条血痕,自己却已被黄锦推倒在椅子上,紧紧按在那里。陈洪便来抓黄锦的脸部,黄锦早有防备,头一低狠狠地向陈洪的胸口一顶,这一下连人带椅子往后翻倒了。陈洪仰面被压在地上的椅子上,黄锦兀自紧抓顶着他不撒手也不松头:“我叫你打!我叫你打!打吧,打呀!”

从陈洪一进来开始吵,门外的当值太监早知大事不妙,已有人去追回了刚离开的那个孟姓秉笔太监,这时孟姓秉笔太监在头,几个当值太监在后都奔进了值房。孟姓秉笔太监:“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黄公公快撒手!还不快拉开了!”

几个当值太监慌忙奔了过去,使好大劲才拉开了黄锦。黄锦被两个当值太监拉着站在那里喘气。陈洪兀自仰面躺在椅子上喘气。孟姓秉笔太监亲自过去了:“快,扶起陈公公!”

几个人一起连椅子带人扶了起来,陈洪已是面色煞白,被孟姓秉笔太监扶着在那里大口喘气。孟姓秉笔太监真是急了:“还不扶黄公公出去!”

“别拉我!”

黄锦兀自在那斗气。孟姓秉笔太监跺了下脚:“黄公公,不为自己想也得替主子和老祖宗想,你想气死万岁爷和老祖宗吗?走吧!”

黄锦摔开了扶着他的当值太监,光着上身,一把抄起椅子上的衣衫冲着走了出去。孟姓秉笔太监低声问陈洪:“陈公公伤着没有?我去唤太医?”

陈洪喘息渐定,在那里出了好久的神,突然冒出一句:“吩咐下去,今天的事有谁透露一个字立刻打死。”

孟姓秉笔太监:“知道了。”

京师九门每季早晨开门的时辰都不一样,视天亮而定。冬令开得最晚,夏令开得最早。今日七月十六,寅时初天便亮了,城门也就开了。尤其东便门,是京师唯一的水路城门,由北京南下的各部官船都由此起航,因此这座城门比另八座旱路城门都要早开两刻,以便陆续发船。按规矩,只要有宫里的船要走,各部的官船都得靠后让行。北镇抚司直属司礼监,干的又是钦案的差使,历来见官大三级。可今日北镇抚司那条小客船这时却毫不张扬地停在远离码头的岸边,在朦胧曙色中既没有挂灯笼也没有打旗号,而那两个押高翰文和芸娘进京的锦衣卫这时也都换上了便服,虽站在船头,旁人也不认识。在离这条船约十丈的垂杨下却有个人静静地站着,怀里抱着一张琴囊,手里提着一个包袱,只有他在关注着这条即将南下的船只。此人便是高翰文。“来了。”

站在船头的一个锦衣卫望着城门低呼了一声。两个锦衣卫疾步走过跳板,向岸上迎去。两只小轿,八个人抬着,十六条腿飞快地奔向这条小船。前面的轿停了,后边的轿也停了。一个锦衣卫连忙上去掀开了前边轿子的轿帘,穿着便服的黄锦从里面出来了,向四周张望了一轮:“没有找茬的吧?”

那个锦衣卫被他问得一愣:“没有呀,谁敢找咱们的茬。”

黄锦这才知道自己问得有些孟浪了,他头天下午跟陈洪打架的事外面怎么知道,自己是担心陈洪派人来抓芸娘,便一早亲自来送了,两个锦衣卫当然不知道这层底里。想到这里,黄锦自己苦笑了一下:“没有就好。这个人可是老祖宗打了招呼的,一定要送回杭州。上船吧,即刻走。”

另一个锦衣卫这才走到后边的轿前掀开了帘子:“下轿吧,上船了。”

芸娘拎着那个布包袱从轿子里出来了,走到黄锦面前深深一福。黄锦望了望两个锦衣卫,两个锦衣卫会意走了开去,同时向几个轿夫挥了挥手,轿夫们也都走了开去。黄锦从袍袖里掏出两个封套,望着芸娘:“一张是司礼监的文牒,拿着它哪个官府衙门也不敢找你的茬。一张是银票,老祖宗给的,回到杭州找个僻静的地方住下,不要再惹麻烦。”

芸娘真正没有想到太监里也有这般好人,而且是令天下人听着都害怕的老祖宗和黄公公,那泪花直在眼眶里转:“老祖宗和黄公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不值得……”黄锦:“杨金水是老祖宗最亲的儿子,也是我最铁的把子,他作的孽就算我们替他偿吧。不要想多了,朝廷的事,宫里的事也没有那么多缘由。”

“哎!”

一个锦衣卫突然发出了呵止声。黄锦转头望去,芸娘也循声望去,二人都是一怔。高翰文提着个包袱被那个锦衣卫挡在五丈开外。高翰文先是深望着芸娘,芸娘已经低下了头,他又向黄锦望去:“我来送个别,请黄公公恩准。”

黄锦望着芸娘低声问道:“见不见他?”

芸娘声音更低:“黄公公要是愿意,就让他过来。”

黄锦朝那个锦衣卫挥了下手,那个锦衣卫让开了,高翰文走了过来。黄锦也不看他,自己踱着步走到了岸边。高翰文走到芸娘面前约两尺处站住了,先放下了那张琴囊,又放下了包袱,向她深深揖了下去。芸娘别过了头,原来就在眼眶里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高翰文揖后双手一直抱在胸前,头也依然低着:“我本不配来送你,也不知说什么是好。还是借用嵇康那句话吧……”说到这里他喉头已然哽咽了,费劲地说出了那句千古名言:“《广陵散》从此绝矣……”说完拿起了地上的琴囊和那个包袱,咽进了那口泪水,沉默稍顷,平静了声调:“从此我也再不会弹琴了,包袱里是我记的一些琴谱还有昨日买的几件衣服,这些你要嫌弃都可以扔到河里去。只是有几封书信,是我写给海知县、王知县的,拜托你转交他们,报个平安吧。”

芸娘背着他揩了泪,转过头去双手接过了琴囊也接过了包袱:“书信我会转交,琴和琴谱就算我帮你收着吧……”说到这里两眼深深地望着高翰文。深通琴道的人都知道那句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高翰文心中的弦被芸娘这番话一挥,立时无声地震颤起来,开始还懵在那里,望着她期待的目光,终于完全明白了,竟下意识地深点了下头。芸娘立刻又捎起了自己那个包袱,径直向客船走去。两个锦衣卫也立刻走向了黄锦单腿跪别,黄锦一挥手,二人也疾步向客船走去。黄锦的目光。高翰文的目光。跳板收起了,船篙一撑,橹桨摇了起来,那条客船慢慢离岸而去。黄锦转身钻进轿内,两只小轿飞快地向东便门抬去。这里只剩下了高翰文,还在望着那条渐渐摇向河中的客船。突然码头那边响起了巨响的铳炮声!高翰文注目望去,目光立刻呆痴了。一条偌大的官船在码头上起航了,巨高的桅杆上赫然挂着几面大旗,船头那根桅杆的一面大旗上绣着“总盐运使司”,船尾那根桅杆的一面大旗上绣着“都察院”,正中桅杆的一面大旗上只绣着一个偌大的“鄢”字!大船的后面还跟着浩浩荡荡的船队!一场轰轰烈烈的倒严政潮,就像这条秋季京杭大运河平静的水流,只在水面泛起一层微澜,鄢懋卿这支巡盐的船队载着不倒的严党,载着天下苍生的苦难和无数人的失望又从京师顺流南下了。这边的杭州运河码头上,一条船队也在等着起碇。都是双桅船,前一根桅杆上挂着“浙江布政使司”的大灯笼,后一根桅杆上挂着“军粮”的大灯笼!每条船上都站着护送军粮的兵士。在紧靠码头的那条船上,海瑞把袍子的一角掖在腰带上,袍袖也挽得高高的,正和船工一道,将遮盖粮袋帆布上的一根粗麻绳穿过舱边的铁环紧紧一勒,打好了最后一个结。王用汲从船的那头走过来了:“也就这么多粮了,发船吧。”

海瑞拍了拍手掌:“锥心。十年倭患,毕其功在此一役,眼下却只抄出这么点赃财,十船粮也就够前方将士吃不到十天。”

王用汲总能把苦地当作乐天,笑了一下:“那就让前方慢慢打,我们慢慢查。前方多打一天,你我的钦差就多当一天,前方多打一年,你我在杭州就多待一年。一边查赃款,一边游西湖,这可不是人人都能当到的美差。”

海瑞早已习惯了王用汲这般笑谈人生的做派,特认真地问他:“你说新的旨意下来,会不会让我们立刻查抄郑泌昌、何茂才藏在另一些官员家里的赃财?”

王用汲:“那才是一注大财,可都是严家和京里大员在浙江的分子。要是有这样的旨意,胡部堂这一仗也打赢了,朝野清流这一仗也就打赢了。”

海瑞神情沉郁了下来:“那严党就不会让胡部堂打赢这一仗。也就一两天见分晓的事,全看皇上圣明了。发船吧。”

王用汲大声喊道:“发船!”

二人一前一后走上跳板,走到了码头上。“发船!”

“发船!”

各条船上都传来了号令声。今晚恰好是顺风,每条船的帆篷都拉起了。接着是收跳板,撑竹篙,粮船离了岸,帆篷便饱吃着风,向下游驶去。码头上只剩下了一小队二十余名执着火把的兵士,站在两边。海瑞和王用汲踏着石阶向上走去。蓦然,他们望见码头顶上两盏灯笼,灯笼中间站着身穿便服的赵贞吉和谭纶。海瑞和王用汲的脚步同时停住了,对望了一眼。码头顶上,赵贞吉从身边的亲兵手里拿过灯笼:“将那盏灯笼给谭大人,你们还有下面那些兵士都到四处去警戒。”

另一个亲兵立刻将灯笼递给了谭纶,接着向码头两旁的兵士喝令道:“撤到四周,远处警戒!”

码头两旁执着火把、拄着长枪的兵士立刻听令转身跑离了码头,在码头的四周分散站了。赵贞吉和谭纶各打着一盏灯笼,踏着石阶向海瑞和王用汲走了下来。四个人在码头石阶的中部碰面停住了,海瑞和王用汲揖了下去。今日赵贞吉的神态与往日显然不同,目光中透着重重深忧,嘴角边却挂着无奈的笑容:“不必多礼了,有要紧事跟二位商谈。靠水边去说吧。”

一边说一边还伸出另一只手让了让,接着打着那个灯笼率先向码头靠水面处走去。海瑞、王用汲同时望向谭纶。谭纶知他们要问什么,点了下头:“下面去谈吧。”

三人共着一个灯笼,跟着走了下去。赵贞吉:“坐,请坐。”

招呼着自己先在水面前的石阶上坐下了。“坐吧。”

谭纶也坐下了。海瑞和王用汲便在他们身后那级石阶的两侧坐下了,望着二人的头背,望着他们用手搁在膝上那两盏灯笼发出的光。两盏灯笼照着黑沉沉的水面映出不到一丈方圆的波光。“朝廷的旨意下了,天黑前到的。”

赵贞吉的背影。王用汲望向海瑞,海瑞只盯着赵贞吉。赵贞吉:“郑泌昌、何茂才斩立决,家财悉数抄没。”

又是断句,海瑞和王用汲默默地等他说下去。赵贞吉:“赵贞吉、谭纶、海瑞、王用汲一干钦案人员尚能实心办差,查办江南织造局、浙江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贪墨巨案,颇有劳绩,着立刻将浙案具结呈报朝廷,内阁会同司礼监论功叙奖。”

“什么劳绩?什么功奖?”

海瑞低沉的两问,掠过黑沉沉的河面,荡起一片回声。王用汲低下了头,谭纶也坐在那里一动没动。这一次赵贞吉也沉默着,好久才答道:“问得好。我已经写好了请罪的奏疏,可你们不应受连累。刚才跟谭子理商量了,我们俩另外还联名上了一道奏疏,保举海知县出任曹州知州,王知县出任台州知州。小人气长,君子也不能气消。”

谭纶立刻接言了:“朝廷要是不准这道奏疏,我和赵中丞一起辞职。”

“多谢赵中丞、谭大人的保举。”

海瑞刚才还近乎低吼的声调现在显出一片苍凉,“但不知让我们出任知州后,还能为朝廷为百姓干什么?”

赵贞吉:“当务之急是为胡部堂前方抗倭筹集军需。秋后了,再苦一苦百姓,将今年该收的税赋,尤其是桑户的蚕丝税收上来。军国大事,百姓也能谅解。”

海瑞站起了:“那么多赃款不去查抄,还要再苦一苦百姓……赵中丞、谭大人,这几个月海瑞作为你们的属下多有不敬,屡添烦扰,今后再也不会了。曹州知州我是绝不会去做的,淳安知县我今晚就写辞呈。母老女幼,家里那几亩薄田也该回去种些稻子了。”

说着便转身撩袍向码头上走去。“刚峰兄!”

谭纶倏地站起了。海瑞暂停了脚步。谭纶将灯笼递给王用汲,一个人走了上去,面对着海瑞:“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鄢懋卿南下巡盐了,第一站就是浙江。你就不想等等他吗?”

海瑞一振,也望向了谭纶:“子理兄你以为大明朝还有利剑吗?再利的剑握在你们手里也不过一把生锈的刀。说话难听,请多包涵。”

拱了下手提袍又走。谭纶一把扯住了他的袍袖:“你怕严党了?”

海瑞慢慢又转过头望向了他:“子理兄真敢说话呀。想留我也行,你们奏请朝廷让我到江西去,到严嵩的老家分宜去当知县,你去江西当按察使,可否?”

谭纶被他的话逼住了。海瑞轻轻拿开了他的手,声音却有意大了,为让下面的赵贞吉也听到:“我的辞呈望赵中丞、谭大人不要再压!”

说完这句,海瑞再不回头,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黑沉沉的码头之上。谭纶慢慢转过了头,望向依然坐在那里的赵贞吉。赵贞吉也慢慢站起了,王用汲跟着慢慢站起了。突然,赵贞吉将手里的灯笼往河里一扔:“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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