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曹长浑身剧烈一抖,鲜血顺着一柄柄刀身上流淌而出,他吐出最后一气,眸子于混乱中看到了酆承悦。
“刀……在……”
他颤声吐字,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垂首一顿。
酆承悦怔怔看着他,双手不自觉地攥紧刀柄,令皮革发出沉闷响声。
“酆大人。”横翁在他恍惚出神时走近,“老夫代人请你到前头酒楼一叙。”
酆承悦没回答,只是握着刀怔怔地盯着兵曹长的尸体。
横翁立刻示意眼色,两名汉子就上前架起他往后拖。
酆承悦出神地望着,身子被越拖越远,无数个麻布衫的身影走动而过,直到街头在无一人,现出了那仍旧握刀驻地,单膝跪着的尸体。
风呼呼而过,风尘凌乱飘扬,染血的黑袍滴着殷红如墨的血珠。
“吩咐下去。”横翁侧头高喊,“今日给老子灭了金钱帮!”
几百名汉子当即齐声高喝:“喏!”
他们喊完,青楼的大门立刻就被围住了。
黑压压的人群在片刻之后响起嘈杂的打斗声,酆承悦看不到,他被人拖着上了酒楼的阁楼。
等门一开,汉子将他扔了进去,随即便离开了。
“小饮浊酒。”刘修永端正跪坐在软塌上,随即望向酆承悦,“本王备此薄席,还望酆大人莫要见外。”
酆承悦回过神,他侧头望向刘修永,旋即挣扎地站起来。
“承悦。”庞博艺端坐在窗沿边,他望向酆承悦说,“许久不见了。”
酆承悦犹自拿着刀,他满面血污地看着庞博艺,说:“承悦见过庞司空、晋王。”
“要不是刑狱今日通报的快,我还不知你竟逃出了大牢。”庞博艺起身扶住他的胳膊,“起来,这些年都不曾见,让我好好看看你。”
酆承悦还处在方才的惊吓中,此时浑身还在颤抖,他被扶着坐到塌上,垂眸说:“下官无碍,谢司空大人关心。”
“诶,你我是老相识了,何必客气。”庞博艺提壶为他倒茶,“受惊了,快些吃杯热茶缓一缓。”
酆承悦没接杯,反倒将刀握的紧了紧,说:“谢大人。”
庞博艺见此只好放下茶壶,回身落坐,说:“承悦呀,今日早朝,陛下难得上了一回朝。头件事便是要亲审江子墨私通一案,而你遭陈丘生构陷入了大牢,我久不去看你,你莫怪。”
酆承悦闻言气息微平,说:“司空大人事务繁忙,下官明白。”
刘修永揉着纤细地十指,看上去倒像是在用手擦拭帕子,他说:“酆大人,烟州一案,本王已明了其中详细。”他扔了帕子看向酆承悦,神情柔和,“皇后胞弟焦朋兴书信被翻出,马福家眷将其出卖,江子墨认罪。此案俨然直指向多年前的一桩旧事。”
他说话时转向庞博艺,而庞博艺闻言眸子微蹙,望着窗外街道上的打斗,久久都沉默无声。
轰隆隆,天空响起了一阵雷鸣,云间雷光闪烁,寸许细雨也紧跟着落下。
“花船失火一案已成定局,殿下无须担忧。”刀柄抵着胸口,庞博艺哑声说,“再者,江子墨已经认罪。”
绵延的雨丝成窜滴落。
庞博艺收回视线,他叹了口气,随即转向酆承悦,说:“承悦,你可知江子墨为何认罪?”
酆承悦是聪明人,知道面对庞博艺和晋王一问一答,都与性命攸关。
他略微沉思,说:“江子墨认罪,驻守烟州的禁军便无法借平乱之名,武断制衡百姓。”
“不错,我当初派出禁军随行,便是顾忌江家在烟州的声望。百姓若是强护江子墨,禁军便可挥戈而向,平定烟州。”庞博艺单手撑着窗沿,“其后,我便可驻派尚书台内的官员,前去继任烟州牧。在由门州迁去百姓,修建港口,航通九州。至此国库亏损可补齐,征召令也可顺利通行无阻。”
可是陈丘生打乱了局面,还有江子墨的认罪。酆承悦打心底承认江子墨的城府和眼界,他看的很远,远比自己要远。
“可江子墨认罪,百姓未反。而如今继任烟州牧的顾遥知,曾经还是江子墨的学生。”刘修永抿茶润了润嗓子,“他是门州寒门中颇具威望的学子,又是父王钦定的州牧。这一步棋,前路变的犹未可知了。”
酆承悦抬起头,急声说:“我们还有通州,盐铁之利可缓补国库,下官在代州也已储备多年,只为征召令替换满红关——”
“太慢了。”庞博艺注视着酆承悦叹气,“承悦,光靠通州太慢了,秦王如今在军中声望甚高,加之皇后有意辅协他为太子,强势驱之。唯有早日兴建港口,钱货源源不断,满红关可定,九州局势可定。而后,太子之位,才可由晋王殿下稳居其位。”
酆承悦左思右想,眉头不时挤皱,他在思索还有什么可能,还有什么办法。
片刻后,他沉下首,嘶哑且无神地问:“难道,别无他法了吗?”
刘修永镇定地注视着他,说:“别无他法。”
就在此时,刑狱内,几名狱卒整理着身上新换的衣服,当先一人提着装满麦粥的木桶,在一片杂乱的吵闹声中逐步勺出饭食。
“你虽无认罪,可陈丘生心思缜密,拿下的人证太多。此案若是到了金殿之上,细细追查,便可直抵当年烟州花船旧案。”庞博艺惋惜般地望着他,“你是我最得力的左膀右臂,若是能替换,我定不能叫你去抗这份罪。奈何,陛下对当年一案,仍心存疑窦。”
狱卒已经到了大牢深处,这里关押的都是些重犯、要犯。而马福霍然就在其中,狱卒打开门,几人走进一脚踹醒了他。
马福撑着肥胖的身子,问:“吃饭了?”
狱卒咧着狞笑,说:“对,断头饭!”
“马福已经替下官抗下所有罪责,司空大人、殿下。”酆承悦说的又快又急,“他会一力担下,不会涉及到下官,下官还可以为代州牧,还能继续为大人和殿下效力!”
刘修永温声微笑,眸子逐渐眯起,柔声说:“马福恐怕,再也不能替你抗罪了。”
酆承悦闻言握紧刀柄,瞪大双眼看向刘修永!
马福瞪大充血的双眼,两名狱卒扯住他的双手双脚,还有一人将绳子勒在他脖颈,用力地拽动!
“我……认……”马福嘶哑地喊,“罪!”
狱卒用尽全力死死拽着,马福脸涨的红紫,双腿剧烈抽搐起来,随之半晌。
双腿一蹬。
“假信使罗川!”酆承悦慌张喃喃,转动的脑袋一顿,旋即直直看刘修永,“他的父母!”他匆忙地吞咽唾液说,“只要拿住他父母,他定然就范,必然不会供出事实!”
“罗川父母已被人偷偷接走,我派出搜寻的探子皆未归来。”庞博艺朝酆承悦望去恬淡的目光,“恐。已遭杀身之祸。”
狱卒推开牢门,双手一抖缰绳,对着眼见行凶,从而身子剧烈发颤的罗川狞声说:“下一个就是你!”
“不要!”罗川缩在墙角惊恐环视,口中嘶哑哀求,“莫要杀我,莫要杀我!!!”
几人拥了上去,拽住了罗川!
酆承悦面色陡变煞白,身子怔怔地向后一瘫,靠坐在地上。
“殿下今日与我说这些。”酆承悦难以置信望着刘修永,“不是与我商量,而是要杀我?”
“事关重大,此案不可在横生枝节。”庞博艺望着他现出悲然的神情,“承悦,马福、罗川,皆是小人物。此案已到陛下眼下,只有一个够分量的人才能彻底填平。这是对陛下的一个交代。”
冷汗濡湿了背,酆承悦额冒汗珠,他剧烈的喘息,心头顿现一股冷若冰霜的寒意,这股寒像是抽走了他的力气,也抽走了他赖以生存的自信。
局势已定?
他喘息着撑地站起,手中的钢刀刺入地板,他缓缓直起身,旋即面色涨红地盯着庞博艺,半晌都未说话。
“庞博艺!”酆承悦陡然喊,“我乃寒门出身,自盛崇少年时便跟着你鞍前马后,我这双手。”他握刀的双手颤抖着,“这双手耕种良田百亩,寒窗苦读十载,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甘愿为你握刀杀人,做那天下学子不耻之事。而今你居然要杀我?你居然要杀我!!!”
庞博艺平静地注视他,说:“当年崇都员吏政绩考核,世家学子出身的官员满腹经纶,滔滔阔谈。可政绩上的一笔一划我都知道,是你替他们做的那般漂亮。沧海遗珠,蒙尘而不得世人见,你是真才实干的能人。”
庞博艺撑着膝头站起来,目露激赏地注视着酆承悦,说:“名册登记,划地分田,就连市场上一株糖葫芦今日应当卖几株钱,明日应当卖几株钱,你都能推算无疑。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那沧海之遗珠。而我,定要叫你大放光彩!”
雨势湍急,细雨瓢泼横下,雷光在眨眼间闪烁出道道白光,将两人极端的面容照的分外鲜明。
“你还记得?好、甚好,我为你白头谋算,杀尽七州州牧,就连皇上得宠的楚贵妃也身死花船。你要的,你所要的。”酆承悦怒不可遏,他用刀柄接连撞击胸口,撕心裂肺地低吼,“我全都给你了,全部的全部,你要的还不够,还要我的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