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河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布日古德继续倾听。
“太阳很大,我晒脱了皮,浑身火辣辣的发疼发痒,但是我继续走,因为我不继续走下去,我就会死在大漠里。”布日古德轻笑着说,“每翻过一个沙丘,我就告诉我自己,快到了,很快就到了。最后我走到了大漠的深处,晕倒在集市地集结地。”
交河听着他放松地话语,不知不觉地靠着他的臂弯,问:“后来呢?”
“后来等我醒来地时候,发现集市已经聚集了满满地商人和武士。我赤身裸体,皮肤如同重新生长出来那样白,而我地身下盖着满满的火红色羽毛,就像鸟儿筑的巢一样。那些漂亮的羽毛被风一吹就飞向天空不见了。”布日古德似喜悦地说,“商人们惊讶地看着我,人人都在说塔拉腾显灵了。他们还把我的事迹传出去,后来就变成了那样离奇的传说。但伟大的塔拉腾给我留下了证据。”
他将胸口的那枚火红色羽毛项链掏出来向交河展示。
交河思索着说:“这是塔拉腾给你留下的?”
“对。”布日古德崇敬地说,“肯定是,是塔拉腾保佑着我走到大漠尽头,让我重生。所以我绝不会撒谎,不会对任何人撒谎。”
交河眸子微凝,试探地问:“包括迦拿人?”
“对,包括迦拿人。”布日古德诚实地点头,“我会遵守我的誓言,从出生到现在许下过的所有誓言。”
交河拿起他怀中的水囊,说:“活人才能遵守誓言,我们没有水和食物,我们就会变成死人。”他摇了摇空空荡荡的水囊,“死人不需要遵守誓言。”
“是的。”布日古德再次点头,“但我们不会死。”
交河不屑地看着他怀中的羽毛,说:“因为塔拉腾会保佑你吗?”
布日古德确信地点头,他说:“伟大的塔拉腾会保佑祂的子民,只要我们诚心诚意地信奉祂。”
交河冷漠地回答:“你疯了。”
“我没疯。”布日古德抬起手臂,指着前方说,“我们到了。”
那手指被漫天繁星照的朦胧,前方的黑暗似也被驱散开来,交河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到了扭曲的荧光。
那像是火焰,又是篝火。在沙丘的那一头,七色的彩虹裙飘荡摇曳,歌声和舞蹈将影子伸长到天边,那里欢声笑语。
那里是部落。
……
这里是树林。
茶香缭绕在鼻尖,冰凉的叶子上挂着露珠,欲滴不滴的垂在尖端,茂密的枝叶缝隙间透进明媚的阳光,照亮了沉睡的双眼。
陈丘生呈一个大字躺在茶田里,背后的衣衫已沾上湿滑的泥土。他眯缝着双眼慢慢适应刺眼的阳光,然后环视四周,绿荫的颜色布满整个视野。
他看到了明媚的天空。
感觉到了犹自握紧的手。
他侧眸,看到顾遥知昏迷在身侧,那身上满是落叶和泥点,清秀的面容苍白毫无血。他垂眸,手间的五指紧扣对方的手,掌印交合,严丝合缝。
陈丘生强撑着身子从茶田里挣扎坐起,左右的风景辽阔而秀丽,身下的梯田犹如一道巧夺天工的天梯,绵延而下的山脉起伏曲折,山涧的溪水潺潺流淌,远空的雁群来回辗转,他静静地望了一会儿,旋即看向顾遥知。
顾遥知没醒,他沉睡着。
陈丘生便静静地坐着,望着左侧那亢长而雄伟的大坝。
江子墨在任烟州牧期间建造的穷奇大坝高大而坚实,仿佛一面弧形的巨盾隔绝了大山和大江,保护着烟州的百姓不受大水进犯。
这是一道伟大的工程,而现在交到他手里,便是一个艰巨的使命。
他注视着大坝沉思,从已经瘫软的沙道仔细的看,在到大坝的纹理,还有远处那被编织成支架高桥的竹篾。
至少这一次是挡住了,他在内心宽慰自己。
“嗯……”
顾遥知鼻音清亮,他扶着额头爬起身,旋即朝四下看了看。等看到陈丘生安然无恙地坐在身侧,他才轻笑了出来。
“大水将我们冲下大坝,但是你下令堆砌的沙渠却救了我们。”顾遥知捻起身下泥土中的湿沙,然后朝陈丘生展示,“你思路清晰,救了我一命。”
“你我命大,能在那样的大灾里活下来是苍天护佑。”陈丘生不想居功自傲,“快些下山吧,虽说沙渠护住了大坝,但是你看那。”
陈丘生指着山脚边浑浊的黄褐色泥水。
“大水漫进来了,房屋冲塌了不少。”顾遥知望着被泥水淹没的田地,“那些都是稻田,这一淹,烟州整个夏季恐怕没有那么多粮食够百姓生活。”
“事情既已发生,追悔便是莫及。”陈丘生面色毫无变化,“当务之急是立刻上奏圣上,言简意赅提及灾情巨细。另,还需圣上下旨拨粮赈灾才是。”
“这是自然。”顾遥知挣扎着想撑地站起,可这时才发觉自己的手仍自握着陈丘生的手,“走吧。”
他轻轻抽离自己的手,侧脸转过去叫陈丘生看不清他的面色。
陈丘生点头,然后多看了一眼顾遥知的手,发现对方的指尖有些粉红。
山道狭窄只够一人行走,陈丘生走在前头,顾遥知跟在后头,两人沿着下山的路缓缓而行。
“疏散百姓一事你还未与我细说。”陈丘生望着浸泡在泥水中的坍塌民舍,“百姓可都已进城避灾?”
“大多皆是,还好这大水不曾漫过茶山。”顾遥知心不在焉地看风景,目光不时看向陈丘生的背,“兴许被大水冲走的人除却你我,便再无他人。”
“民舍已毁,城内还需布置营帐供于百姓修养生息。”陈丘生盯着脚下的泥地走路,“此事还需你去处理。”
“我知晓。”顾遥知的语气轻松,他习惯走山路,姿势也很放松,“那大坝修缮一事还需你去处理。”
“我回去就依照江州牧留下的大坝修建图在修改。”陈丘生单臂扶着胸口,撑着单手抵下巴思考,“大坝还不够高,还得在高一点,在广一点……”
“如此说来,那便需要民力财力。烟州可没那么多钱供你大展手脚。”顾遥知赶到他的前头,脚步轻快且悠哉地迈着,“你可得好好想想从哪弄这笔钱。”
“这些年来国库空虚,此事就算上奏,陛下定然也是不允的。”陈丘生略微抬头看顾遥知湿漉漉的背,“委实叫我为难。”
顾遥知的背很湿,衣衫贴着脊背,露出消瘦的肩胛骨。那道弧线令陈丘生注视的目光愣了愣,但转瞬间他便微微垂眸不在多看。
“用之于民,何不取之于民?”顾遥知踢踏着脚边的青草,在摇曳的荡草里展露笑颜,“烟州虽贫瘠,但商贾为着便宜的茶叶常来此地收购茶叶外贩,这是个点子。”
顾遥知轻松的姿态令陈丘生抬起眸,他不在躲闪,而是注视着顾遥知的走路姿势和神态。而那轻松的笑声好似也令他严肃的面容稍稍改变,似被感染,嘴角也微微勾勒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陈丘生颔首说:“这倒是点醒我了。”
顾遥知突然顿足,他旋身展袖,四下飞溅的泥点洒落,但那抹叫人亲切放松的微笑却夺走了陈丘生的视线。
顾遥知落落大方地施了一礼,说:“兄台多礼。”
陈丘生彻底笑了,仿佛这一刻他不在是廷尉正,也不是被押在烟州的人质。而是与友朋相约在茶山漫步谈心的普通学生。
两人说说笑笑,一路下到山脚边,下方的泥水过膝,两人只能提着下袍浸足慢行。
顾遥知走的如履平地,可陈丘生却走的极为艰难。他亦步亦趋,身子摇摇晃晃,看的顾遥知只好停步等他。
“你鲜少走山路,这一刻看着。”顾遥知露齿笑着看他,“倒显狼狈之相。”
“莫取笑我。”陈丘生艰难抬步,提着袍子的手都有些抖,“这水下都是沙泥,沽脚的很。”
“当心些,你且慢行。”顾遥知跟随他的脚步走的很慢,“我少时常与家中父亲一同插秧,起初也会摔倒,总是溅一身泥。我母亲总是埋汰我吃不了苦。”
陈丘生停下抹了把汗,他喘着气说:“我不曾下田。”
“因为你是陈氏名门。”顾遥知与他并肩同行,“寒门苦子的生活你不懂,莫以此为耻。”
陈丘生喘了口粗气,说:“当以不知为耻,以知之为谦。”
顾遥知大笑了两声,说:“这是先生说过的话,难为你到现在还记得。”
陈丘生高高抬腿,身子倾斜地仿佛要摔倒,口中说着:“老师说的当铭记于心,我不会忘——”
“当心!”
陈丘生一个不稳俨然就要摔倒,顾遥知眼疾手快,探手拉住了他的手!
两人的手紧扣,顾遥知用力一拽,将陈丘生拉了回来。
陈丘生险之又险地前倾身子,一手紧握顾遥知的手,一手拽着他的肩。
等陈丘生正想要道声谢,可等抬起头,顿时发现两人此刻几乎身子挨着身子紧贴。他的额头刮过顾遥知的鼻尖,四目在霎时间触及相视。
顾遥知苍白的面色此时有些绯红,粉色的晕染在眼角。他望着陈丘生沉默,陈丘生亦如是。
“多谢。”
这声道谢迟来了些许,但传荡开的尴尬却令两人同时都微微侧头,脱离了对方的直视。
“不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