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里烧着暖炉。一进屋,便是一阵温暖的药香。仿佛寒风萧瑟的屋外,和这里是两个世界。皇帝披着一件黑狐皮的端罩,坐在书桌前看书。陆延均走过去,行了个礼,“父皇,听说您要见我?”
皇帝从书页里抬起头,“延均,你过来。”
不过短短五个字,他又咳嗽了好几声。“这几天下雪,天气冷。父皇要当心身体。御医开的药管用吗?”
“管用不管用的,也说不上。能稍微缓一缓。”
说着,皇帝又咳了几下,“延均,你过来坐。”
陆延均走过去,在皇帝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先皇在世的时候,常常说,上了年纪的人,最怕冬天。先皇就是在一年寒冬里驾崩的。最冷的那几天,他没熬过。我也老了,我自己清楚。人一老,就像那瀑布落山,颓势无可挽回。”
“父皇,您别这样说。过些日子天晴了,父皇的身体,也就能渐渐地好了。”
皇帝笑了笑,“那样最好。我啊,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实现。先皇那么器重我。只可惜,我在任这些年,我觉得自己不曾做出一件令他骄傲的政绩。”
陆延均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肩,“您对自己太苛刻了。在儿子的心里,您是令人骄傲的父亲,也是令人信赖的明君。”
这句话,让皇帝不由得陷入了思索,面色略显怅惘。“怎么了?”
“我若真是明君,就不会让景行……”他说不下去了,只能叹气。“父皇,您心里还是相信霍太师的为人,对吗?”
陆延均问。“当然。我怀疑谁,都不会去怀疑他。我总觉得他是被人构陷的。可那些所谓证据,显得太过确凿。我总不能凭我自己的直觉做事。一国之君,一言一行,都是导向,都是理。我要我的臣民明理,我自己也只能认了理。可为了这个理,我牺牲了景行……景行啊……”皇帝闭眼摇头,不忍再想。陆延均正在思忖着,要不要把这些日子以来的推测告诉他,皇帝又开口道,“不说这些了。今日叫你来,只是想告诉你,我虽然立了三皇子为太子,但心里的接班人,永远只有你一个。”
陆延均一怔。他最怕父亲提这样的事。父亲一直很欣赏他,器重他,他清楚。可惜,他根本不想继承皇位。家国天下,他担不起。他只想逍遥自在地过自己的日子。“父皇……”陆延均刚要开口,皇帝就打断了他。“延均,你先听我说。我知道,你无心皇位。可我心里总存着一丝期望。我这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我不想给你太大压力。但若是你改变了想法,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希望你做皇帝。黎民苍生,也会希望你做皇帝。”
陆延均沉默了下。他很想直接告诉父亲,他不可能改变想法的。但他不忍这样,便只是笑着答应。陆延均在养心殿里坐了一会儿,又陪皇帝喝完了药,便回重华殿去了。霍芸书倚在桌边,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花茶。面前是从陆延均的书架随意抽出来的一本书。她已脱下了红色斗篷,里面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袄裙。“怎么不叫阿和拿只手炉来?还要用茶杯暖手。”
陆延均说着,转头就要去叫阿和。霍芸书叫住了他,“屋里不冷。只是习惯捧着茶了。”
顿了顿,她问,“皇帝找你有什么事吗?”
“没。”
陆延均说着,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芸书,我找你来,只是想跟你说……”“怎么了?”
霍芸书见他有些踌躇,不由得好奇。陆延均沉默了下,才缓缓道,“霍太师翻案的希望,可能非常渺茫。”
霍芸书眉头一皱。“为什么?”
“关键的证据,估计已经都处理掉了。剩下寥寥几样,都是些模棱两可、能供人辩白的东西。”
霍芸书淡淡地笑了。她早该想到这一点。只是心中惨淡的期望,让她不肯罢休。如今,这话从陆延均口中说出,她也不得不正视现实了。“延均,你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吗?”
“芸书,这些话,我思忖了好些天,才敢告诉你。我知道你怀着希望。你相信我,我对翻案的渴望,不比你和云征少一分。我也不想面对这样的结果。但这件事,我们或许,没有办法再多做什么了。”
霍芸书低头不语。不知不觉间,她红了眼眶。陆延均看不得她难过。他恨不得上去握住她的手。可一想到那天在侯府发生的事,他不敢上前,只能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他想让她不要哭。没有人能想象得出,看见她哭的时候,他有多难受。从儿时就是这样。从前的霍芸书,虽然是一个锦衣玉食的大小姐,但坚强得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记不得她哭的样子。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她摔下马,竭力咬唇忍着不吭声,却还是疼得哭了出来。当时的陆延均就在想,他宁愿摔下马的人是他自己。此时此刻,霍芸书也是默默地咬着唇,忍着难过。这一次,她没有流泪。半晌以后,她抬手揉了揉通红的两只眼睛,向他笑了。“我明白。延均,谢谢你。我很感谢这些日子你为我做的事情。我家里的事,就翻篇吧。”
说着,她起身,将几乎没有动过的花茶放回桌上,向他福身,“我该告辞了。”
“车在院外。”
陆延均忙说。“我走回去。”
她拿过挂在衣桁上的斗篷,披上,推开了门。迎面便是飞雪卷来的清冷气息。她想在这寒冷的天地里,清醒清醒。人的知觉,是能在冷冽中变得迟钝的。人的情绪,或许也能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