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陵豪曾断言元吉手中的七屠剑极为古怪。按照常理,元吉经脉尽断灵力尽丧,可在万剑门对阵万剑门长老时却身负神通,正面相抗。原因正是七屠剑生魔灵,觅取了剑主的寿元为其供给灵力,这才导致元吉肉身枯死,油尽灯枯。
可他到死都不愿松开七屠,而七屠就像是附在他手中的血蛭,无时无刻抽走他的寿元,直至身死。
他快死了,除非有奇迹,除非集齐四灵本命之物。
但朱雀羽已用在武峰身上,再无机会。
江果想到这愈发伤心难过,她轻柔地替元吉洗净面容,随即端起铜盆走出了房间。
而这一幕却落在屋外窥视的一双浑浊眼眸里,眸光随着江果悲伤的神情而动容,眸里也紧跟现出难过的凄色。
江果端着铜盆走出大门往大街上倾倒,而等她回到屋中时,赫然发现床榻空空如也。
元吉不见了。
……
“当年烟州花船大火一案,你救下了元吉。”刘台镜身在茶楼,周围的百姓不认识他是当今天子,“但你知道他是景诚帝与乐无双的孩子,你救他不是因为他可怜,而是别有他因。”
茶楼兴盛,入冬的天气叫百姓们就想窝在暖和的茶馆里喝口热茶。
闲客散聚,聊的都是当下九州时事。比如满红关被大水冲毁,代州深陷泽国,西阴关守备军太尉焦鸿雪孤注一掷率军出击迎战外藩,可却身死大漠。
“陛下如此而言,草民不知该作何辩驳。”鹿不品坐怀不乱,“还请示下。”
在嘈杂的嗑瓜子声里,在闲谈吵闹的争执声中,小二端来了茶水,恭敬地放到桌案上。
“主子,茶水。陛下,您也且慢用。”小二一看刘台镜脸色就不知为何地红了,他将捧来的棋盘子搁下,“棋盘、棋子都在这。”
鹿不品点头示意,说:“去忙吧。”
小二洋溢着热情的微笑,说:“好勒!”
黑白棋子分置两盅,刘台镜自作主张将白棋盅递过去。
“修真者,为得天道当先破七情六欲,七境心魔。破心魔者,道途坦荡,可得天道垂青飞升化仙。”刘台镜双指细长,夹起黑棋双色分明,他当先落子于正中天元,“你抚养元吉长大,于他幼时便要他绝断七情,将他训练成死士。杀人如麻且毫无人性,这是你下的第一步。”
鹿不品跟着落子,白棋意图包围黑棋分外明显,他口中说:“陛下所言不虚,且缓缓道来。”
茶楼里门前躺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乞丐,屋内烧红的碳火正旺,吹出的热风令他不愿离开。小二热心地将残剩的包子递给他,乞丐连连拱手称谢,面上现出溢于言表的喜悦神色。
“第一劫,喜魔,元吉带着甄可笑逃出流放队伍,出塞上雪山。最后阴差阳错拜入开渊谷齐舟真人门下,这便是他破开的第一魔,喜魔。”刘台镜跟进落子后顺手去接茶壶,壶嘴漫着蒸腾的热气,“但他早年服用你们商会的秘药,泯觉。服用此药无痛无痒,人如行尸走肉。但常人不知晓,元吉因服用此药得而对心魔感知极为敏锐。一旦断药,破开心魔更是得心应手。鹿先生深知破心魔当需孩童心性,所以你一直刻意让元吉对事物保持冷漠,但也从根本上让他更快陷入心魔,从之破而后立。”
“此药确是用于此策,但元吉不是我手下唯一的死士。我的死士诸多,但元吉却是最为合适的人选。”鹿不品落子后叹息一声,他将目光从棋盘上移向刘台镜,“陛下有备而来。”
茶楼外传来犬吠,乞丐坐在门前满足地吃着包子,可从巷里跑出的野狗扑上来咬走了包子。乞丐才刚咬半口,见到此情此景登时怒火中烧,抄起破碗砸在狗脑袋上,引得野狗哀鸣不止。
“第二劫,怒魔,元吉见暮云身死皇城树林,而怒生怨,从而引来怒魔。但他曾在开渊谷修行四年之久,长服泯觉丹,致使无魔却立足第四大境思魔境,心魔之威远胜以往,从而入魔。”刘台镜的黑子被吃,他却毫不在意,仿佛一切皆在他掌握中,“而促使他入魔的根由不止于此,还有你给他的七屠剑。此剑据传是你的剑,可是如此?”
鹿不品眼眸一亮,他取走棋盘上吃掉的黑子,继而再落,说:“陛下猜算不错,七屠的确是我的剑。”
野狗奔逃窜入巷子,乞丐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心,舌尖舔抵着嘴角残留的面包屑。寒风呼啸,他裹禁破衣瑟瑟发抖,面色不禁流露出狐死兔悲的神色。
“第三劫,忧魔境,忧思不止为人而忧。元吉曾在崇都外九城血战白马帮,眼见聚龙帮帮众忠心赴死,忧伤之情令他破开心魔。”刘台镜黑子接连被吃,那天元正中的黑子孤立无援,“从此后,入魔更深,也令七屠剑中的魔性更重。”
鹿不品开始逐步破除棋局上黑子的防守,慢慢的蚕食令白棋占据棋局大半,他举杯吹息热茶,未饮先说:“剑魔入心,杀念不止,入魔便不得逃脱。”
万家灯火于北风寒夜通明,乞丐望着茶楼对面的纸窗,看着透出的两道情意浓浓的人影。眉宇里闪烁不定着凝重的思虑,最终遥遥一叹,令吐出的懊悔融入呼啸风声。
“但他在筹备夺嫡一战前夕日思夜想心爱的女子,此用情至深令他破开思魔,而促使江果离开的。”双指干脆一点,黑子在棋盘上响彻清脆,缭绕的余音下传荡着刘台镜笃信的肯定,“就是你。”
鹿不品表情浮现凛然,他落子如落斧,在玄妙的挣断声里说:“儿女情长,一时之快,尝过的果子不该将核留在身边。这世间野花遍地,他独树一枝,何愁也?”
大街上空无一人,乞丐落寂的身影显得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而当楼内有人惊呼‘下雪了!’他才抬头遥望苍凉地漆黑天空,被落进衣领的雪花沁出一片醒觉的凉意。他蓦然惊觉,此夜将近年关,而他仍是孤身一人,不禁悲从中来。
“内城九楼之上,他也是独树一枝,不过是断枝。”刘台镜神色也略显悲然,忧郁地面色连同落下的黑子也响出沉闷的孤独,“景诚帝欲化龙成仙,可为的不是做这千古一帝。他为的是当年被他亲手推下花船的乐无双,为的是将追悔莫及的往事改写。他以为成仙便可令乐无双死而复生,而元吉还有晋王与秦王都没想到,为达这个目的,景诚帝甚至甘愿活祭自己的亲子亲女。此举令元吉破开悲魔境力挽狂澜于既倒,但他也因此筋脉寸断,油尽灯枯。”
咚咚两声,鹿不品执棋闲敲桌案,他在清脆声里深吸口气,惆怅地说:“唯独这最后两境,恐怕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茶馆里的散客陆续散去,那缤纷的大雪铺天盖地地下个不停,洒满了乞丐的身躯。他双手拢在袖子里,背靠着茶楼的门扉,腿僵硬地伸曲着,绊倒了走出客人。
那人骂骂咧咧地掸着惹身的雪屑,转身正想骂那乞丐两句,可忽然发觉乞丐一动不动,双眼眯缝地睁着。面上泛着叫人费解的神情,就这样直直地望着天。
他似乎被冻死了。
“第六境,恐魔。”刘台镜安然地落子,注视着棋盘上被吃的一干二净的黑子,“九楼一战他为求死而战,无惧生死,破开恐惧,已是到了化仙的最后一步。只是……”
他退却的手松开棋盅,转而握住茶盏。
“只是什么?”鹿不品平静地注视着刘台镜,“陛下今日邀草民饮茶,诉尽元吉破六魔之艰辛。可到了最后为何不说完他的此生,也落这最后一子呢?”
刘台镜端详着茶盏,三指微握,而目光却对视向鹿不品,说:“鹿先生,你穷尽心思铺设前路,令元吉一路走到今时今日。但你可曾想过,如若此天上无仙,该作如何?”
这话语像是门前围聚的人群在啧啧叹息,对冻死的乞丐流露出诸般不一的情感。
“最后一境,惊魔。”鹿不品拿起白子朝刘台镜示意,旋即落在棋盘上那独剩于天元位的黑子旁,“便是我。”
啪!
清脆的落子声像是独断了此间的风雪和叹息,成了唯一的绝唱。
鹿不品起身接过小二递来的伞,他撑开后走出茶楼,而当走上大街时忽然听到刘台镜的呼唤声。
“鹿先生。”
鹿不品驻足在皑皑白雪中,那雪屑沿着伞边落在脚下。他侧眸隔着窗户与刘台镜对视,问:“陛下还有何疑问?”
刘台镜举起那握在手中的茶盏,说:“朕相信,天上有仙。”
那茶杯随着手臂舞动,仿佛极为缓慢地洒出了杯中的热茶。
溅落在了窗外。
……
枯瘦的身影驮着元吉,一步一步踩在台阶向下走着。
沙沙的脚步声令四周传彻着空冥的回音,石壁上幽冥的烛光照亮了不易真人窘迫的面容。
他将元吉轻轻地放下,旋即走向前方。
这台阶下的天地赫然是一处洞穴,弧形的圆台连接着台阶。地面遍布深深的沟壑,裂开的纹路里泛着幽寂的赤色,而中心处则置放着一个巨大的鼎炉。
沸腾的鼎炉燃烧着蒸腾的赤色火焰,不易真人伸手刚触碰到炉盖,顿时被滚烫的炉盖烫的龇牙咧嘴哇哇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