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封侯侧头说:“但这里是他们必须攻下的地点,满红关直通代州,代州直通崇都。所以满红关不容有失,陛下必然要增兵。”
江百川也清楚这一点,他放下脚,说:“都尉大人心细如发。”
梁封侯扯嘴一笑便收敛了笑意,他说:“唇亡齿寒的道理。”
宁静的夜里唯独剩下无尽的沉默,两人交谈了许久,这令梁封侯的心情好上许多。
但压力来自白天,那些怪物不知疲倦的攻城,人员伤亡惨重。若是崇都在不派兵,满红关能撑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对于派兵这件事梁封侯很自信,刘台镜当初亲自到过满红关,并且深入到大漠,这里是什么情况他都了解。
但梁封侯心里莫名有些打鼓,增援的队伍不到,他就整日心神不宁。
现在满红关属他的话语最重,但同样的,他的责任也是最大的。
他出神思索着千百种可能,搜肠刮肚几乎要将所有意外都事先想出来,可终究未知的恐惧令他疲惫交加。
而此时,一声长嘶马鸣,铁蹄像是撞开了城门。
两人跟着望向内道城门,那骑马的斥候满头大汗,他翻身下马站在空旷的演武场上喊:“梁大人!梁封侯大人在何处?”
梁封侯在城头上朝斥候招手示意,那斥候赶忙高举起手,喊着:“大人!圣旨到!”
江百川闻言喜上眉梢,他猜测说:“定是增兵调派的圣旨,大人料事如神!”
这句话令所有熟睡的甲士转醒,他们都揉着干涩的睡眼看向梁封侯。
梁封侯下了城墙到演武场,旋即跪在斥候身前。
斥候卷开圣旨,高声说:“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地苦寒,朕得闻狼烟四起,边塞战火连天。而今朕新登即位,念诸将士之劳苦,杀敌之奋勇。朕决意增派城西禁军至满红关防卫边疆,佑我郑国太平。另,朕深知满红关四年无将,大旗无勇将执手,如长剑无锋。而都尉梁封侯,勇武冠绝,胆识过人,忠义两全。特此,擢升其为满红关守将,统领诸将士杀敌卫国,亮我郑国威严,钦此。”
梁封侯鼻尖喷吐出的热息转为白雾,浓烈的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他抬手轻轻托举,接过了圣旨。
而就在这时,寂静的满红关突然响起一声呐喊!
“封王拜相!梁封侯!!!”
梁封侯侧首望向城墙上头,成排的甲士都俯视着他,他们唰地抽出钢刀,齐齐高举!
“封王拜相!梁封侯!!!”
这一声声话语起伏不一,可片刻后所有人都整齐地重复呐喊!
梁封侯扫视着所有人,随即站起身高举起圣旨。
等了这一刻快多久他已经忘了,是无数道军令和繁琐的事物缠身让他忘却了自己的存在。
满红关的主人本来就是甄毅,梁封侯也发自内心尊敬甄毅。尽管旧时的王已经逝去,可他的精神不曾遗失在这支铁骨铮铮的军队里。
但他没勇气代替这股强劲的军魂,可他愿意接下那杆大旗继承下去。
就像父亲传给后嗣的遗产,为万世传颂的歌谣。
梁封侯抿紧了唇,他转向斥候问:“崇都的队伍何时到?”
斥候恭敬的揖礼回答:“已经在路上了,现在已经上了红山马道,不过几日的功夫就能抵达满红关。”
梁封侯在整齐的呐喊声里问:“领军的是谁?”
斥候回应:“是熊二将军,大人,听说他是主动请求来满红关的。”
梁封侯问出了最为关心的问题:“此次来增援的人手有多少?”
斥候支支吾吾地说:“回将军,两万。”
梁封侯闻言神色僵硬,那震耳的呼喊声还在耳畔,他迟疑地问:“怎么才两万,崇都的城西禁军可不止这些人。”
斥候此时被梁封侯的目光盯的紧张,他畏怯地说:“人手是不止两万,但太尉大人也在恳请崇都增兵,大多人手都被带到西境去了。”
梁封侯蹙眉喃喃:“焦鸿雪把人带走了。”
他握紧了圣旨,随即环视着四周的甲士。这个消息对于满红关而言是杯水车薪,两万城西禁军,加上现在关内的甲士也不过七八万的规模。
他们在回音谷折损了很多人手,之后守关也同样死了不少人。
但好过没有吧,梁封侯安慰自己。
无数道目光聚集注视着他,他此刻俨然已经成为满红关的主人,所以他的责任又多了一项。
不止要守住满红关!
他从城头人群中看到注视着自己的江百川。
还要带他们回家。
……
他们离开了家园。
于星夜从大漠深处离开是艰难的,至少对于脱水且迷路的人而言是这样。
但对于从小生长在这片栖息地的人而言,离开家乡去参加最后的决战,这是生离死别的过程。
交河骑着马。
马队从他身侧经过,这支长长的队伍跋涉在夜幕的大漠下,天空的月亮已经渐渐淡去,阴暗的天空蒙上了一层隐晦的蓝。
天快亮了。
交河夹紧马腹催动马儿前行,昨夜的风沙一如既往地肆虐大漠,罩住口鼻的帕布被热息濡湿,淡淡的咸涩气味萦绕在鼻腔间。
还有一股像是被酥油茶浸染过的味道。
这令交河想起了布日古德,他的唇里也是这种味道,浑厚的、淡淡的。像是浓厚的岁月留下的男人味,令他着迷,也令他沉沦在昨夜发生于帐篷里的耳鬓厮磨。
他看向马队前头,布日古德骑着马指挥队伍,脖颈上挂着的赤色羽毛在随风摇曳,锁骨上露着明目张胆的牙痕。
布日古德察觉到他的视线,望过来的眼神充满了侵略性,其中还显露出一丝挑逗意味。
这几月来他们走了很久,残酷的沙暴阻碍着前进的道路,淡水也即将耗尽。
交河下令让武士们分饮淡水,其中包括他自己的。武士都感激他的慷慨,也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
奴隶王子,他们在背后这样喊他,可交河装作听不见。
奴隶的身份是不会改变的。
在大漠里生存的人都声称自己是真神塔拉腾的子民,身上流着神的血。
交河曾经就是神的子民,王的儿子,大漠右庭的王子。
可谁能真心将他当做自己的家人?
也许……
交河望向南方,那是满红关的方向,他怀念在梁封侯麾下当斥候的日子。
策马奔腾,快意恩仇,腰上配的刀和别着的酒囊就是他过去的模样。
六营的甲士把他当兄弟,当家人。
在他们眼里,自己是平等的。
而这里不是。
清晨的天空浮现着鱼肚白,月牙藏在天际的阴蓝里,可以看清云时风也小了。
“王。”布日古德跑马过来,“昂沁王子不肯喝水,在队伍后头闹事。”
许多天前,队伍经过大漠古河床时,发现许多死人埋在沙子里,趴倒的躯体上满是狰狞的伤口。
昂沁当时昏迷不醒,手里握着黄金打造的弯刀。
他醒来后任由布日古德拿走了自己的弯刀,他失魂落魄的说自己战败了,不配活着回到中庭。
交河朝队伍后头望去,有些人停在原地没动,他问:“闹什么?”
布日古德勒着欢脱打转的战马,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交河只好调转马头朝后头跑,等到了后方,他看到一帮武士围着坐在沙地里的昂沁。
昂沁此刻没了过去那般的自豪模样,落魄的神情怔然,眼神像是浑浊的鱼目,死气沉沉的像是迷失在大漠里的可怜人。
“王。”武士指着昂沁,“他不肯走,说要呆着这里。”
交河翻身下马,他先望了天空一眼,随即看向昂沁,说:“留在这里等死,值得吗?”
昂沁咽了口干涩的唾沫,他哑声说:“这是第二种死法。”
交河挑着眉问:“第一种呢?”
昂沁身子抖了抖,他回忆起了噩梦里才有的景象,随即颤声说:“在回音谷。”他鼓起早已丧失的勇气,抬头看着交河,“我应该死在那。”
交河叹了口气,他示意一众武士跟上队伍,随后等人走后才跟昂沁说:“你只不过是第一次上战场。”
昂沁摇了摇头,悲声说:“第一次,就输掉了整个中庭的武士,我是中庭的耻辱。”
布日古德骑着马慢悠悠地走过来,他在马背上俯身看着昂沁,说:“我也是耻辱,可我活着。”
昂沁艰涩地反驳:“不一样。”
布日古德接下罩着口鼻的帕布,他歪着脑袋问:“哪不一样?”
昂沁看着亢长的队伍,交河顺着他的目光注视。
“有人追随他。”昂沁看向交河的眼神很古怪,他像是不理解,“追随一个早已覆灭的王庭。”
这句话沉重地像是巨石落进平静的湖泊,令交河的情绪起了变化。
“他们追随我不是因为我是大漠右庭的王子。”交河解下腰间的水囊,“他们追随的是塔拉腾,追随神圣的荣誉,还有不容玷污的决战。”
交河递出水囊,昂沁却强撑着抬手将其猛地打翻出去。
“那不是一场公平的决战。”昂沁蠕动干涩的嘴唇,他站起来睁大痛苦的双眼,“那些怪物在沙墙上爬,他们落下来,就像大漠的沙暴!到处都是、到处都是,勇敢的武士在战死,为了保护懦弱的我!”
那双虚弱的手拽着交河的衣领,将人扯到自己的面容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