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听睡前故事吗？”

　　掖了掖被角，知道这只小龙大概不会睡得那么快，顾笺在床边坐下。

　　被子里很快冒出一个小脑袋。

　　顾笺声音缓缓：“从前有个女孩，她的母亲去世了，继母对她不好，将她赶去阁楼，因为总是穿着灰扑扑的衣服，大家都喊她灰姑娘……”

　　“有一天，王子举办盛大的学术研讨会，灰姑娘也想参加。她的继母给她列了三千道数学题，告诉她，如果她能在一小时内全部解出来，就带她去研讨会。”

　　“灰姑娘成功解开了数学题，但继母骗了她，不肯履行诺言。”

　　“‘你没有墨水笔，也没有崭新的草稿本，只有一截烂铅笔和一叠破纸，怎么配参加王子的学术研讨会？’说完，继母就带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坐上马车赴会了。”

　　“就在灰姑娘伤心的时候，仙女教母出现了。她为灰姑娘带来了一支永远不会缺墨的笔，和一张永远写不满的纸，还有一辆南瓜马车。”

　　“仙女教母让灰姑娘搭乘马车去参加研讨会，灰姑娘却说：马车的效率太低了，也许，我有更好的办法。”

　　“靠着那支永远不缺墨水的笔，永远写不完的纸，加上她天才般的头脑和计算，她发明出了蒸汽列车。”

　　“王子惊讶地赶来，他拜服于灰姑娘的聪明才智，请她成为王国的设计师，并且严惩了邪恶的继母，罚她每天都要做三万道数学题，最终掉光了头发。”

　　“后来，在灰姑娘不断的创新发明下，国家蒸蒸日上，人民都过上了美好的生活。”

　　伊洛斯再次听呆了。

　　顾笺：“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

　　伊洛斯：“……熬，熬夜会长不高？”

　　“不是，”顾笺说，“骗人会秃头。”

　　他微微一顿：“说好去睡觉结果装睡也算骗人哦。”

　　小龙受到了惊吓。

　　小龙决定乖乖睡觉。

　　给伊洛斯铺好被子，顾笺起身，衣角又被拉住了。

　　“伊，伊阁，”伊洛斯磕磕巴巴地说，“真的会有鬼摸我肚子吗？”

　　顾笺嘴角微扬：“当然没有，你是个乖小孩，鬼只会欺负坏小孩。”

　　“而且，这里有我在呢。”

　　听到他的话，伊洛斯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乖乖地和他说“晚安”。

　　房门轻启，那道修长的身影消失于门外。

　　伊洛斯闭上眼睛，过了一会，熟练地钻进被子里，抱住自己的尾巴。

　　房间里很安静。

　　“我不信你。”

　　忽然，蒙在被子里的小龙低声说。

　　“他对我很好。”

　　“……不要。”

　　“我只要他对我好。”

　　——

　　清晨，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燕麦粥和两杯牛奶。

　　头发乱糟糟的伊洛斯从二楼探出脑袋，见顾笺坐在餐桌边，飞快跑下来。

　　顾笺用手给他薅薅头发，顶着黑眼圈的小龙捧着牛奶杯，没什么精神，一小口一小口喝牛奶。

　　顾笺：“下次不准熬夜了。”

　　这还是一只小小龙呢，还要长身体的。

　　伊洛斯乖乖地小鸡啄米。

　　原本顾笺打算今天带着这一大一小的两只出门，没想到忽然下起了雨。大雨一下就是两天，直到第三天的早上才放晴。

　　雨后的空气湿润微凉，森林披上苍翠，隔着朦胧的云雾远眺，绿色的油画氤氲于水雾之中。

　　期待已久的伊洛斯和普普迫不及待地爬进马车，他们要去的集市位于十几里外，格尔斯领地的一座风车城。

　　风车城，顾名思义，远远就能看见城外平原上一座座红白相间的风车。城门有风车形状的装饰，城内房屋也类似风车，下宽上窄的圆筒形状，涂满花花绿绿的颜料。

　　街上人来人往，偶尔能见到当工匠或者行商路过的矮人，这是异族之中人口数量最多的一个种族。

　　普普的精灵耳朵吸引来一些目光，不过，都是带着好奇与探究，并没有恶意。

　　相比于之前的多伦城，格尔斯领土下的城镇，对异族明显偏向友善。

　　这段时间以来，顾笺对这个世界有了更深的了解。精灵、矮人是对人类友善的种族，又与几大国度签订过和平协议，因此并不会遭受驱逐。

　　但龙族不同，因为多次和人类有过冲突，龙被视为极度危险的异族。残暴嗜血，令人畏惧。不少人眼中，他们是光明神的叛徒，恶神的追随者，继承了邪恶的力量，毁灭与弑杀的冲动早已刻进他们的血脉之中，是最危险最强大的异族。

　　顾笺微微低头，伊洛斯紧紧黏在他身边，穿着人类小孩的衣服，身后的龙尾没有像平时那样软软地摇晃，而是有些紧绷，微微曲起——他的尾巴已经用魔法隐蔽，其他人是看不到的。

　　顾笺知道，这只小龙又有些不安了。

　　伊洛斯闷闷地抓紧顾笺衣袖，低着头走路。

　　他读过伊阁给他的人类读本，也知道，那些人类对龙族是什么样的态度。

　　……实际上，就算不看课本，之前流浪的日子，他也深刻体会过了。

　　只有在伊阁身边，他才能自由自在地露出自己的尾巴，什么都不用担心。

　　伊洛斯盯着自己指间、顾笺的衣袖，洁白的袖口绣有浅色的花纹，层层叠叠，让他想起向日而开的花。

　　头顶落下轻柔的抚摸，伊洛斯抬起脸，顾笺拿着一根浇满糖浆的果子串串，在他面前晃晃。

　　“吃不吃？”

　　那是风车城一种特色美食，用糖浆裹着五颜六色的果子，串在一根签上——在顾笺看来，就是糖葫芦。

　　异世界的糖葫芦显然很得小龙和精灵少年的喜好，他们开心地拿在手中，视线追逐那些穿梭街道的飞鸟与孩童。

　　去往集市的路上要经过风车城的喷泉广场，一座光明神会的教堂伫立于白鸽纷飞的广场中心，而在教堂门口，已经排起一条长队。

　　“艾萨克神父来了，我的头疼有治了。”

　　“我要带我的妻子过来，她最近腿脚不太好……”

　　顾笺听见排队居民的议论声，似乎是有位属于更高一级教会的神父每月都会来到这里，为城内有病痛的居民免费医治。

　　路过教堂门口，他驻足停望。

　　教堂七彩的玻璃窗明亮辉煌，年轻的白袍神父端坐教堂中央，他的身后，光明神洁白庄严的神像静立，慈悲而怜悯地俯瞰众人。

　　凝望那尊不辨面容、却神圣肃穆的神像，周围祈祷的低语不断传入耳中，顾笺忽然生出一种自己也被神明注视的错觉。

　　彩色玻璃窗下光晕斑驳，白鸽振翅飞过，他的衣袍随风而起，袖口被轻轻拉动。

　　“伊阁？”

　　伊洛斯的轻喊将顾笺从沉浸的思绪中拉回，这只小龙举起手中空荡荡的签子，眨巴眨巴眼睛：“吃完了。”

　　顾笺轻笑：“走吧，再给你买一串。”

　　伊洛斯点点头，跟着他向前走去，目光仿若随意地扫过身后那座光明教堂，暗金的龙瞳没有一丝情绪。

　　“瞧一瞧，新鲜的水果，三便士一个，十便士两个……”

　　“上好的真丝男士衬衫，只要九磅十五便士……”

　　热闹的集市被专门划分为好几块区域，一侧是新鲜的果蔬菜场，一侧是肉类鱼鲜，再往前走，饰品，玩具，衣物……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得伊洛斯根本移不开视线。

　　他还没从没有逛过人类的集市，不用担心被驱逐，可以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这对衣兜里揣着崭新金币的小龙来说，是一次全新的体验。

　　顾笺先来到蔬菜摊前，拿起一颗番茄：“多少钱？”

　　摊主报了个数，顾笺熟练地砍价。

　　普普和伊洛斯跟在他身边，看着他轻车熟路地从街头砍到街尾，以非常便宜实惠的价格采购了一堆新鲜的食材，目光逐渐变化，从一开始的震惊、呆滞，到仰慕、欣喜，崇拜得不得了！

　　普普：“这也可以！洛维尔好厉害！”

　　顾笺微笑，不管哪个世界，砍价的技巧都是通用的。

　　“去买你们想要的吧，”他说，“不用担心钱。”

　　普普欢呼一声，他对这里很熟悉，当即欢快地投向服饰店较多的区域，伊洛斯则犹豫一下，拉拉顾笺衣袖。

　　顾笺跟着他走。

　　玩具店里，小巧的木马，亮晶晶的小圆球，七彩的折纸、五颜六色的蜡笔……毫不意外的，这只小龙买了一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

　　要付钱的时候，他似乎想到什么，悄悄给自己打了下气，开口：“可以便宜点吗？”

　　店主：“不行哦。”

　　伊洛斯卡壳：“……哦。”

　　乖乖地交了钱，小龙从店里出来，还有点郁闷。

　　“为什么和伊阁的发展不一样？”

　　明明他看伊阁砍价就很厉害！

　　顾笺忍笑：“你还小呢。”

　　伊洛斯抱紧玩具袋子，心想他一定要快点长大，这样，下次买玩具的时候就可以砍价了！

　　另一边，普普拎着几个大袋子从服饰店出来，脚步轻快地跑回顾笺身边。

　　“有小偷！”

　　一声尖叫，人群之中，一道身影仓皇蹿出，冲着街角直奔而去。

　　伊洛斯警觉地循声扭头，顾笺却没有分给那边半点目光，头也不回，轻描淡写地打了个响指。

　　微风卷起落叶，那道逃窜的身影脚下一瘸，面朝下摔了个狗吃屎。

　　捂住满是血的牙齿，小偷还没来得及仓皇爬起，一道高大的阴影已覆盖住了他。

　　那是个眼神深邃锐利的女人，有一头干净利落、如燃烧的火焰般的红色短发，高挑的身材披着银白的轻甲，单手拎着一把需要成年人两手才能握住的巨剑。

　　长剑插.入地面，迸起碎石，女人居高临下地俯瞰倒地的小偷：“偷窃？”

　　小偷对上那双锋利的红瞳，就像老鼠被山猫摁于利爪之下：“不不不我不是……”

　　女人：“当街偷盗，关押二十天，带走！”

　　立刻有士兵上前将那个小偷拖起，从他身上搜出偷来的钱包，交给女人。

　　女人抬手一抛，钱包划过一道高高的抛物线，精准无误地落入那位失主手中。

　　然后，她偏过脸，隔着人群，对街道另一端的顾笺点了点头。

　　顾笺同样颔首致意。

　　女人干净利落地收剑入鞘，将巨剑轻轻松松地抗在肩上，大步走了。

　　伊洛斯：“她是谁？”

　　顾笺：“一位骑士。”

　　红发女人胸前的盔甲刻有盾牌与长剑交叠、缠绕荆棘的纹路——那是骑士圣殿的徽章。

　　虽然骑士圣殿的总部位于尚武的克莱帝国，但骑士同样活跃于其他国家，就像魔法协会的总部在艾朗帝国王城，但克莱帝国依然有魔法师协会分部。

　　不被近战的情况下，魔法师单体能爆发出来的威力普遍高于骑士，但魔法师的数量远少于骑士，战斗中一旦遭遇骑士近战，需要时间才能释放咒语的魔法师将瞬间陷入劣势。

　　当然，能够使用无咒魔法的大魔法师除外。而艾朗帝国，正拥有几位大魔法师。

　　“她真厉害！”

　　普普望向女骑士背影的眼神充满向往和敬仰，顾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精灵少年的眼睛如此明亮，闪闪的仿佛能发光。

　　顾笺：“普普想成为骑士吗？”

　　普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遗憾地摇头：“算啦，我，我不太会用剑。”

　　顾笺：“但你应该很擅长用弓吧。”

　　圣维亚大陆的精灵善用弓，倒是很符合他对于精灵的一点小小的刻板印象。

　　普普：“也，也不太会。”

　　他小声地说：“没人教过我。”

　　顾笺教不了他这个，想了想说：“你想学的话，我给你请一位老师。”

　　普普脑袋立刻摇得像拨浪鼓：“不要，不要，精灵才不需要向人类学弓箭和剑术呢。”

　　虽然他不会，但还是有一点精灵的小骄傲。

　　顾笺转首，旁边的伊洛斯咬着糖串串，圆溜溜的龙瞳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刚才顾笺和普普说话的时候，这只小龙的视线也一直黏在他身上。

　　顾笺：“伊洛斯想学这些吗？”

　　伊洛斯：“想！”

　　《灭运纪》原作里，男主是法武双修的天才。小说中期，因为身份暴露，他被迫离开魔法学院，辗转来到克莱帝国一片沙漠深处，遇见一位隐世不出的武者。

　　不用想也知道，那位武者其实大有来头，是克莱帝国隐退的帝师，莱奥尼达斯。

　　种种机缘巧合之下，莱奥尼达斯欣赏伊洛斯的品性和天赋，教他剑术。伊洛斯在蛮荒的沙漠潜心修炼三年，又受莱奥尼达斯指引，换了个身份参加克莱帝国的武者大比，一举夺冠，一剑成名。

　　当然，莱奥尼达斯是知道伊洛斯混血龙族的身份的。

　　原作里，那几个少数为伊洛斯好的，不在乎他龙族混血身份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后来，一场魔兽暴动波及沙漠边缘的小城，当地的领主不愿出手援救，莱奥尼达斯一人解决数百魔兽，护城而死。

　　再后来，那位领主被伊洛斯削骨剔肉，千刀万剐。

　　现在的时间线，莱奥尼达斯并未隐退，仍然是克莱帝国的帝师。去那边找他显然不太现实，但既然伊洛斯有这个想法，顾笺打算先在这附近为他请一位好老师。

　　不知道圣殿骑士愿不愿意接个外快？

　　抱着这样的念头，顾笺带身边的一大一小回去了。

　　回程的马车塞满一个月的食材，还有普普和伊洛斯从集市上淘来的小玩意。

　　普普喜欢鲜花，喜欢绿植，喜欢优雅的工艺品和漂亮的衣服。伊洛斯喜欢小玩具，喜欢亮晶晶的小东西——当然，他们两个的共同点，就是买了不少吃的。

　　“伊阁。”

　　普普上车没多久就睡觉了，伊洛斯摇摇顾笺的手，喊了他一声：“这个好吃，给你！”

　　顾笺尝了一口，甜糯糯的点心，难怪这只小龙喜欢。

　　伊洛斯：“这个也给你！”

　　他双手捧着一枚胸针，上面镶嵌着一颗蓝色的水晶。

　　顾笺：“咦，原来是给我买的吗？”

　　刚才，伊洛斯路过一个专卖各种饰品的小摊，停了一会，拿着这枚胸针问了价钱，毫不犹疑地就买了。

　　实际上，这枚胸针并不算特别名贵，做工也有些粗糙，但顾笺知道，它在伊洛斯眼里，一定是那些饰品中最漂亮、最亮晶晶的一个，所以这只小龙才会花一小半的金币买下来。

　　将胸针别在衣间，顾笺眼睛弯起：“谢谢，我很喜欢。”

　　伊洛斯的小脸没什么表情，身后的尾巴却摇啊摇，摇啊摇，一直不停。

　　他喜欢胸针上蓝色的宝石。

　　是和伊阁的眼睛一样漂亮的宝石。

　　微风从城镇拂向森林，开阔的平原逐渐被森林林叶遮蔽，时有清脆的鸟鸣。

　　快到魔法塔的时候，伊洛斯趴在车窗上，有点犯困，尾巴自然耷拉下来。

　　顾笺看着那条黑漆漆，还没有覆上成年龙族坚硬鳞甲的龙尾。

　　他其实没怎么碰过这只小龙的尾巴，只有一次，三人挤在商队的帐篷里，小龙睡着的时候，尾巴缠上了他。

　　当时的他戳了戳尾巴，软乎乎的，然后这只小龙就惊醒了。

　　顾笺悄咪咪伸手。

　　伊洛斯飞快回头。

　　顾笺：“……”

　　背后长眼睛了吗？

　　顾笺默默收回手，刚想一本正经地糊弄一下这只小龙，然后就见伊洛斯有些紧张地挨到自己身边，抱住他的手臂。

　　顾笺意识到什么，目光投向窗外。

　　上了马车就在睡觉的普普也醒了过来，直起腰，茫然地看着那边。

　　魔法塔前方的道路边缘，停着一辆马车。

　　一辆他们从未见过的，陌生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