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的兵曹是廷尉的人,听命的是陈丘生。城西禁军未到,秦王未到,太尉闭门不出,街口是帮派的人。
江湖客。
代州牧府下曾养着百余名江湖门客,这些人代表什么他在清楚不过,阴沟里的泥鳅,干下三滥勾当的棋子。
他在喘息里舔抵干裂的唇,顿觉一阵无从说起的哀伤从心头泛起。
天色乱风吹拂,阴云遮阳,像是什么都被蒙住了,蒙住了真相,蒙住了眼睛,什么都看不清。
这是他最为熟悉的勾当,在抬手间手起刀落,掩盖真相,一桩桩一件件,他为庞博艺做尽恶事,可如今轮到他了。
杀人灭口!
“哈哈哈哈……”
酆承悦突然哑笑起来,这一下登时打破沉寂的场面,所有人都齐齐望向他。
“你们要杀我?”酆承悦旋身抬指所有人,“你们要杀我!”
酆承悦突然从一名兵曹手中夺过钢刀,但他双手无力,刀尖点在地上,任由颤抖的手拖动着。
“我一生为你尽忠职守,阴沟里的勾当,统统都是些阴沟里的勾当呀!”酆承悦疯了似的涨红脸咆哮,“我就像只老鼠,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沟里杀了一个个位高权重,只手便可触及天巅的人物!可你!”
他强撑着举刀虚挥,嘶哑呐喊:“你要杀我!!!”
兵曹长一把按住他的刀,寒声说:“你疯了吗?!”
“我疯?哈哈哈哈,我没疯,是你,你们疯了!”酆承悦猛地挣脱他,“郑国律法?哈哈哈哈,郑国律法从他掌控朝堂的那一刻便已不复存在了!他如今就是这郑国的天,郑国的法,他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这些泥鳅,这些只配领赏钱买醉的泥鳅,来杀我!!!庞博艺!!!”
他垂刀昂首,仰天狂吼:“你窃取神器,你要杀人灭口,可我还有用,你没我不行!!!”
酆承悦在狂笑里现出癫狂的疯癫,他笑着,浑浊的目光里却流出了眼泪。
他环视四周,笑声绵延而去,刀拖在地上渡步走着,手指一松,刀咣当一下落在地上。
所有好奇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他昂首闭上双眼,泪珠顺着鼻梁在下巴上汇聚成珠,滴落了下去。
“刀在谁手上,谁便执掌生杀大权。”酆承悦闭目颤声轻语,“如今刀不在我手,我没机会翻身了。”
兵曹长将刀捡起扔给兵曹,旋即走到酆承悦身后,说:“酆州牧,你可知今日我等来寻你,并不是要杀你。”
“陈丘生麾下的兵曹,我佩服。”酆承悦犹自闭目,“兴许此刻只有你说的是实话,但无用了。我会死,还有那些秘密会随我一道埋进土里,陛下再也听不到了。”
兵曹长淡漠地说:“如若你今天活下去,兴许陛下还能听到你的肺腑之言。”
酆承悦闭着眼,长叹说:“绝无可能了。”
兵曹长沉声说:“今日陛下已在朝上明言,明日亲审烟州牧私通案,你明日也要进殿受审。”
酆承悦缓缓睁开眼,转向兵曹长,犹疑地问:“当真?”
兵曹长颔首,说:“绝无虚言。”
酆承悦随即沉默片刻,然后他环指左右,问:“兵曹长,你觉得我们出得去吗?涛涛刀光,你我都会死在这。”
兵曹长将钢刀熟练地论出一个刀花,随即翻空一挑,下落时探手握住刀背,刀柄朝向酆承悦,说:“刀在你手。”
酆承悦颤抖地握住刀柄,望着那冷冽的刀锋,胸前起伏着喘动粗气,面上的涨红令面颊染着病态的晕。
在顷刻间,那双手渐渐稳定,刀尖对向街口。
刀在他手上,放弃只需松开手就可以,但他会死。
可野兽即便面临绝境也不会放弃挣扎,即便已无力反抗。
酆承悦举刀旋身环指白马帮一众,随即十指缓缓收拢,握紧的刀柄,颤声说:“刀在我手。”
困兽之斗!
……
天光昏暗,白马帮一众缓缓压进,狂风呼啸,沙尘飞扬,南门大街的气氛陡变萧肃。
酆承悦握紧钢刀,虎口的老茧微微摩挲皮革包裹的刀柄,熟悉的感觉回来了。他回忆着少年时在耕田里耕种的岁月。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锄。
他本是代州农户出身的学子,半耕半学才一步步从寒门小吏爬到如今的地位。盛崇年时,在满朝世家当道的朝堂里,庞博艺看中了他的勤恳和稳扎的作风,提携有加,步步高升,方坐得一州大牧。可正是这份小心,也令他思虑过盛,逐渐现出了令人提防的冷静。
一个人太过冷静不好,尤其在庞博艺这等人看来,这种人似乎永不会出错,而不出错,正是他最大的过错,因为太干净了,没有污点的手下,搁在手里,烫在心里。
而这个道理,酆承悦是在昏暗无边的大牢里才悟出来的,半生宦海,只有到了大难临头之时才能体悟得失,现在他后悔了,但内心仍存有自信。
庞博艺不会杀他。
白马帮的汉子没有首领,他们在齐齐压进中加快脚步,逼近时忽地就听那兵曹长横刀厉喝一声:“我等乃是刑狱兵曹,再次捉拿逃犯,尔等意欲何为?!”
兵曹长想先一步以气势压倒一众白马帮汉子,可这些人却是不管不顾,在沉默中露出狰狞的杀意,一人当先急奔,抬刀斩去!
兵曹长吃了一惊,他几乎本能地后撤一步,抬起钢刀抵挡,可紧跟两名汉子左右齐窜,矮身刺出手中斩马、刀!
噹!
两名兵曹在刹那间齐齐横刀挑开,兵曹长震开敌手,抬脚一踹,随即紧张地环视左右,暴喝一声:“贼子当街行凶,左右,给我拿下!”
十几名兵曹当即排成两道长龙,对着百名有余的白马帮汉子视若无睹,踏步疾驰!
呼!
狂风呼啸,一众兵曹身着劲装随风鼓荡,他们步伐一致,身形一致,在快步奔驰间切换身位,极其默契地变为一字排开的阵型,旋即数刀齐出,将率先冲来的汉子砍翻在地,然后后撤一步,横刀护身!
鲜血喷洒之下,一众白马帮汉子面面相觑,他们举着斩马、刀与之对峙,却未曾在上前。
兵曹长见威势压阵占得先机,当即高声喊:“你等皆是我大郑子民,切莫阻碍我等刑狱执法,现下退去,我等饶你们不死!”
白马帮汉子沉默无声,而是齐齐紧盯着兵曹长。而这时,就听街道另一头突然传来一阵擂鼓般的脚步声。兵曹长侧头望去,就见五六十名白马帮汉子持着斩马、刀飞奔而来,一语不发地从后方发起了攻击!
“结阵!”兵曹长在仓促间挥刀逼开两名汉子,“速速结阵!”
兵曹们当即齐声呼喝,随后由七八名兵曹后撤到后方与敌人缠斗,而前方那一字排开的兵曹仍旧保持警惕。
可敌人太多了,一下子涌进来十几名汉子对着兵曹长发起攻击,他们几乎以十敌一,而兵曹们反击之余皆是节节败退。
酆承悦在混乱中挥刀去砍,可叫一名汉子给一脚踹翻,他急忙跪爬着去捡钢刀,身边脚步晃动,钢刀被踢的滴溜溜滚出去,他便继续去追捡。
就在这期间,就听几声惨呼声起落,几名兵曹在缠斗中不敌对手人数太多,纷纷被乱刀砍倒在地。
酆承悦终是捡到了钢刀,他如珍宝般握紧在双手中,可抬头的刹那,就见一个身影忽然倒在他身前,那是一名兵曹,他睁大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酆承悦,眉宇间那道深深的刀伤溢着止不住的嫣红鲜血。
“保……护……”那兵曹在被乱刀鞭砍的空隙里嘶声说,“大……人……”
酆承悦吓地浑身打颤,他拄着刀站起来,抬眸望去就见场中的兵曹俨然只剩一名兵曹长。
刀光霍霍,暗哑的天光令刀锋闪烁着稍纵即逝的寒芒,那锐利的寒锋令酆承悦喉间滑动,体弱筛糠的打起了摆子。
乌压压的汉子犹如天际滚滚而来的阴云,盖住了大街,盖住了鲜血。
兵曹长挥刀荡开攻击,可背部陡然被砍了一刀,他吃痛向前踉跄两步,在剧痛里提起精神,又是抬刀在抬刀,堪堪挡住朝面门袭来的两刀。
他后退,刀便从后来,前进,刀便从前面来,前后左右都是人,他疯了般的挥刀在挥刀,可身上却在纵过的寒芒里添上血淋淋的伤口。
他被逼到角落,一众白马帮汉子持着斩马、刀将其围堵住。
吐出的喘气带着些许薄淡的雾,兵曹长一脚踹倒一人,大声厉喝:“你等今日杀我兵曹,崇都之下,便叫你等在难为生,此地乃是天子脚下——”
“天子脚下,我便杀你了。”稳健的步伐踏入,横翁驼着背,背负双手看他,“又如何?”
“横翁,你、”兵曹长咽了口血水,“你胆敢纵人当街行凶!”
“你挡道了。”横翁接过一汉子递来的刀,“别挣扎了。”
“放屁!”兵曹长揉了一把面上的血,“我乃刑狱兵曹长,秉公执法,尔等胆敢犯上作乱,杀无赦!”
他脚跟重重顿地,猛地朝横翁刺出一刀,可却被横翁轻描淡写抬刀一挡,旋即凌空飞腾,一脚踢在他的后心上。
兵曹长踉跄着用刀驻地,撑着身子站起来,可无数把刀已经对准他的身体。
“杀。”
横翁转身随手一甩,斩马、刀飞射而出,从兵曹长后心直直洞穿,紧跟着那无数把斩马、刀从他的身体各处直直刺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