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他大输特输,一败涂地。
他在良久的沉默里品尝冰冷的心悸,后悔的念头不断在脑海里反复折磨,他想砍了自己的腿,想缝上自己的嘴,甚至像用蜡油烫聋自己的耳朵。
这样他就不会做错事了,什么都不知道,他就不会出任何错。
沉默里的他像是聋哑人,对屋外的风雨无动于衷,对庞博艺势在必得的眼神视若无睹,只是在内心不断的咒骂自己,一遍又一遍。
胡表真盯着庞博艺的手,眸子抬了抬旋即垂下,干涩的嘴唇微微蠕动。半晌,那双手微颤着高举,将头顶的獬豸冠取下,缓缓地放在身侧。
胡表真双手抚着冰凉的地板,一言不发地缓缓拜了下去。
“卸冠若能叫人起死回生,那我这顶冠一并陪了老大人也无妨。”庞博艺笑的沧桑,“江湖客里有句话,说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可这宦海如淘沙,有才无才,埋下去就是随波逐流的命。胡大人,一朝入得朝堂,我们这命便不是捏在自己手里的。陛下一言一行间,都是明晃晃的刀。你今日摘了冠,那刀落在你头上,那明日若是将此事追究到刑狱,你说,陈氏,是不是也该论罪行罚?”
“庞司空!”
胡表真身子剧颤,陡然高声嘶哑哀求:“高抬贵手呀!”
庞博艺不为所动,他侧首看向刘修永轻微地颔了颔首。
“胡大人这是做什么?”刘修永似回过神,他柔笑着转身去扶,可胡表真却硬是不起,他只好收手,说,“胡大人,陈氏满门忠烈,乃是开国功臣,更是律法设立之本。本王惜才爱才,怎会横加罪责于老大人,亦或是陈家呢。”
胡表真身子微颤着,干哑地说:“晋王殿下,莫要在折煞老臣了,说吧。”他似万般悔恨地闭上眼闷声喊,“殿下到底要老臣做什么!”
刘修永注视着,旋即平稳地直起身。他转向院子伸出平摊的手掌,檐下落着的雨珠沿着掌心向下淌,他端详着,神情宁静。
“刑狱,执掌着郑国律法,乃是重中之重。”刘修永的手转眼就被打湿,他弯指掸着雨珠,“父王已久不早朝,本王身为长子,当为君分忧。听闻廷尉左监前些日在烟州遭歹贼行刺,郑国的忠臣呀,英年早逝,着实可惜。本王心痛,更忧刑狱无人主事。这位置不能空着,不日,本王便会派个能人干将,前去协助胡老大人。”
胡表真磕着地板的头像是失去了力量,他睁大眸子,苍老的身躯不禁抖的越发厉害。
能人干将?这分明是要架空刑狱!
“盛崇年,陈榆晚大人提拔寒门学子。如今这刑狱多半都是寒门学子出身。殿下要安排的人,定然也会体恤胡大人的难处。”庞博艺顷身抬着胡表真的胳膊,仿佛嘘寒问暖般地说,“不会叫老大人为难的。”
咆哮声被扼杀在胸腔中,那股厌恶感突如其来袭上心头,胡表真捂着嘴瞪大眼,喉咙艰难地吞咽在吞咽,终是将其咽了回去。
“我观老大人身子似是不舒服。”庞博艺朝侍女示以眼色,“扶老大人出府吧。”
刘修永望着雨夜柔和的笑,头一直没回。
胡表真由两名仆役扶着出了晋王府的大门,门前马车上的老仆役见胡表真似颓软般被人架着,当即就小跑上前躬身去搀扶。
雨水瓢泼漫天,夜黑如浓墨,胡表真浑噩地由仆役搀扶到马车前,等老仆役趴伏在地上时,半晌都没感觉到脚踩背的迹象,他便抬头望着胡表真,轻声唤:“老爷,上车吧。”
胡表真没应声,他似浑浑噩噩地缓缓转身朝着街道一头走,那大雨转眼就打湿了他的衣襟,将其浇的浑身湿透。
可等步伐刚迈出两步,他忽然一个踉跄就要摔倒,老仆役急忙跑过去搀扶,可胡表真已然摔倒在雨地里,被黑脏的泥泞溅的满身都是。
“老爷!”
老仆役喊着去扶,可胡表真一把甩开他的手,震声大喊:“别碰我!!!”
他跪在地上喘着粗气,冰凉的雨水沿着脸颊的皱纹沟壑下滑,他抬起苍老的眸子望天,却被雨打地眯起了眼,随即转而望着前方,可见着的道路却是一片模糊。
他跪在倾盆大雨中,无端地突然笑起来,这笑持续了一会,忽然又变作了哭声。
“天哪!”胡表真抬着湿重地袖袍捶打大腿,“你为什么这般对我,为何这般对陈家!!!”
老仆役不明所以,只是见胡表真这般痛苦,只得跟着跪在其身后,哽咽地喊:“老爷!”
“陈家历代为了郑国尽忠职守,我等寒门子苦无出路,是陈榆晚大人一手提拔,这才有我胡表真出头之日!”胡表真仰天嚎啕,“可为何我等这般尽心竭力,陈家竟是默落到了这般田地。律法,律法!我大郑国的律法呀,要毁于一旦啦!!!”
“老爷,您莫如此呀!”老仆役茫然无措地落泪,“老爷!”
胡表真哭到真情悸动,突然猛地躬身剧烈地呕吐起来,口中那黄白腥物伴着胃酸统统吐在雨水里。他双臂撑着地面看着地上的污秽,从荡着涟漪的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他的眸子越睁越大,随之猛地用手在污泥里刨弄,疯了般地将其揉乱,口中疯癫地喊着:“胡表真,你不是人!你忘恩负义,你害了陈家,你辜负了陈榆晚的期盼,你是罪人,你该死,该死!!!”
“老爷!”老仆役膝行地爬过去,拽着胡表真的胳膊嚎啕,“老爷莫如此呀,您是廷尉平,刑狱的老大人都以您马首是瞻,您可不能这般轻贱自己呀!”
“我不是!”胡表真倏地回首,皱巴巴的脖颈绷着青筋,他厉声喊,“我是杀千刀的罪人,我该死,你,滚开!”
他猛地挥袖推开老仆役,旋即强撑着身子站起来,朝着大街前方步履蹒跚地迈步走。
老仆役见此急忙去牵马,拉着马车快步赶上,他在胡表真的后头喊:“老爷、老爷!”
胡表真什么也没听到,他浑浑噩噩地迈动脚步,白发被雨水打乱垂在双肩,他望着街道的尽头,看着不远处陷于黑暗中的府邸,口中呢喃着:“陈榆晚大人,学生来了,学生来向你请罪了。且等我,等等我。”
老仆役仍旧老实地跟在后头呼唤着,胡表真时哭时笑时摇头,他浑身的衣袍上沾着泥泞、污秽、唾液,看上去犹如落魄的乞丐。
他就这样漫步在倾斜的急雨中,狂风呼啸着,雷电闪烁着,他身形飘摇地走了许久的路,直到膝盖剧痛,路也走到了尽头。
胡表真如行尸走肉般站在台阶前,怔怔地抬着眸子望着头顶脱漆的牌匾,嗓音悲凄地轻声说:“大人,学生来了。”
轰隆隆。
雷电闪烁,照亮了牌匾。
廷尉府。
……
廷尉府门前的灯笼还挂着白,那是在悼念死去的陈平冈。
宗祠内的灵案上摆放着几样贡品,一盆橘子,一盆干馒头,还有一盆已然凉去的青鱼。
烛火忽明忽暗,四周幽寂,老夫人独自一人跪坐在蒲团上,手中的念珠不断扣动,她闭着眼,鼻息绵长而缓慢。
咚、咚。
沉闷的敲门声穿透嘈杂的雨声传入府内,老夫人微微睁眼,缓缓开口说:“来人。”
候在门前的仆役当即跨过门槛,他跪下去轻声回应:“老夫人。”
“去看看。”老夫人望着灵案上的灵位,“半夜敲门久了终是扰人,莫要叫邻里巷子的人听了做文章,乱嚼舌根子。”
仆役点头说了声‘是’,随即他抬袖掩着头,冒雨朝前廊跑。
不多一会儿,前门的敲门声没了,可转而代替的却是一阵抽噎的哭声,由远及近地从前廊传来。
老夫人听着声,半眯缝的眸子也渐渐睁开。她唤了侍女服扶着站起身,然后拄着拐杖朝门口走。可还没到门前,一道落魄的身影突然闯入她的视线内,这人直直站在门前,噗通一下就跪了下去。
“学生胡表真。”胡表真发丝凌乱,垂头伏拜下去,“拜见大夫人。”
“胡大人,你这是?”老夫人上下打量,当即环视左右说,“来呀,快去拿件干净衣裳,在烧壶热水,立刻去!”
胡表真闻言倏地抬眸望着老夫人,口齿发颤了半晌,愣是没说半个字,反倒吸了一口凉气,旋即又把头低落地垂了下去。
“老爷!”老仆役从前廊慌张地跑进来,见了胡表真当即跪在院里,他垂着袖子哽咽喊,“老爷,您、您莫——”
“住嘴!”胡表真扭头严声喝止,随即转头望向宗祠内的那排排灵位,虔诚地说,“此处乃是陈氏宗祠,不得大声喧哗。”
老夫人望着跪在雨中的老仆役,随即看向胡表真,温声说:“胡大人,这是做什么。人是肉做的,冒雨受寒都得痛上三更五更,快些让他进来,莫在外头淋雨。”
老夫人摆了摆下巴,仆役当即将老仆役扶到屋檐前,那老仆役顾不得脸上横流的雨水,抽噎地望着老夫人,说:“老夫人,快些劝劝老爷吧,自打今夜出了晋王府,老爷就魂不守舍,跟失心疯似的走了一夜子路,浑身都湿透了。小的看着、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