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当日,我又等来了一碗药。我喝的舌头都木了,但还是不起半点作用,索性就推了不去喝。心想着那新给我开药的御医就是个庸医,治了这么久还没效果,真想随便找个理由弄死了事。正当我为自己这个邪恶狠辣的主意感到吃惊时,芍药从东明殿进了我光明台。我和她是老相识,她性子不像她主子和那个狗仗人势的绿萝,温顺恭良,我对她很有好感。“芍药,你怎么来了?”
我放下手中的书,轻声问道。看她神色惶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怯怯道,“回夫人的话,我家夫人说了,您的百子图画得不衬她心意,希望您亲赴东明殿当面再画一副。夫人若是身体不适,奴婢大可去帮夫人回了。”
真是给她脸了。我愠怒之色凝聚在眼底,却不敢表现在面上,仔细打算赵欣现在怀有身孕,胡亥不在宫中,杜蘅重病,宜夫人还要顾及皇帝所想,高红雪更是不能再相信,无人能为我撑腰。除了隐忍,我没别的选择。“若是你帮我回了身体不适,恐怕就自身难保了。”
我和气地敛眸一笑,“你去回了你家夫人,说我拿了画具即刻就来。”
“可娘亲你的身子……”初晗忧心地拽了拽我的袖子。“不碍事。”
我捏了捏他的手,安排云婵取了画具和我一同过去,又同徐子婴道,“若我去东明殿一个半时辰仍旧未归,不必闯进来寻我,立刻出城去千羽阁通知胡亥。”
徐子婴点点头,我便和云婵一块出了门。希望是我疑心太重,多思多虑了,赵欣只是存心想刁难我一下,而非真的要趁机加害于我。进东明殿后,我艰难地冲坐上一袭姜黄夏衣的赵欣揖了揖。因为怀孕她脸上没有描妆,素颜清丽,看我的眼神婉转动人,她的手有意无意地拂过腹部,笑道,“我跟你说过什么,现在看来,还是我白日做梦么?”
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带着暑热的夏风吹来,我听见我的声音不卑不亢地散进风里,“你叫我来若只是想要炫耀你的计谋得逞,那还是不必了,毕竟你也知道,我可不会真的发自内心地对你道贺。”
“我冲你炫耀什么,还不快坐下来,好好画你的画吧。”
说着,她从躺椅上起身回了屋中。太监搬来了桌案和草席,要我在院子里作画。此刻正是午后太阳最毒辣的时候,我看了看远处闭目养神的赵欣,果然是存心刁难我来了。我咬了咬牙,扑开画具,开始作画。“夫人,眼下日头正盛,还请借把伞给我家主子吧。”
云婵扬声道。“日头正盛?我瞧着刚刚好啊,你们说是不是?”
赵欣笑着问身边的奴才,没有一个敢答不是的。我拉了拉云婵的手,“不必求她,这么点太阳,我还受得住。”
“好了,你画仔细些,本夫人打个盹儿。”
她就在清凉的室内闭上了眼。我顶着烈日,绢帛都被太阳晒得大白,我眼前一片一片金光刺眼地炸开。汗珠沿着下巴一颗又一颗地滴落下去,云婵索性展开大袖挡在我的头顶,这才勉强抵挡了一些强烈而炙热的光线。可她也是人,手一直这么举着也会累,可她手抖得不行,也不出声。我心疼地要她收回了手,“你这般举着,到时候拿不动刀了,还如何保护我?我已经快画好了,你快把手收回去。”
她却执拗着,不肯收回去。我只好加快速度,赶在一个时辰之内,就完成了赵欣要的百子图。亲自送了进去,赵欣却是过了半刻钟才醒过来,拿着画皱眉细细打量。“啊呀,我怎么看着比之前那副还不如呢?虞姬,你不会是在敷衍我吧?”
赵欣果然开始挑刺儿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两个时辰画出来的哪里能和两天画出来的比。“你若不满意,我再画就是。”
我道。她抬眼讥讽地看了看我,“那就劳烦你了。”
还没等她请我出去,我就自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这时我作画的桌案已经被人悄悄挪到了树荫旁边,再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树荫彻底掩盖住。我看了看刚刚走回赵欣身后的芍药,心中存了无限的感激和温暖。我安心坐下来继续作画,这一回赵欣又在闭目养神了,没发现我是在树荫下画的画。我也画得安逸舒适很多,画完已经远远超过了我和徐子婴约定的时间,此刻他估计已经在去千羽阁的路上了。赵欣捧着我的画随意看了看,我知道就算我画的再好,她都不会说好,所以也就不再期盼她能放我一马了,只盼徐子婴脚程再快些,把胡亥快点找回来。如果他心里还有我,便还是会护着我的。“好了,就这样吧。芍药,送了虞姬出去。”
出乎预料地,赵欣竟然就这么轻易地放过我了。正当我转身欲离开,一个捧药罐的小宫女直直地撞了上来,我来不及躲闪,整个药罐就撞在我身上,滚烫的药汁泼洒出来,湿了我胸前大片衣服。药的苦味顿时充满了我的鼻腔,我心中暗道不妙。“虞姬,这是陛下钦命最好的御医给我调制的安胎药,所用药材无不珍贵难得。你这般横冲直撞,是对我不满意还是对陛下不敬?”
赵欣拍着桌案,怒火中烧地说道。“是你的婢女自己撞过来的!”
云婵忍无可忍地瞪了她一眼,“湿了我家主子衣裳不说,若是烫坏了人,公子怪罪下来,你们谁担当的起?!”
“公子怪罪?”
赵欣冷冷地讥笑道,“眼下是我怀有公子的孩子,我是正妻,你的意思是说公子会为一个不生蛋的妾室来为难我这个身怀六甲的妻子?!”
“明葵夫人,还请你嘴巴放干净些!”
云婵眯了眯眼。“来人,给我掌这个以下犯上的奴婢的嘴!”
赵欣看不惯云婵为我打抱不平,恶狠狠地命令道。我深怕云婵与这些人大打出手,把事情闹大招惹了皇帝过来,那样我就有口说不清了。连忙将她护在身后,软下语气,“你要怎么样才肯罢休?”
“很简单,药是你打泼的,自然是由你重新煎来侍奉我喝下。”
赵欣气笑着走进我,挑衅地说。“这有何难?”
我立马就答应了,就要领着云婵出去。“慢着,”她又叫住我,我回头看她,听她说,“你衣服既然湿了那还是去换下来吧,我让婢女拿衣服给你。”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等我按照她说的做了时,才发现她命人拿来的居然是一套宫女服饰。我已经快要濒临忍耐的极限,可她让人却立马把我换下来的衣服拿走了,让我不穿也得穿这宫女服装。“你欺人太甚。”
我忍辱负重地换好之后走出来,狠狠地瞪着她,“你最好一直是这般得意。”
说罢,我就走了下去。去到东明殿的小厨房,那里的小太监已经帮我准备好了要拿去煎熬的药材和新的药罐,看来是他们早就想好了要这般对待我了。我强忍着脾气坐下来,乖顺地按照从前给胡亥煎药的步骤,仔仔细细地开始动手,但求不让人挑出半点错来。这个东明殿明亮宽敞,表面光鲜亮丽,却不知其中还有这么陈旧肮脏的小厨房,看来是长久没人使用的。想起昔年我在光明台的小厨房为胡亥蒸煮糕点的时光,真是个回不去的好时候。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日渐西斜,可我还没等来胡亥,我暗自安慰自己定是那边的事还没有处理我,分身乏术。我把煎好的药端了上去,这时赵欣正在给她未来的孩儿做鞋子。赵欣大概是很喜欢欣赏我这般谦卑恭顺的模样,笑而不语地瞅着我,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让云婵倒出一种汤药,我亲自吹凉了送到赵欣眼前。她还是不接过去,刻薄地道,“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在里面下毒?芍药,再去取个碗来,我要和虞姬同时喝下。”
芍药应声去了,看她表情动作略有迟疑,显然是对我的怜悯。可我又有什么,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始终不来,自己势单力孤,只能在此受辱。两碗药分别进了我和赵欣的肚子,她这才肯放了我离开,叫我明日继续伺候她喝药。走回光明台的时候,我整个人都疲倦得差点一头栽下去,心累身累,这种折辱不知何时才是个头。“夫人,你怎么穿成这样?”
小桃从云婵手中扶过我坐下,我却不想说话,沉默着低头出神。“娘亲,那个坏女人这般欺负你,阿爹怎么还不回来收拾她。”
初晗用湿布擦了擦我脏兮兮的脸,气愤不已。我看着他发红的眼圈,舍不得不理他,“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动不动就要哭。娘亲没事,咱们快吃饭吧,我好饿。”
就算是我们已经吃完了饭,我还是没能等到徐子婴把胡亥请回来。我呆呆地坐在正殿中,身上还穿着那套宫女服饰,暗暗立誓,今日这般侮辱,我必要赵欣加倍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