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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一到,京师的城门打开了,但由于还是凌晨时间尚未天亮,且由于天气变化无常挂着寒风,因此内城九门人流稀落,只是坐落在京师东南角的钦天监却是车水马龙,好些人在外面踊跃张望,却不能进去,而只能在议论纷纷。
“你说这场论战是董其昌赢还是徐光启赢啊?”“当然是徐光启大人赢啊,据说这徐光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而且还从西洋人那里学到法术。”
“我看不见得,董大人可是博古通今的大儒啊,加上这次还有钦天监官正张应侯,民间术士魏文魁,以三对一可是胜券在握。”
“没错!京师买董其昌董大人赢的赌盘都几乎被封了,徐光启嘛,谁会买他赢?”
钦天监衙门建于正统七年,共有一百一十间房子,逢一色的青砖绿瓦,外面则是高墙厚壁,在京师也就和个普通衙门相差无几。今日由于个论战被吵得沸沸扬扬,因此增添了好些衙役在外守着,换做平时,即使大门敞开,估计也没几个百姓来。唯一和其他衙门不同的是墙台上摆着好些浑天仪、璇玑、玉衡等仪器,平时京师的百姓也就把这些仪器堪称玩意儿,根本不放在心上。 钦天监的紫微殿,从来没有这么隆重与热闹过。位在上座的是两位老者。一位年约七十,面容清瘦,眯着眼开着鱼尾纹堆着笑容,这是当朝首辅顾秉谦。另一位年约六十,虽文官打扮,却长得一副铁面剑眉,须髯如戟,甚是威武,这是当今东阁大学士挂兵部尚书,也是天启皇帝的老师孙承宗。随下两边分别是信王府总管王承恩以及礼部尚书李思诚,各有各的威风。四人进场时,开始一度谦让,寒暄数句后方才各自入座。 殿中东边坐着三人,分别是南京礼部尚书董其昌、钦天监监正张应侯和有天启朝袁天罡之称的术士魏文魁。在他们对面,也就是位于大殿西边的是一个面貌清秀,身材适中的男子,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这就是被世人称之为天启朝第一才子的礼部侍郎徐光启。 堂下坐满了礼部、钦天监、翰林院、甚至工部、吏部、兵部的人,看来这场论战不是一般的辩论这么简单,而是引起好几方的兴趣角力。一眉清目秀、俊朗不凡的年轻书生好奇问身边一位较为年长者:“老先生,今日辩论惊动了顾宰辅、孙阁老、王公公以及李大人,不就是一个天象讨论而已吗?为何如此隆重?”
年长者笑说:“卧子啊,看来你这位刚来不久的国子监博士还不知道官场的厉害啊。也罢,既然无声兄让我照看着你,今日我就好好和你说说。这钦天监看是个无关紧要的清水衙门,却掌握着本朝的命脉。”
这年长者为钦天监的老属官,而这位叫卧子的少年书生叫陈子龙,是工部侍郎陈所闻(字无声)的儿子,少年聪颖,十六岁举童子试,县试名居第二。
“据说自盘古开天劈地以来,天下混乱,人神交杂,人人都可以自称直通天庭对接,于是颛顼帝断然采取措施,专门设立官员掌管天地之争,这就是后人称之为绝地通天之说。从秦汉时的太史到元宋时候的司天监,直到我朝太祖皇帝的时候改名为钦天监。钦天监负责掌天时、星历,凡岁将终,凡国祭祀丧娶之事,掌奏良日及时节禁忌,凡国有瑞应、灾异掌记之。由于观天阅地之术过于刁钻,且为免而散播谣言、误国害民、扰乱朝纲,因此太祖爷将钦天监之人员定位户籍,即世代传承,不可随意转业,如现任的监正张应侯世代皆为钦天监官。另一方面,朝廷禁止百姓学习天文占卜之类,主要防范妖言惑众,可若是发现奇能异士,若不处置就送进钦天监为朝廷效力。”“钦天监隶属礼部,监正为正五品,下设一正六品的监副,以及四位正六品的属官。虽然级别不高,但由于其特殊性,监正可直通首辅内阁大学士而无需直接汇报给礼部。”
老者是钦天监的小官,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到今日白发苍苍,看到陈子龙一副天真好奇,想起当日自己亦是年少得志却官场碰壁,做了三十多年还是一个从七品的五官灵台郎,心酸之余难免又带着看到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加上膝下无子且到了风烛残年阶段因此也百无禁忌地向少年说来你。
“这钦天监自洪武爷以来就有着名归礼部掌管却可直通内阁甚至皇上,主要是其涉及经天纬地,而这些经学自古以来不对外传。话说前朝用的经书以开元占经为主,到了前元时候西域人进呈了万年历,之后郭守敬借鉴了大食国的回回历,编定了授时历,到了洪武爷的时候,就把这本授时历改为《大统历》,一直沿用至今,整整两百七十年啊。历代之占经历学皆不对外,因此民间总是带上神话色彩视之为天书,甚是可笑。”老者的语气一副看破红尘。
陈子龙问:“老先生既然认为这是一本占经历文而非天书,那为何朝廷又视之国之命脉?”老者笑说:“卧子啊,我观天数三十载当知一切皆为自然天象,但是若是说出非天命国运,那钦天监的人如何耀武扬威,如何加官晋爵?”
陈子龙叹道:“老先生真是一语中的啊!看来这仕途果真是做事不如做人,做人不如做戏。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随即低头沉吟不语,想起当日他以神童之称,县试第二,却因朝廷党争而不能入举,空有一番壮志而不能施展,甚是可恨也。后来得父亲同僚保荐得以进入国子监为书学博士,却看到好些人不务正业,且不说文韬武略,就连舞文弄墨也颇为勉强,内心鄙视之,然而也就是这些不学无术之徒在仕途飞黄腾达,而他陈子龙自问含匡夫社稷之志、文高两汉之才,却还是在京师苦等出头之日,而今听到这位老属官之言,未免触景伤情。
老者显然看到了陈子龙的忧郁但又不知如何安慰,尤其自身亦是怀才不遇而今已是廉颇老矣未免有点同病相怜之感,稍微片便说:“卧子啊,凡事皆有正好两面,切不可一叶障目。天象之所以被朝廷如此重视,那是因为若处理不当,就是翻天覆地、动摇国本。你想想……”老者压低了声音:“张角黄巢哪一个不是借占文图谶之说而……”顿了下,老者再无奈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所以朝廷一方面禁止民间术士观天象,另一方面若遇到奇异人士则迫不期待送进钦天监,看看这位魏文魁一介术士却能登堂入室就知道了。”陈子龙再问:“既然钦天监的事如此神秘,为何今日会有这场辩论?”
老者轻蔑一笑,“这钦天监的人一向墨守成规、得过且过,一本大统历用了两百五十年而无一文更改,难免有误差之过,从成化年间就有修改年历之说却都被钦天监以祖宗之法不可变而不了了之,事重者还家破人亡啊。老朽当年只是说了句大统历未必完美无瑕,即被排挤,做了三十年的从七品五官灵台郎。不说这些了,万历二十五年月食,万历三十八年日食,都出现失误。由于这日食夜食在民间被称为天狗食日和食月,视为不祥之兆,而钦天监居然推算出错,以致朝野一片哗然,就连万历爷也看不下去,要求修改历法,只是祖宗之法哪能说变就能立竿见影的?若只是推算出错也就罢了,可自万历期间到现在天灾不断,万历二十九年江南大旱,苏州有食其稚子也;万历四十四年,山东饥甚,人相食;天启三年到现在,陕西持续大旱前所未有!近期京师附近又出现诡异天象,因次议论纷纷,徐侍郎这时候提出修历,朝廷上下也不好公然反对,何况当今皇上很喜欢和徐侍郎玩些西洋古玩。”
陈子龙听后心里顿然有数,传闻徐光启好西学,拜西洋教士利玛窦为师,将一副三棱镜进呈给天启皇帝。天启本来就贪玩,加上徐光启说起天文地理混杂于千年历史典故,更是兴致勃勃,见面直称徐先生而不叫其名。投其所好之后,徐光启边以京畿天变等为由,向天启皇帝动之以情、晓之于理,天启便让徐光启去整理修变历法之务,于是才有这场论战。京师本就热闹,加上这次涉及天文地理甚是玄乎,更是被渲染得沸沸腾腾,一时间家传户晓,好事者更为此开了赌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