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众人还是一道去了十面谷。
柳弦安坐在马车里向外望,几乎每隔一段距离,路旁就会出现一座村落,皆收拾得干净整洁,连家门口挂着的腊肉都要切得比别处方正,的确能看出军营生活的影子。
“这里也算是西南最安稳富足的村落群之一。”苦宥道,“土地肥沃,人丁兴旺,不仅尚武,还崇文,哪怕再小的村落,村民们也会凑钱请一名教书先生,这项传统祖祖辈辈流传下来,发展到今天,几乎人人都识字明理。”
“公子你看!”阿宁指着远处,惊讶道,“悬崖上有字!”
石壁高耸入云,断面整齐,像是被天神执巨斧猛然劈开,石英碎片在阳光下流光闪烁,如星河倾泻,又被仙人以剑为笔,洋洋洒洒刻下千字长文。即便是在柳二公子的三千世界中,也难以寻得一本如此奇妙的天书。
“要在这么一片悬崖上凿出文字,难度真同登天无异了,得用绳索套着人,从顶峰缓缓往下放。”高林骑在马上,眯起眼睛迎光仔细看了半天。程素月身体虽未痊愈,但她嫌马车里闷,所以大多时间也骑着马。此时见兄长看得投入,便跟着凑近一起瞧,两人动作整齐划一,直到耳边传来骁王殿下冷冷一句:“能看明白字吗?”
高林:“……”
程素月:“……”
看不懂字,还不能纯纯地欣赏一下美丽了?
梁戍不理会苦瓜脸的两名下属,独自风流倜傥策马上前,将柳弦安从马车里带出来。
高林:开始了,王爷的炫耀又要开始了,他马上就要让柳二公子给我们表演!
柳弦安当然是能看懂那些古文的,虽然字迹已经有些被风雨磨损,但也能根据前后意思推测出全文。他道:“是一则民间传说。”
“花这么大的力气,就为了刻个民间故事上去?”程素月不大相信,“我还当至少也得是个武功秘籍。”
高林敲了一下她的脑门,都敞开挂着了,还叫什么“秘”,顶多只能算个“籍”。照我看,这种大咧咧挂出来的,一般都不会是什么值钱货。
“是十面谷的起源。”柳弦安道,“说数百年前,天门忽开,有一队仙人登云梯而下,行至此处时,见风景优美泉清山静,索性定居下来,世代繁衍,就形成了今时今日的十面谷。”
程素月发表评价,没有漂亮仙女硬要嫁给懒汉村夫,也没有放牛的藏了美女的衣服不让人家走,虽然无聊,但勉强还算是个守法有德的好故事。
高林偏要讨嫌:“密密麻麻一悬崖的字,柳二公子只是说了个大概,你怎知细节里没藏着那些你看不惯的桥段?”
“确实没有。”柳弦安道,“不过余下的故事也没什么意思,不值得一说,我渴了。”
话音刚落,梁戍便将自己的水囊递了过来,又道:“这里风大,少说些话,小心别灌一肚子凉气。”一边说,一边解下自己的大氅将人裹牢,只露出两只眼睛,脚下一催马腹,双双扬长而去。
刚加入新家庭,还不是很适应这种画面的程姑娘憋了半天,忍不住问:“哥,王爷怎么也不避着些?”
“避什么,你说御前侍卫?那有什么好避的。”高林豪放一摆手:“咱王爷已经亲自写了封密函,将他这段情史一五一十地上报给了皇上。”
“啊?”
“也就差不多洋洋洒洒四五张纸吧。”高林比划,那文章长的,文思如泉涌,拿去考状元都能剩下三行。
程素月:“……”
真的吗,太可怕了。
驻军的营地在半山腰,往前是环绕的村落,往后是高深的密林,竹楼、瓦屋与帐篷分布得错落有致,对于山下的百姓来说,这就是一道最安心的保护屏障。
苦宥虽说视力受阻,走路却基本不需要人扶,他对这片大营熟悉得很,连拐杖都不用拄,只管大步前行,蒙眼银带与银发一道被风吹得向后高高扬起,身形利落干练。柳弦安便也学他将眼睛闭上,抬腿四平八稳往前一迈,结果被柳弦澈一把拎了起来,皱眉训道:“这里四处都是枯藤,你怎么也能走着路就睡着?”
“柳大公子误会了,小安没睡。”梁戍在身后帮忙解释,“他只是在学苦宥走路。”
学苦统领走路,难道就比走路睡觉要更好了吗?柳大公子冷冷地想,并没有啊。柳家子弟的规矩,行则矩步引颈,束带矜庄,疾趋则欲发而手足毋移,个个如青松带风,懒洋洋闭起眼睛算哪门子走?于是还是把懒蛋弟弟严肃批评一番。
柳弦安蔫头蔫脑地说:“唔。”
规矩真多啊,想去没有规矩的骁王府。
梁戍将人送回住处后,便去了前厅处理军务。柳弦澈坐在桌边,看着阿宁整理行李,十样有九样都是出自骁王府,最离谱的,怎么还有一件明显要大上许多的寝衣。柳大公子又开始猛猛地头疼,想着此事结束后,自己是不是应该把弟弟带回白鹤山庄管束一段时间,省得他越来越无理浪荡。正琢磨着,阿宁又从包袱中掏出一叠宣纸,整齐摞在桌上。
似乎是画像。
柳弦澈拿起一张:“小安画的?”
“是二公子靠着想象画的。”阿宁道,“大公子细看就能发现,其实每一张的脸都不太相同。”
画的是一个女人,上挑的狐狸眼,轻佻而又妩媚,倚靠在栏杆上。这是他根据刘恒畅送来的情报,再结合凤小金的长相,悉心勾画出的、张贴在白福教教主住处的那一幅画中美人。
“大哥。”柳弦安端着一盘糕点进来,腮帮子鼓着,见他在看画,便道,“可惜阿畅不会画画,否则由他原样临摹,也省得我还要根据文字描述去猜测。”
“这位姑娘……”柳弦澈微微皱眉,“举止过于轻浮了。”
“王爷也说她像是舞姬,”柳弦安道,“也像风尘女子,反正不可能是寻常小门小户。”
在刘恒畅的描述中,画中美人和凤小金差不多长着同一张脸,只不过五官要更为精致小巧,身姿也极曼妙。他还旁敲侧击地打问过凤小金,想探探他究竟有没有姐妹。
柳弦澈问:“有吗?”
柳弦安摇头:“没有,看着也不像有。阿畅说白福教的教主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假如这幅画像已经是十几二十年前所绘,那画中人也有可能是凤小金的娘,我觉得这种推测要更合理。”
像这般漂亮的容貌,倘若是舞姬或者风尘女子,理应红极一时,大受追捧,白福教教主时隔多年,却仍将她的画像挂在房中念念不忘,便是铁证。
“王爷已经差人去查了。”柳弦安道,“我原本还想问问大哥,看有没有什么探听情报的江湖门路。”
“那你怎么没来问?”柳弦澈还真认识几个消息通达的江湖人。
“因为王爷说不用的嘛。”
“为什么不用?”
“我没问。”
当时夜已经很深了,柳弦安躺在床上,说话说得困天困地,听到“不用”,就只“嗯嗯嗯好”地点头,而后便睡得人事不省,醒来之后,更是将这段对话丢到九霄云外去,只记得梁戍说了不要,那就肯定不要。
自己万万不必多费力气。
毕竟懒蛋还是很懒的,画画多了也累,不如躺着分析。柳弦安吃完糕点,又抽出一张画像,趴在桌上同哥哥说话:“我是这么推测的。倘若凤小金的娘当真出身风尘,而凤小金又对朝廷那位谭大人恨之入骨,会不会谭大人就是他的爹?”
毕竟这种痴情女遇上薄情男的故事,在话本里可太常见了,并且十个有十个都不会是好结局,和现实十分相符。柳弦安继续分析:“王爷说谭大人出身高门士族,家教森严极了,肯定是不会允许他出门狎妓的,娶进门当妾就更不可能。”
但家教再森严,也管不住男欢女爱那点事,一夜春|情之后种下孽根,世家公子回梦都王城继续做他的天之骄子,可能很快就忘了这件事,于是这世间就多了一对可怜的孤儿寡母,一个风光不再,被迫改嫁给粗俗的豆腐佬,一个背负着仇恨长大,埋伏在山道上,只等亲手杀了薄情寡义的亲爹。
柳弦澈道:“看来你这些年的确没少翻闲书。”
“……”柳弦安闭起嘴巴,不说了,王爷分明就夸我分析得极有道理,堪比军师。
柳弦澈有些好笑:“嘴里在嘀咕什么?”
柳弦安摇头:“没有,没有啊。”
反正军营里又没有戒尺,他现在放肆得很。柳弦澈原本是完全不想打他的,但是现在看到这副没规矩的忘形模样,就又想打了。
一根晒干的干枯药材,敲得柳二公子掌心一片火辣,他郁闷得要命,还要坐在桌边被罚默写家规,一手草书笔走龙蛇,洋洋洒洒,最后一笔拖出老长,隔着纸面,都透出了迫不及待要去告状的心态。
柳弦澈站在门口:“你跑什么?”
阿宁也气喘吁吁跟在自家公子身后,为何要跑得如此快,先前又不是没有挨过大公子的打,这回怎么这么大反应。
梁戍远远看着人朝自己奔来,也很意外:“出了什么事?”
“大哥又打我了。”
梁戍拉过他的掌心看了半天,纳闷地问:“没事啊,打哪儿了?”
柳弦安淡定地将手抽回来:“就是手,已经消肿了。”但我路上真的已经跑很快了。
不红不肿的,但梁戍还是配合地揉了揉,忍着笑:“说来听听,又犯什么错了?”
“没犯错。”柳弦安道,“我说了对凤小金身世的分析,结果大哥就打我。”
可真是不讲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