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廊外忽然响起一阵沉闷的脚步,一名身披盔甲的羽林军由侍女领着走进屋内,他单膝跪地,双手高捧,说:“末将领命回报。”
他手上赫然是一枚虎符,庞博艺拿起看了看,旋即举在刘修永面前一晃,笑着说:“殿下,看来此次我等这般小心行事,太尉大人也是不允的。”
刘修永笑着摆了手,说:“你怎么这般糊涂,虎符乃太尉之物,快些送回去。”
羽林军当即恭敬捧手接过,揖礼一拜就出去了。
“外九城已乱,看来此次陈大人的机会来了。”刘修永言辞真诚,“陈大人,今夜我与先生邀你推心置腹,其意何如,你可回去细细琢磨。这晋王府的门,往后,恭候大驾。”
“是、是。”陈金裘弓肩露笑,“殿下美意,微臣心知肚明,此番良机天至,微臣定好好把握,不负殿下与司空大人重望。”
“呵呵。”庞博艺颔首,“陈大人,夜深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有你忙的。”
陈金裘揖礼告退,由侍女领着出了廊,他出门上车,在阴影里陡然变做苦思冥想的面容,他挥手招呼,仆役当即拍马打道回府。
屋内无声,屋外急雨绵绵,灯油又爆出一簇灯花。
庞博艺观看着棋局,停顿须臾才说:“今夜这棋下的微臣甚是酣畅淋漓,殿下以黑子代替白马帮游走四街,本是大好局势,奈何太尉如今横叉一脚,恐怕未必能如殿下所愿。”
“白马帮是先生的棋。”刘修永端茶时翘着兰花指,他抿茶无声,随即说,“本王只是与一些无拙之人苦诉忠肠,助助势罢了。”
“嗯。火牛帮的狂牛倒是个性情耿直之人,搅局,他是首当其冲的人选。”庞博艺惋惜一叹,“奈何事与愿违。”
“先生既然要推涛逐燕,怎可只从一方下手?”刘修永搁了茶杯,接过侍女递来的热湿帕擦手,“无论顺势逆势,终抵不过瞬息万变的大势。既决定要出手,当然要多方着手,以变待变。”
庞博艺听着忽然响起的雷鸣,似颇感兴趣地问:“微臣,愿闻其详。”
刘修永依旧坐的端正,看上去平常,但也叫常人看不出任何端倪。这一刻他就好似闲坐饮茶听风雨的茶客,常人一眼就能忘记他的存在,可他却能看到发生的一切。
那眸子,藏着惊人的耐心。
“老大人坐了这般久,本王问心有愧。”刘修永递出帕子,侍女接了,“还请出来一叙。”
隔间的门被推开,侍女退避到一侧跪坐侍候。
一人端正衣襟走出,望了望前廊的方向,苍老的面色隐泛愧色。旋即,他回首恭敬揖礼,叩拜下去,说:“老臣廷尉平胡表真,参见晋王殿下。”
这天的雨下的湍急,院子内的‘添水’转眼就盛满了,就见竹影摇曳。
咚。
……
苍老的双目无神地望着烛火,胡表真垂着双袖站在隔间的门扉旁。今夜他没了平日严谨的神色,被岁月勾勒下的皱纹挤成深壑,紧抿的嘴唇微泛青白。
他是盛崇年寒门出身的学子,是陈榆晚将他从茫茫宦海中提拔出来,一步一个踏实脚印走到了廷尉平的位置。他将陈榆晚视作此生的恩人,在穿上官袍的那一刻,他就立志,要以寒门之身,解天下黎明百姓之苦。
而陈家则是为他注入希望的源泉,他看着陈氏三杰长大,看着陈榆晚病入膏肓,他曾在陈榆晚的病榻前嚎啕垂泪,发誓定要守护郑国律法,为之信奉为毕生宏愿。
可今天,他走入了晋王府,与半生都在对抗的大司空庞博艺同处一个屋檐下。
夜苍茫,雨绵绵,他发自内心的唾弃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刘修永摆袖一引,侍女当即迈着碎步上前将座椅移过来。
“胡大人今夜能来,本王觉着,奇。”刘修永眉眼含笑,“坐吧,有话坐着说,比站着说的清楚。”
胡表真撑着扶手入了座。
他年岁大,身子骨虚,坐定后喘了口粗气,等稍缓后才说:“今夜得晋王殿下相助,老臣,感激涕零。”
“胡大人,客气了。大人深夜造访只为平乱。郑国,有胡大人这等肱股之臣,本王才是该感激之人。”刘修永庄重揖礼,随后摆袖在引,“请茶。胡大人,不知今夜这安排,是否合适?”
这尾音似屋外绵长的雨线,犹如缓慢的刀子剜在胡表真的心口。侍女将热茶端到他身前的矮案上,轻轻一推。
胡表真看着热气蒸腾的瓷白茶盏,那盛着的水清清白白,倒映着自己的模样。他望着,忽地突觉心头起了一阵呕意。
他想吐,可却强硬地咽了下去,但胃仍在抽搐。
胡表真轻抚着胸口,嗓子干哑地说:“殿下为崇都内外治安着想,老臣不敢非议。”
“外城祸起萧墙,本王不过是派人去通传一声,崇都的治安还得看太尉大人。只是,本王那二弟今夜饮酒酣醉,未能亲自带兵前去平乱,唉。”刘修永举着茶杯幽幽一叹,“没想到羽林军没了领军主帅,竟失手错杀了这么多人。那些江湖客的尸体现下在东门大街堆积成山,太尉大人又担心贼子逃入内城,眼下已然早早关闭了内外城门。本王忧心呀,外九城繁杂,百姓居多。那些贼子若是杀心成性,那百姓岂不是……唉……”
刘修永一番言辞恳切,面上浮现的忧虑叫人看着,活像个心慈热肠的在世菩萨。
胡表真面色本就阴沉,听着话顿现出复杂神情。他浮沉宦海半生,怎么会听不懂?羽林军如今归秦王掌管,而他碍于无人可用,私下面见晋王与潘博艺寻求帮助,原意是为了镇压。
而不是杀。
刘修永这一番虽听上去像是忧国忧民,可暗里夹枪带棒,直指的,是太尉和秦王。
胡表真顿了须臾,抬起头,解释说:“江湖客私斗成惯,自盛崇年起便是常有的事,便是刑狱里也少不了这号子人。太尉大人忧心城防安危,关城门实是在所难免之举。”他转向庞博艺,言辞谦卑,“加之,秦王殿下常在城外校场操练新军,为的也是推行尚书台新奏陈上去的征召令。事发突然,未能顾全大局也是情有可原。”
庞博艺单手扶着桌案,五指起伏轻敲,说:“胡大人,你这是在替太尉与秦王辩解吗?”
胡表真面色白了几分,他轻摇着头,说:“不,老臣只是直言相告,若有冒犯,还请司空大人赎罪。”
潘博艺闻言轻笑着看向刘修永,可刘修永没看两人,他望着院子似在赏夜里的花,对两人的谈话置若罔闻。
潘博艺回首望着桌上的棋局,说:“今夜东门大街私斗,血流成河。外九城巡防人手空缺之大,太尉疏忽值守难辞其咎。至于秦王,操练新军不可只看武艺,还得教以令行禁止。羽林军眼下杀了人,军心如此,将来若是上了战场,失了分寸,那毁的,是大郑的军容。再言其三,兵曹拿贼逆本是职责所在,东门大街还未事发时,刑狱怎么就不会上点心呢?”
咚。
添水再敲,空筒转而复翘。
胡表真喘了口粗气,手攥紧了袖袍,他听明白了。潘博艺这是早就磨好了刀等着,无论今夜羽林军是否前往镇压,太尉逃不过,秦王逃不过。刑狱也逃不过。
一刀挥三首,不可谓不毒辣,这便是只手遮天的大司空。他扪心自问,如若是他在与这样的对方对决,他是否有机会?
“刑狱,是为了办案而存,兵曹,是为了缉拿罪犯而立。”胡表真垂首攥着拳,嘶哑的嗓音逐渐显现出威严,“不是为了镇压百姓,更不是为了杀百姓。老臣司职廷尉平,何为平?”
雨声转眼又急了几分,粹在青石台阶上的雨花飞溅落进烛盏,烛火爆出一簇灯花。
胡表真在飞溅的火花里缓缓抬首直视庞博艺,郑重地一字一句说:“公平。”
“胡大人说的是,廷尉执掌律法,主的便是公平。”庞博艺与之对视,“宦海浮沉,公平难求。胡大人今夜若想要个公平,应当带人去镇压此次暴、乱,而非坐在这里空口白牙的与我说公平。若缺人,应当去太尉府求太尉相助,再不济,可去城外校场请秦王派兵镇压。可大人你,呵呵,到了这,来问我。”
搁在案上的食指敲了敲,庞博艺面上的笑仍旧恬淡,可那风轻云淡的气势却在顷刻间压的胡表真攥皱了袖袍。
“司空大人,卑职为何不去太尉府,又为何不去请秦王派兵。”胡表真面上浮红,脸颊松弛的赘肉微颤,他重声说,“那些羽林军听命于谁,司空大人难道不知道吗?”
他们听的不就是你,潘博艺吗!
“胡大人,这话问住我了。”潘博艺从棋盘上各拿出两颗白子,“太尉大人是武将出身,秦王现下乃是军中将领深受爱戴的皇子。”
他每报一个名字就将一颗棋子投入棋盅,旋即抬指沿着棋局滑动,落在一颗白子上。
他捻着棋子对向胡表真,问:“羽林军听命于谁我不知,倒是眼下暴、乱已成居中祸事。胡大人,今夜兵曹夜观血雨腥风而纹丝不动,你说,这刑狱,可怎么办呀。”
咚。
棋子落入棋盅的瞬间,胡表真的心头骤然猛地一震。他沉默地望着笑意恬淡的庞博艺,终是缓缓垂眸望向了那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