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刚过，下一个节气是立冬，还有十二天。我喜欢阴历来记录时间，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它可以减少我心中对时间流逝的遗憾感。

蓝翼说的没错，我总是在逃避。洛筱筱告诉我的时候，我没有反应；拿到档案的时候，我放弃了查看的机会；跟南华谈所谓的条件的时候，话到了嘴边，依旧被我咽下去……

我只是不确定。

我不确定他们会不会真的认我，不确定会不会真的跨过16年没有彼此存在的记忆，重新接纳对方——我不确定自己可不可以，也不确定她可不可以。

但是，我终究是要有一个答案的。虽然，我并不知道这个答案对我而言，重不重要，只是有一点想要知道，只有一点点而已，一点点而已。看一眼吧，就一眼，看一眼就知道答案了。

我坐在副驾，脑袋耷拉在安全带上，眼神迷茫地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高楼、行人和绿化带……天气微凉，扑面而来的风夹杂着汽车的吵闹，头发打得我脑袋晕乎乎的，不想思考。

还有5分钟就到了。我像哄着小孩吃药一样，哄着自己去看一眼。就像，那个人是一颗很苦很苦的药，可以治很重很重的病。

车速放缓，蓝翼眼神依旧看着前方，但是却开口打破上车以来的沉默：“如果还没有准备好，下次见也可以。”

“没事，来都来了。”

我语气淡淡的，也没有看他。

五分钟后，我们驶到了别墅区，没有人拦我们。按照地址，我们找到了林霏开所在的那栋。

我现在这张脸，和门里的那人长得一模一样，甚至在几个月前，她就是我的正主，是我在绛珠台的标准答案；我是她的替代人，是她众多影子中的一个。

现在要告诉我这位从未真正见过的、北盟林氏的未成年的小族长，是我亲姐，甚至我人已经站在门口，推开门就可以接受这从天而降的泼天富贵，还是觉得……

“这世界有病吧！”

吐槽归吐槽，这一路上，从南华告诉我，我要去见林霏开，到吃饭，到在路上，到下车，到此时此刻一步一步走到门外，我都在告诉自己，这件事情，不重要！它的答案是确定了的，你只是去看一个没有惊喜的盲盒而已。

你知道门内的这个人事无巨细的所有信息，她的身高和体重，她的三围和鞋码，她的剪指甲的周期，写字的习惯，发呆的小动作，说话咬字的习惯，她喜欢读的书里最喜欢的那段文字在第几页，喜欢吃的菜习惯放多少盐巴，雨天出门在屋檐下对天空的探头探脑……

但是当你的手真正触摸到门铃，发现原来按下去是需要用很大的力气的时候，你还是会犹豫。犹豫……我好像最了解的，是川屏的林霏开，不是林氏的林霏开。

门内的那个人，对你来说，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没有共同的成长经历，没有共同的朋友，没有一起玩耍过，没有吃过同一道菜，没有睡过同一张床，没有为一件衣服或一块蛋糕发生过争吵，也没有因为一次分享或一句安慰感到幸福，你们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真正站在她面前，听她的声音……

这个门铃应该是坏了，按不动。慕氏的人找的房子真老。

蓝翼伸出手，纤细的手指轻轻压着我的指尖，随后门铃响起。

“叮咚！叮咚！”

“谢谢。”

我说。

蓝翼没有说话，依旧安静地站在我的右后方。我也没有回头，只蜷着手指，收回了我的手。

门被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位老者，约莫快六十了，白色西装，头发灰白，面容矍铄。他满脸笑容，声音高亢有力，热情地欢迎我们：“安卿小姐来了，快请进，快请进！我们小姐已经等候多时了，就期待着和您见面呢！中午南华楼主亲自打来电话，说您要来，我们可是激动得饭都吃不下……”

老人引着我们进到客厅，转过厅堂，踏上小台阶，抬头便看到沙发上坐着两个人。

年长阿姨正拉着身旁的姑娘的手，语重心长的说着什么，看到我们进来，便笑盈盈地从沙发上站起，走到我面前。我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只瞥见一个不断晃动的灰色影一张不断开合的嘴。

我的时间好似被静止了一般，从那个人从沙发上站起，到对我投来那个具有诱惑力的春日暖阳般的微笑，这短短的两秒中，她的身影已经在我的眼前，以及脑海中，走过千万遍。

她起身动作带动的米色裙摆的波浪，已经在我脑海中翻涌千万遍。

她归拢腹前的双手的指尖，扫过面料的纹路的触感，在我脑海演绎千万遍。

她嘴角翘起的弧度和眉眼舒展的样子已经在我脑海中重复千万遍……

以及，袖口的珍珠晃动得好慢！时间被拉的好长好长，上帝偷懒了，它没有发现我所处宇宙的糟糕变化。

我眼中只有坐在沙发上的那个女孩。所以当身旁的这位阿姨准备拉着我坐下，蓝翼挡在我身前的时候，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林女士，不好意思，安卿小姐不习惯被人触碰，请先坐过去吧！”

蓝翼从我身后一步跨到我身侧，以半个身位以及伸开的手掌，将我和那位阿姨隔开安全距离。

我从那个女生身上收回了我的目光，轻轻拍了拍蓝翼，示意他没事。

蓝翼也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略带不礼貌的姿势，退到了我身后。面前的女人没有被刚才的小插曲惊扰，站在一步之外，依旧保持着优雅的姿态，只是问道：“这位是？”

“保镖。”

“看得出来非常尽责啊！你们专程过来一趟也辛了，快坐下休息休息，喝点水润润喉。”

她招呼着我们坐下，喝水的间隙，我才认真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常规的欧式装修风格，房间里除了我和蓝翼，一共四个人，茶几对面的林霏开、让我喝茶的女人，引我们进来的白色西装的老爷爷以及站在对面沙发旁边一字未说的男秘书——看装扮应该是秘书。

“无关的人我都赶到楼上去了，这里都是自家人，不用拘束！我们这几个，你除了漫漫想必也不认识……”女人坐在林霏开身边，说。

“漫漫？”

我轻声疑问，重复着。

女人见我疑惑，恍然想起什么，又解释道：“‘漫漫’是你姐姐的小名！你姐姐大名叫林霏开，‘若夫日出而林霏开’，出自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这样解释着，想必你会更容易记住……”

我轻轻点头。

她又接着说：“按血缘来说，我是你表姑，如果你觉得不太习惯，叫我雁青阿姨也可以。”

她嗓音含笑，细心又温柔，“这位是老宅的管家，林伯，从小看着漫漫长大的，这次漫漫走丢，他最着急，一定要我们带他过来，亲眼看到漫漫没事他才放心。”

“这么大个女子丢了，我能不心疼吗！”

老人坐在旁边的沙发嗔怪道。

“这位是我的秘书，叫林鹿，也是林家人。”

女人依次介绍，我依次点头问好。

总觉得在这个场景中，我应该说些什么，但是又着实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心中开始暗暗责怪南华和师父，认亲这么大的场面，为什么要我一个人独自来应付，也显得一点也不正式，有点被人轻视的感觉。

“你现在叫什么名字呢？”

女人将语句斟酌再三，也听得出来语气有在尽力放柔和。

“安卿。”

“是哪两个字呢”坐在我正对面的，和我长有相同容貌那个人问。她的声音和我的很像很像。不，比我的声音更温柔，更温暖。悦耳，像温暖的金色阳光照进晨雾未散尽松树林里，小松鼠发现松塔时，晃动的那个毛茸茸的尾巴。

这是我第一次真的听到她的声音，不经过电脑，不经过任何传输或存储设备，由声带这个最原始的发声器官发出，没有任何电磁的杂音，很清澈！这种感觉很神奇！我一直没有敢看她的脸，但是我已经发现了她与我的不同。而且她应该是在爱里长大的，被照顾得很好。

“平安的‘安’，九卿的‘卿’。”

我解释道。

“很好听的名字！”

“谢谢！”

接下来是一小段时间的寂静。我习惯了，不会在沉默的环境中感到尴尬。但是那个阿姨，好像觉得这样不太好。

“其实我们也知道，你们两姐妹相见是一件大事，理应由你师父和林家的长辈族老见面商议，这样贸贸然地着实有些不妥。但想着，你难得出浮尘楼，大家距离这么近，是一次珍贵的机会，所以想着让你们两姐妹先见一面。你师父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去说的。你自小在她身边长大，她对你的爱不会比我们对漫漫少，所以我们能理解，也会好好跟她说明。”

这位阿姨说话的声音真的很温柔。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你们两姐妹毕竟是这么多年没见过，突然出现一个血缘至亲，心里是会有点慌张的！不过没关系，我们慢慢来。先当朋友一样相处，不要有心理压力，如果觉得彼此的性格不是那么合适做朋友，也没有关系，就当做是认识的人就好。一见如故的陌生人也可以成为挚友，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也可能会反目成仇，而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南华楼主对安卿的评价很高，漫漫从小也是很乖的孩子，你们都不要有心理负担，顺其自然就好……”

阿姨说话期间，我的眼神凌空飘散着，突然看到，对面的人袖口漏出来一小块烟青色，色泽光亮——是一块镯子。

从进门开始，她一直大大方方、毫不客气地盯着我看。此时看到到我目光的变化，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子，然后不动声色地将袖口微微拉起一点，漏出完整的镯子。

我好似秘密被戳破一般，略带慌张却又镇定地将看向别处。

“安卿现在住在哪？”

对面的人满脸温柔，声音像泉水汩汩中，跳起的水滴。

“寄居蟹酒店。”

我没有住在那，但这是一个不会错的答案。

“如果你不忙的话，要不要回家看一看？老宅刚刚修整好，添了很多新东西。院子东边的丹桂开得很好看！”

她眼含笑意、慢条斯理地邀请我。

可是，“家”？用这个词，恐怕不太妥当。

“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存在的？”

我说了进房间以来的第一句完整的话，也是我的第一个问题。

对面的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那位阿姨拍了拍旁边人的手，示意她安心，然后又看向我：“这些年我们一直都在寻找你，当年那件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时间又过去了这么久，我们能找到的信息很少很少。漫漫一直住在老宅，不常出来见人，外人也不知道她的容貌，我们找寻的动作也能太大。几个月前，我们们收到消息说，你有可能在浮沉楼……”

“贵府在绛珠台定了7位替代人，又怎知，这个人一定是我？”

对面的人面面相觑，我抬眸淡定地看着她们，林霏开沉了一口气，然后缓声说：“我们验了DNA。我们也知道会有些冒犯，但是家族里已经找了你很久了，曾经也经历过很多次希望很多次绝望，所以近几年来，我们找到可能的人，都会先验DNA……”

“确实，这是最直接的办法！”

我说。确实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是也说明，我师父他们，早就知道我是谁。甚至，选我做林霏开的替代人，也是有意为之。

“那既然现在已经见到了，我等会还有其他的事情需要去处理，林霏开失踪了10天，想必你们家族内也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我们就先不打扰了！”

脑海里的信息不多，但是我像一台用了6年的杂牌手机，简单地浏览网页也好卡得很，处理不了任何信息！于是我选择先关掉手机。

那位阿姨听到我说这句话，神色有点着急，看看我，又看看她身边的女孩，拉着林霏开想要解释什么。林霏开倒是镇静，似乎这话在她的预料之内。

她自然地开口：“也好，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其实在我的角度看来，我只是见了她一面，并没有承认自己是林安霏。但是在他们看来，能看到我活生生地站在面前，确认我还活着，已经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信号了。

但是被算计的感觉，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洛筱筱一个月之前就告诉过我这件事，虽然当时我并不相信，只是怀着好奇去查了这件事。这一个月的时间，林家人也并没有找上我。我不相信洛筱筱会那么好心，先把这件事情告诉我这个陌生人，而不先告诉林家，让我先去做这个回或不回林家的选择！

在中间的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因为洛筱筱对自己的身份起了好奇，查了档案，“救了”林霏开，以及刚刚，见了本尊以及他们林家的人……是一条很顺畅的发现问题、找寻答案的路途。但是，略微显得有点仓促，有点着急了。

离开朝云别墅后，蓝翼发动汽车问我接下来去哪。那一瞬间，我脑海里的是空的，习惯了走一步看一步的我，真的有一天不知道下一步该踏向何方。

“回浮尘楼吧！”

我还是选择了那个不会出错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