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沿还站着一个孩子,他孤零零地站在毒辣的太阳下,额头冒汗,手捧着包子可怜兮兮地望着白衣。
“兴许吧。”鹿不品撇眼看了看这个孩子,然后从袖中摸出一铢钱放在桌上,推了过去,“兴许他会明白你我的良苦用心。”
白衣按着那铢钱挪回来,他转头问小孩:“拿了包子还不乐意?”
那孩子涨着羞红地脸,他望了望巷子,又望回来看着白衣,他艰涩地说:“求大爷在赏个包子,我……”他为难地说,“我想给我娘。”
啪。
铢钱落在滚滚尘土里,白衣的手突然摸在孩子的脑袋上,他轻笑着说:“都是你的。”
孩子登时露出惊喜的神情,他捡起钱跑过大街直奔小巷,口中呐喊着:“娘、娘,我讨到钱了!”
这一幕令白衣笑容渐浓,他注视着孩子欢快奔跑的背影,坦荡地说。
“那我们四人,便是死得其所。”
……
“他死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梁封侯蹲在沙地里,江百川就在一侧。
山一程还睁着眼仰望着天空,漫天的沙尘肆虐如暴,营地的战旗被吹的猎猎作响,暮日无艳阳,天地阴沉地仿佛昏天黑地。
马背上满是染红的血珠,血珠沿着绳索顺着马镫滴落,浸透了沙粒。
“统领当时气若游丝,说的话听不清了。”江百川望着躺在地上的山一程,神色悲然,“他只是对我笑了笑,好像是在说……”
江百川回忆起几日前的情形,黑熊带领重建的吹角营及时赶到,救下了他们两人。
一场厮杀,迦拿人尽数被屠灭,但山一程连遭重挫,背上和腹部添了两个透明窟窿,他捂着伤口,可止不住血不尽的流。
江百川与他同骑一匹战马赶往营地,期间山一程险些从马上翻下去,但江百川用纱巾将自己与山一程绑在一起,连着几日下来才堪堪到达营地。
“他好像说……”江百川注视着山一程安详的面容,“走吧。”
一众甲士闻言纷纷抬头望向他,有人不禁唇颤呜咽,吸了吸鼻子。
“他在沉沙营当这个统领有些年头了。”梁封侯整了整山一程的盔甲,然后摊开了他的手,“此次阻截敌军增援,原本有许多人选可以挑选。但六个营里,我知道,他是最沉稳也最不怕死的。只是我从没想过……”梁封侯伤怀地将那柄无名刀递到山一程的手中,在合上他的手指里说,“老山,我欠你一条命。”
山一程的眼睛被合上了,他死时的模样似乎还带着要笑的模样,这幅模样是所有人都认识的模样。好似那些伤口本就不在,他走的无痛无痒,只是睡过去了。
众人静默无言,而此刻的风声忽然涨大了不少,飘扬的旗帜猎猎鼓荡之下,一名策马疾驰的斥候已然冲到近前。
那斥候翻身下马,喘着粗气高喊:“报!大漠中庭四十万大军已在古河床集结,大军严阵以待!”
梁封侯扭头问:“可知领军的是谁?!”
“回禀都尉大人,领军的是中庭王子。”斥候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昂沁!”
“此次统军的不是中庭大王?”叶宏放颇为讶异,“昂沁虽说正值壮年,可统军经验却远不及他人——你等,可探查清楚仔细?”
斥候立刻回答:“此为探子深入大军探得,决计不会错的。昂沁常戴金狼盔,身披金甲,一眼就能认出来。”
叶宏放再问:“那中庭大王何在?”
斥候看向叶宏放,说:“中庭大王在大军后方十里驻扎,负责辎重一应守备。”
“大人,中庭大王让自己的亲儿子出战。”叶宏放凝着眸子说,“看来他是想借此战磨炼昂沁,好在日后接任中庭王位。”
梁封侯单凤眸微抬,说:“那也得这一战之后,自做定夺。”他说完缓缓站起身,转向叶宏放,“取地图来。”
叶宏放将随身地图拿出,那斥候忙上去一同将其铺开。
“外寇大军再此处集结。”斥候指着地图中‘回音谷’处,“此地乃是一处峡谷,两侧尽是高原,峡谷长而曲折,莫约十人并排可通行。”
梁封侯在地图上点了点,说:“地形狭窄,但高处为平地。从中庭来此可直达山头,昂沁这小崽子,定然在山顶布下了弓箭、滚石。”
斥候点头说:“都尉大人猜测无疑,确是如此。”
“迦拿人在此处。”叶宏放探指点在地图的‘玉沙’,“此为古河道,虽有积沙但地形平坦,迦拿人主力沿着这条道路便可直通中庭。”
“那么只要破开回音谷,迦拿人就可长驱直入,杀尽迦拿人。”梁封侯赞赏地说,“昂沁脑子不错,知道兵力远不及对方,这是想要借助地形与敌交战,在以弓箭逐步射杀。”
叶宏放蹙着眉头,说:“那此战便是一场鏖战,须得打上多日才可见分晓。”
“大人,昂沁虽将如意算盘拨的震天响,但……”江百川走近指着地图中的‘洞牙湾’,“前些日我与山统领便是从此地辗转而出,洞牙湾有一条羊肠小道,三人骑行尚有余地,从这里出。”他手指沿着地图划过一个弯,“可穿到回音谷后方,如若迦拿人知道这条小道,外寇大军恐背腹受敌。”
梁封侯目光微凝,问:“沉沙营撤退时可有人被俘虏?”
叶宏放闻声便猜出梁封侯心中所想,他说:“即便沉沙营有人被俘,那定然也不会将此等机密泄露出去,大人尽可放心。”
梁封侯转眼看向叶宏放,语重心长地说:“人心隔肚皮,这大漠里尽是群狼环伺,毒蝎猛兽。毒蛇断首尚可留有一口致命毒液,见物便咬甭管善恶,更何况为了活下去,杯弓蛇影的人呢?”
众人闻言皆是颔首默然无言,叶宏放沉默片刻抬起头说:“但愿无这等卑躬屈膝的阴险小人吧。”
梁封侯转眸望向回音谷的方向,天空的沙雨犹如从天河倾斜而下,狂风呼呼作鸣,一眼望去只隐约看到稍纵即逝的冷芒。
那是弯刀反射的暗光。
梁封侯望了许久,忽地旋身转回来。
沙丘的风沙滚动如浪,已然埋没了山一程尸体的双腿,盔甲上还盖着马革。他闭目抱着刀,死时还带着笑。
“把他埋了吧。”梁封侯语调平静,他长吸了口气似在稳定情绪,“这沙里都是英魂。”
他翻身上马,战马交叠踩踏着沙地,随着缰绳拍打,马儿一声长嘶。
“驾!”
……
啪!
皮鞭抽在崔引弓的背上,他灰头土脸被抽的惨叫一声。
“是不是这里?”迦拿人指着前方经年累月堆积的沙墙,“你们是不是从这里钻出来的?”
崔引弓抖动因缺水裂开的嘴唇:“是、是,从这里进去,在往右转几个弯就能出洞牙湾。”
啪!
皮鞭再度抽下,崔引弓疼地龇牙咧嘴。
那迦拿人阴狠地说:“如果走进去迷了路,我就砍了你的脑袋!”
“不敢!”崔引弓吓地跪在沙地里磕头,“沉沙营信报记载的地方的的确确就是这里,不然我怎么可能从回音谷这么大的一个峡谷突然出现在右庭遗址?大人,呜呜,我说的可都是真的呀!”
他哭了,大腿的裤子湿漉漉地滴答着水滴,他吓尿了裤子,双腿跪伏在地上颤抖不止。
迦拿人用鄙夷地眼神看他,随即烦躁地高抬皮鞭狠狠一抽!
啪!
崔引弓疼地直起身躺倒在沙地里,口中哭喊着:“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我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了,都说出来了呀!”
“一个男人怎么会像你这样懦弱?”迦拿人走上前扯住他的衣领,“甘愿出卖自己的同胞,换取活下去的权力?”
“呜,我、我怕死。”崔引弓眼泪鼻涕齐流,他胆怯地握住那近在眼前的皮鞭,“求求你,我甘愿做你的奴隶,只要不杀我。”他哽咽地抽泣,“我愿意为你效劳,主人。”
迦拿人闻声环视左右大笑,他大笑着喊:“你们听到了吗,他叫我主人。一个忠诚的奴隶,屈服在他们自己的皮鞭下!”
那象征痛苦的皮鞭被抽出高举起来,四周的迦拿人大笑不止。崔引弓望着那悬在阴沉乌云之下的皮鞭,满是老茧的双手颤抖不已,他闭上双眼流下了浑浊的眼泪。
“现在起来!”迦拿人皮鞭在空中打响,“带我们穿过洞牙湾,绕到回音谷的后面!”
崔引弓踉跄地站了起来,他浑浑噩噩地拖动着双腿,随着皮鞭打响,他浑身颤栗地加紧脚步,带着迦拿人进了羊肠小道。
小道里昏暗无光,暗哑的沙粒落在他的脸颊上,眼泪混着颗粒的痛,皮鞭在身后每响一下,他便躬身颤栗,腰愈发地底,脚步愈发的快。
哭泣成了他唯一的挣扎,他在驰援沉沙营的路上遭遇迦拿人的队伍,全军覆灭。
他原本也应该死在那沙子里,但想起在崇都纸醉金迷的日子,他舍不下。所以在那柄短剑从双眼间高高举起,寒冷的芒遮蔽视线的那一刻。
他松开了钢刀,仰视着跪在了沙地里。
马匹的缰绳成了束缚双手的镣铐,骤响的鞭子成了驱使他活下去的希望。
“他们还需要我。”崔引弓安慰自己,声音静若蚊吟,“他们还需要我带着队伍去大漠中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