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烟州审理时,陈丘生让梁封侯念出书信,但只念了前半段就已停下。他原以为陈丘生是忌惮自己与皇后有一层姐弟关系,但没想到今日在崇都金殿之上,这信居然被念了个干干净净。
他逃不脱了,不只是他,这事情已然牵涉到了庞博艺。
四下寂静无声,尚书台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都偷偷窥向庞博艺。
景诚帝俨然也在观望,而陈金裘心中已经对自家大哥摆下的棋局起了崇敬之情,他现在是主审,形势发展至此,他决不可手软!
“庞司空。”陈金裘转向庞博艺,寒声缓缓说,“此信,你做何解?”
庞博艺睁开眼,镇定自若地揖礼,说:“还请廷尉右监示下,传唤酆承悦上来以证书信真伪。”
焦朋兴闻言倏地抬头,手指攥紧成拳。
“外九城帮派厮杀,酆承悦逃出大牢不幸被卷入争斗。”陈金裘与之对视,“他死了。”
庞博艺双手交叠与腹间,他仰直身子,悠悠地说:“那便是死无对证,一纸书信妇人提笔可做假,你怎可以此为证,扰乱视听?”
“皇上天目如炬,定能辨别是非。”陈金裘朝景诚帝举臂揖礼,“岂会被你我扰乱了视听?”
“既如此,那便依廷尉右监之言。”庞博艺气定神闲,“传唤代州牧府管家,马福。上来为这书信求证真伪。”
陈金裘闻言倏地转身,跪了下去,高声说:“请陛下赐罪,刑狱看守不当,酆承悦逃出大牢身死外九城。马福亦遭贼人谋害。”
百官齐齐望向景诚帝,静默无声。
景诚帝摩挲着龙须,说:“罪责其后在论,陈金裘,两个人证皆死。这案子你要如何审给朕看?”
百官齐齐看向陈金裘,眼中皆泛着讥笑之意。两个至关重要的人证,都在刑狱丢了性命,这下他空口无凭,拿什么证明书信真伪?又拿什么与只手遮天的庞司空对抗?
痴人说梦,笑面虎?分明是只纸老虎。
陈金裘在沉寂中想起与陈丘生分别那日,他言辞里的三句话令他醒目从而日夜铭记于心。
且听。
他听到了什么?
陈金裘耳畔响着那满满当当的讥笑声,还有一些文官带头出声高喊‘无耻之徒,无证何审?’‘污蔑当朝忠臣!’‘这是欺君之罪,罪该当诛!’
除此之外,他还听到了什么?一声慈和的声音在心头泛起。
‘思进当先思退。’
陈金裘揖礼说:“若是我能拿出证据,陛下,今日可敢定罪否?”
景诚帝笑了,他震声缓笑,说:“何来敢不敢?你若是有理,依照郑国律法便按条例处置。”
陈金裘抬首直视,声震言明:“君无戏言?”
景诚帝按住龙椅上的龙头,说:“绝无戏言。”
陈金裘当即叩拜下去,旋即站起来走到瑟瑟发抖的罗川身前。他眼眸蹙起,两手一把扯住罗川的衣袍,猛地一扯!
嘶喇一声囚衣骤然被扯烂,露出那被血迹浸满的身躯。陈金裘转身取过桌案上的白纸,照着罗川的胸口用力一按,旋即撕了下来。
他高举着被血迹染红的白纸旋身,震声说:“此乃酆承悦之遗书,诸位、陛下,且请看看!”
百官闻言登时齐刷刷地望过去,站在后头的则惦着脚尖眺望。
侍人接过后恭敬递交到景诚帝手中,景诚帝展开白纸观阅那由鲜血布下的字迹,扫视之间目光逐渐凝重。他朝庞博艺举着白纸,严声说:“庞爱卿,此物你倒是好好看看。”
白纸飘落,侍人忙跑着去接,然后递交到庞博艺手中。
庞博艺扫视片刻,胸腔隐有起伏,他垂下手,那白纸上滴下一滴血珠。他说:“陛下,书信可造假——”
“此信上字迹可造假!”陈金裘逼近指着白纸上的玺印,“这私玺呢?此乃酆承悦贴身之物,纹路唯有他自己最为清楚,囚犯进刑狱时皆脱衣搜身,他绝不能携带在身上,这东西刻印在罗川肉身之上,如何作假?!”
庞博艺垂眸望着白纸,随即望向罗川,阴声说:“贼子歹毒,构陷于我!”
“构陷一说,岂可胡诌?”陈金裘冷笑一声,“这人皮遗书上写的明明白白,交代书信案脉络分明。当年甄毅叛国,陛下慧查将其枭首。江子墨意欲祝甄氏后嗣潜逃,而你图谋的是烟州。陛下多年未上朝堂,庞博艺,你司职司空,领尚书台携百官之众,独揽大权,肆意妄为,致使国库空虚!且不论此,此中案情还指向烟州多年前一桩悬案!”
太尉田沧洲侧身揖礼,问:“敢问陈大人,是何旧案?”
陈金裘回身揖礼,恭敬地说:“陛下,臣恳请在此审理烟州花船失火一案!”
景诚帝握紧龙头,抬臂一挥,说:“准!”
百官目光齐刷刷转向陈金裘,此间一口大气也不敢喘。
“当年楚贵妃南下烟州,携三皇子齐王、四公主,于烟州花船上游览江川美景。”陈金裘围着庞博艺渡步,“七州牧皆下烟州汇聚一堂。但奈何灾厄突来,花船起火,七州牧葬身火海,楚贵妃、三皇子、四公主,亦然身死。而幕后主使便是酆州州牧酆承悦,但那夜杀人的不是大火,而是一帮潜入花船的江湖贼子。指使他们的,就是你,庞博艺!”
庞博艺眉宇遍布阴霾,他沉声说:“证据何在?!”
“罗川!”陈金裘凝眸盯着庞博艺,“告诉我们的庞司空大人,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道泾渭分明的声音在脑海回荡。
且思,思变当先思静!
罗川抿着泛白的唇,他躬身虚弱地说:“当年酆大人下令马福门下江湖客前去烟州刺杀楚贵妃。马福派我统领,花船上的七位州牧大人,皆是江湖客所杀。”
庞博艺倏地侧眸瞪着罗川,大喝一声:“人证何在!”
罗川被他这般凶狠的面目吓地向后顷身,他凄然说:“江湖客皆已身死,没有——”
“还有一人!”陈金裘从身后逼近,仿佛咬住了庞博艺的脖子,“传,贼匪,老熊!”
老熊被带上来了,锁链晃荡之下,他垂首跪下去。
“这人……这人!”罗川颤巍巍地指着老熊,瞪大惊恐的眼眸,失声高喊,“当年他就在花船上!”
“说!”景诚帝扣住龙角,“朕要你说!”
百官眼见景诚帝动怒,齐齐颤栗静默。
“草民于崇武年为酆承悦府下门客,为其杀人谋生。”老熊垂着头涩声说,“花船上的州牧皆死于我等之手,还有楚贵妃……”
“老熊。”陈金裘脚步错开转身望去,“指使你杀人的是何人?”
“酆承悦,而他则收有庞司空的书信。”老熊注视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书信皆藏于代州州牧府书房内的暗格之中。”
“足矣。”陈金裘回坐座椅,一拍惊堂木,啪地一声直指庞博艺,他严厉大喝,“庞博艺!从实招来!”
百官被惊堂木吓地齐齐一缩肩膀,距离庞博艺近的几名文官都默默退了几步。
庞博艺没有被这接踵而来的攻势所击败,他久久沉寂无声,许久后,他抬头望着景诚帝,恭敬揖礼,平静地问。
“陛下当真不容我?”
殿外人影绰绰,寒芒乍现。
……
阴沉的天还在下雨,绵延声远去却带起尖锐的兵器出鞘声,紧闭的大殿外人影晃动,令殿内的百官齐齐缩成团,胆战心惊地慌张环视彼此。
庞博艺渡步走到殿中央,他先是恭敬揖礼,随后抬头挺胸,正声说:“盛崇年时,先帝欲效开国大帝,起举国之兵远征大漠,意在拓展郑国版图于海峡一带,以振郑国之天威!然,承袭爵位的世家俨然已不是当初开国圣帝麾下之悍勇之师。”庞博艺朗声震耳,他环视左右文武官员,“言官奸佞,油嘴滑舌,群起哄然签写跪请书,令先帝雄心未果,郁郁而不得志!这叫什么?嗯?这叫贪生怕死,首鼠两端!”
在场尚书令百官中尽数皆是世袭世家子弟,其中有人见庞博艺即将倒台,当即朗声反驳:“盛崇年时国库虽充盈无忧,但起举国之兵远征大漠,此举乃是亡国之策!我等先祖淳淳善劝,先帝慧智超然,收回成命乃是圣人之德,岂有庞司空说的那般不堪入——”
“言官当直言不讳,言官当忠、言、进、谏!此乃德。你等先祖不过是为了逃避先帝令下的征讨赋税,担忧少了良田、仆役、侍女,山珍海味、万贯家财!”庞博艺倏地瞪眼震声呵斥,“臣子先为臣,次之为子,当为君分忧,岂可逼迫君王朝令夕改?!此为不仁,此为苟且偷安!你有何脸面谈及德之圣言?!”
那文官哑然愣住了,他想不出道理辩驳,一时之间憋的面红耳赤,旋即愤然挥袖退了回去。
“还有你们。你们!”庞博艺霍然转身对向武官一众,“郑国开国以武为本,你等世袭皆为将军,却于盛崇年间疏于管辖,致使麾下兵士尽是些空吃军饷欺民霸市之徒!听闻打仗起兵,竟入户强征青壮,叫农户再无壮丁,良妇持耙。致使民怨四起,民变在即!从征入伍本是保家卫国,壮我大郑男儿声威之事!你等如此行事,此为不义,此为忘恩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