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傲的笑声响彻在轰鸣浪声里,他大笑着爬上城垛,癫狂的身影与步伐犹如酣醉酩酊。
而当后方涌入的江水越涨越高,以一股追天逐日的威势掩盖而来时。
他纵身一跃!
……
剧烈的疼痛令梁封侯龇牙呜咽,他只觉得浑身像是断了,但痛疼意味着他还活着。
此时似是夜幕,前头昏暗的夜光里传来粗重的喘息声。随着那一声声喘息起伏,他便察觉到身体传来微微的挪动。
他挣扎着睁开了眼,从缝隙的视线里,看到了一个身穿破旧麻衫的男人,肩上扛着粗粗的麻绳,身子前倾着不断向前走。
绳子那头连接着自己身下的一块小木板,绳子绑着他的身体令其不能动弹。
“喂……”梁封侯呼唤前头那人,“你是谁,我们……这是在哪?”
那人听到梁封侯微弱的呼唤,身子紧跟着剧烈抖了抖。
抗在肩上的麻绳松落下去,这人颤巍巍地转过身,口中缓慢地说:“嘘,小点声,那些怪物的耳朵可灵着呢。”
梁封侯看到这人面向自己时,第一感觉他好瘦,那几乎衣不遮体的褴褛破衫盖在身上,可裸露出来的肌肤到处都是伤痕。
“大水……是你救了我。”梁封侯捏着额头,他只觉得浑身沉重地犹如有块石头压着身体,“朋友,多谢。还请告知我们在哪。”
那人和梁封侯隔着距离既不走远也不靠近。
他将水囊扔过来,垂着头说:“我们在去西境的路上。”
梁封侯略感愕然地看着他,疑惑地问:“那满红关……”
沉重的话语像是此刻的天空,阴云遮着半边月,看不到背后藏着的冰冷。
“叫大水冲了。”那人的嗓音嘶哑且沉闷,“都死了。”
话尽时风跟着呼呼一吹,梁封侯像是被风又或是被话语惊地激灵一抖肩臂。
这人在兜袍的阴影里望着他,那眼神忧伤且悲郁,旋即他又转身顺手抗起麻绳,说:“你是我在关外捡到的,大水冲毁了城门,沙地泡了水一踩就能陷下去半条腿,现在满红关就是一片沼泽。”
他唉声叹气地抗着麻绳走,可忽地身后伸出一只倔强的手,扯住麻绳将他用力拉拽。
他趔趄地向后退步,正想转头埋怨梁封侯不老实,可就见对方拽着麻绳已然靠近自己,另一只手扯住了他的兜袍,同时用尽全力一拉!
那人吓地忘了躲闪,第一反应竟是捂住了自己的脸,然后飞快蹲下去将脸埋在膝盖里。
“把脸抬起来看着我。”梁封侯虽然虚弱,但力气显然比这人还要大上几分,“你为什么不敢看我?你究竟是谁!”
他拖拽着人,两人拉拉扯扯摔倒在沙地里。梁封侯扯住对方的双手不松开,而那人则死死遮住面容,结果两人在翻滚里,梁封侯抓着他的手臂张嘴就咬!
“啊!!!”
那人叫了一声,情急之下猛地抬腿踹过去!
梁封侯被踹地倒摔过去,但等挣扎翻身时,看清了那人的眼睛。
“你……你是……”梁封侯喉间滑动,“崔引弓?”
崔引弓捂着脸看他,他惊恐地忙说:“小点声,嘘。我是偷偷将你从尸体堆里捞出来的,千万不能叫!”
梁封侯盯着他眉宇蹙起,神色在变幻间愈发紧蹙,而那转动的眸子停下瞬间,他的瞳孔逐渐缓缓睁大。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梁封侯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一把扯住崔引弓的手,“你本该虽同黑熊一起去营救沉沙营,可后来你所在的队伍没有回来。说,你为何此刻在此?!”
崔引弓双手撑着地,四肢齐动向后腾挪着,口中慌忙地说:“都尉,莫怪我,切莫怪我!我、我、我只不过是想活命!”
梁封侯扯住崔引弓的脚裸,急声质问:“这么说真是你带着那些恶魔饶到了回音谷后方?!崔引弓,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吗?!那些怪物从回音谷后方饶袭我等后方,致使大漠外寇的兵马尽数葬送!铁血营折损殆尽,半数骁骑营马革裹尸,崔引弓呀崔引弓,你害了满红关,你害了与你手足相抵的兄弟呀!”
崔引弓如惊弓之鸟吓地向后飞窜,他唇齿颤栗,落魄的眉眼里流露出恐惧。
“我不想的,我根本不想的!”他喘息几口才颤声说,“都尉大人,我本想带着那些迦拿人沿着腹地商路走,斥候日夜在古河床跑马探查军情,应该是看到了呀!可是我怎么知道他们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可怕的东西。我根本没想到,我本想里应外合帮大人的,我本想——”
梁封侯气急之下,疲惫的双眼遍布血丝,他睁着几欲裂开的目光瞪着崔引弓,寒声说:“可你害死了他们。”
笃定的话像是灌口的凉气止住了呼吸,旋即呜咽如幽魂般从喉咙里钻了出来,如哭泣般长鸣,崔引弓眼神颤动着。
“我没想到,我真的、真的、真的没想到。”浑浊的泪沿着鼻梁淌出后悔的痕迹,崔引弓捂住了脸庞歇斯底里地低吼,“我真的没想到!!!”
他嚎啕大哭,但仍旧用双手掩住企图逃出的哭声,将其压在风声下,变作悲然的哀嚎。
“满红关十万铁甲,刘朔云从盘州带来的粮食足够我们守上一年半载,这是场持久战,只要我们守的够久。”梁封侯空洞的眼神和话语如出一辙,他像是掌握着过去,又像是失去地空伸着手,“可你毁了这一切,最可恨的是你把我从死地里拉出来。我不该活着,更不该知道是你干了这一切。我现在生不如死,成了你的共犯。”
崔引弓抽噎不止,他撤下手不断地哽动脖子,如孩子被恐惧摧毁了意志,那双泪眼瞪着梁封侯,心中现出怨怒。
他不满地抽噎地说:“梁封侯!你从没正眼看过我。”他抬手揉去眼角的泪,“当年我押送甄氏一族前往满红关,从那时候起你就没正眼看过我!”他像是壮起胆子一拍自己的胸膛,扯紧自己的衣领咬牙溢声,“我崔引弓在崇都是城西禁军的统领!手下兵甲三万,那时候你还不过是满红关的斥候队长,连个统领身份都没有你凭什么看不起我?如果不是你让我去救沉沙营我定然还在满红关死守,我也能奋勇杀敌为国捐躯!是你!是你害了满红关,是你害死了十万铁甲兄弟,不是我!”他的头不自然地抽搐一下,弱声说,“不是我。”
梁封侯看着他,身子像是卸去了依靠向后瘫坐下去。
他怔怔地说:“是呀,是我害了满红关。当初陛下敕令城西禁军来满红关替换老兵卸甲归田,那时候我就应该伙同军中同僚一并上书的。城西禁军的兵太无能的,在崇都玩了半辈子的太子兵,到了苦寒的边塞怎么可能安心镇守边关。是我的错,选了你们这等窝囊废。”
崔引弓抿紧颤栗的嘴唇反驳,他挺直胸膛说:“当年郑国建国之初,是我等祖先立下赫赫战功才打下国都。崇都之号来由是我们的姓氏,可你有什么?一个乡野来的莽汉,甄毅选你来做满红关的位子就是老眼昏花!”
“打下崇都城头是甄氏一族!”梁封侯眸子暴射出凶厉的光,他像是只震怒的野兽盯着崔引弓,“是甄氏先祖首当其冲攻下城头,你的祖先不过是在开国先帝拮据之时开囊相助!你如今的位置是买来的,不是靠赫赫战功赢来的。崔引弓,城西禁军来满红关据守的甲士如今全在沙子底下。他们死的铮铮烈烈!可你呢?你看看你,穿着奴仆的衣服给他们领路,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抱残守缺说自己先辈是一代枭雄?是,他们至少为明主倾囊相授,可你呢?你给迦拿人递长矛,捅自己人的心窝子。”
崔引弓心头仿佛都一紧,他粗重喘息地说:“事已至此,你待如何?这些怪物已经绕过边塞郡城前往西境。焦鸿雪不日便会被攻陷,只待崇都大火燃天。你我都是奴隶,这身衣服,也有你一份。”
梁封侯闻言笑起来,他毫不顾忌崔引弓的警告大笑着,笑声传荡在风声里愈发嘹亮,引的乌云都退散而开,令皎洁的明月照亮了大漠。
在凄美飘零的雪花里,梁封侯轻笑着说:“我辈出豪杰,战败自刎颈。边塞甲士皆死战不降,无人会是奴隶。崔引弓,郑国未败你便投效敌人,你不配当郑国人。”
嘶哑的低吼从梁封侯的身后传来,可他却闭上了眼,深深地呼吸着空气。
崔引弓吓地扑腾站起来,他扯住梁封侯的手,说:“快走、快走!”
梁封侯一把狠狠挣开他的手,冷声说:“走什么?你何不告诉你的主人,你抓到一个郑国人。拿我的头颅去邀功,说不定他还会赏你块骨头!”
崔引弓被甩地摔倒在地,他又爬起来急忙说:“我是偷偷将你带出来的,我已经逃出怪物的队伍,他们此刻恐怕是来寻我们的!”
梁封侯不在搭理他,顾自闭上了眼。
崔引弓突然扑上去用绳索将他一把套住,然后极快地勒紧打了结。这速度之快叫梁封侯都还未反应过来!
“你做什么?”梁封侯挣扎地扭动身体,“放开我!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