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表情非常冷静深沉,就是今天晚上天气闷热,他出了一脑门的汗。
这个要我怎么说?搬出万能的陈国瑞背锅?但这两位大文人要去拜见陈国瑞怎么办?
在场已经有人猜测,朱元璋的“井田制”,可能是来自于陈国瑞。
常遇春就是如此想。
他疑惑地环视周围。这么重要的会议,陈国瑞也没参加。陈国瑞难道真的是朱大帅的“影卫”,掌控了一支暗中效忠朱大帅的精锐军队?
常遇春想起自己听过的话本,对朱元璋又多了几分敬畏。
徐达悄悄给朱元璋使眼色。
朱元璋回过神,走到宋濂和叶铮面前,将二人依次扶起:“宋先生,叶先生,我确实有大贤辅佐,但这大贤……”
朱元璋想了想,还是没给陈国瑞背更多的锅:“唉,大贤只暗中指点我,不肯让我说出他的姓名。”
徐达纳闷地看了朱元璋一眼。
常遇春看到徐达的神情,心中有了计较。
大帅说是不知名的隐世大贤,就一定是不知名的隐世大贤吗?他还是认为,陈国瑞是这位“大贤”的可能性更高。
但宋濂和叶铮都信了,因为史书中经常在改朝换代的时候出现这种隐世大贤。
隐世大贤出现的时候一般都会伴随着大雾,然后故事主人公误入其中,看到某老叟往河里丢掉了一只鞋,让故事主人公捡回来。
老叟丢了左脚的鞋又丢右脚的鞋,等把故事主人公折磨得要拔剑砍人的时候,老叟留下一本书,飘然而去。
嗯,说的就是张良张子房。
张良不是最早的得受大贤天书的人。从三皇五帝起,贤明的君王身边都有神仙下凡相助。
读多了书,宋濂和叶铮对史书中先人的浪漫想象信以为真,自然被朱元璋轻易地骗了过去。
毕竟这个“朱氏特色井田制”很明显是一个熟读儒经的大贤所做,唯一的问题只是那个大贤是谁而已。
宋濂神色黯然:“我这一生都在研究井田制,今日终于得遇精通井田制的大贤,却不能求教……”
宋濂话未说完,居然哽咽出声。
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井田制就是宋濂所钻研的“道”的体现。现在眼见着这“道”在面前徐徐展开,他却不得见真容,宋濂心中怎能不难过?
叶铮叹气:“如此大贤,强求不得,景濂不要着相了。”
宋濂衣袖掩面,惭愧道:“濂知晓,唉,濂知晓。大帅,让你看笑话了?”
朱元璋擦了擦满脑门的细汗:“没事没事。宋先生,你还好吗?来人啊,上热茶!”
没资格在会议上说话,只能在一旁打杂的小将们手忙脚乱。最后还是陈英捧着一杯温热的水先过去:“大帅,没茶叶,热水凑合一下?”
朱元璋道:“宋先生,先喝一口热水缓缓。”
李保儿也拿过来一杯温热的水,朱元璋又将第二杯热水递给叶铮:“叶先生也缓缓。唉,虽然我不能让你们和大贤见面,但如果大贤给了我新书,我一定给你们看!”
宋濂和叶铮愣了一下,然后同时将温热的水一饮而尽,“啪”的一声把杯子掷在地上,摔得粉碎。
满大厅的将领浑身一颤。
怎么了怎么了?这两个文人想干什么!为什么摔杯子!
宋濂和叶铮拱手深深作揖:“濂/铮愿为朱大帅效死!”
满大厅的将领再次浑身一颤。
怎么了怎么了?这两个文人为什么摔了个杯子,就突然就要为大帅效死了?!
徐达好像明白了什么,然后面瘫脸微微抽搐,努力抑制住眼中的鄙视。
常遇春还在偷偷仔细观察徐达。当徐达的面部微表情再次变化后,常遇春再次若有所思。
大帅所说的隐世大贤,果然就是陈国瑞吧?或者那个隐世大贤是陈国瑞的老师?
常遇春想起李善长居然让陈标那个五岁孩子为将领之子启蒙,宋先生和叶先生也推荐自己问陈标借启蒙书……或许那隐世大贤不仅教导了陈国瑞,还收了陈标当弟子?
常遇春心中不由开始嫉妒了。陈国瑞那对父子,运气可真是好。
嫉妒之余,常遇春又想,陈国瑞父子肯定也是有过人之处,才会被隐世大贤收为弟子,被朱大帅信任为掌控暗中势力的人。
常遇春决定,一定要想方设法接触陈家。他的长子常茂已经四岁,只比陈标小一岁,正好和陈标成为玩伴。
常遇春想起自己虎头虎脑的长子,脸上不由浮现温柔慈祥的笑容,让他那一张杀神脸更加可怖,连徐达都忍不住屁股往旁边挪动了一点。
朱元璋灵机一动,借一个隐世大贤为自己抬地位,居然获得了两个大文人的效死,这一点朱元璋自己都没想到。
他原本的打算,除了借隐世大贤给自己抬地位,更是为之后让陈标恢复朱标的身份做打算。
之后他将渐渐淡化陈国瑞的存在感,将一切推给隐世大贤。
等陈标及冠,他只要说陈标一直跟着隐世大贤学习,已经见识了隐世大贤厉害的属下们,肯定就会特别敬仰……啊?
朱元璋发现了问题。
他家标儿马上就要给将二代们当小先生,将来在这群将二代们心中地位已经特别高,不需要他多此一举。
不对,多此一举也没关系。他只要说陈标就是跟着隐世大贤学习,是隐世大贤为他儿子准备的副手,不就好了?
隐世大贤说,辅佐朱元璋,只能打下天下;培养一个孩子辅佐朱元璋的嫡长子,才能保天下百姓百年安宁。
朱元璋自豪极了。
哎哟,我怎么这么能呢!这种神仙故事,我都能编出来!不愧是你,朱和尚!
如果不是那元鞑子把我待的庙烧了,以我的聪明才智,将来肯定能继承主持的位置!
朱元璋哄骗了两个大文人效死后,继续说“朱氏特色井田制”的事。
陈标已经习惯教导家中一众文盲,就算是烧脑子的天赋政策,也能让这群文盲将领听得似懂非懂。
似懂非懂……
朱元璋扶额,心中那点自己很牛逼的自豪,再次被郁闷冲淡。
开什么将二代启蒙书院?直接把这群混蛋丢去给标儿当学生得了!统统给老子轮流读书去!
宋濂和叶铮倒是完全听懂了。他们疯狂做着笔记,并且用渴望的眼神看着朱元璋手中那叠纸。
陈标制定的“井田制”只有一个框架。具体细节,还得朱元璋派人走访民间、勘测土地再实行。
就算是后世已经验证的优秀政策,换了一个时间和地点,也得小心谨慎地推出。
朱元璋会在扬州试点,然后推广到应天,再逐步推广到其他地方。
不过说是逐步,可能就是以一个耕种期为限,即半年时间。最迟明年年底,朱元璋就要把新的田赋政策推广到自己领地中所有城池。
土地政策即最基本的国策,有了国策,他才能着手建国的事。
朱元璋很想今天晚上就商量个大致规程来。
但将领们抓耳挠腮,愣是理解这个政策都花了很长时间。朱元璋只好把今晚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讲解政策上。
理解完之后,他们都一副晕乎乎的表情,看样子已经耗尽了所有精力。朱元璋只好扶着额头,让这群人快滚回去睡觉,明天再继续商量。
将领们跟火烧了屁股似的飞奔离开,比在战场上抢功劳跑得还快,看得朱元璋更加心梗。
他对徐达骂道:“这群家伙!就该磨着他们好好读书!”
徐达见人走完了,大厅中只剩下他和朱元璋两人,才放松板着的脸,吊儿郎当道:“早就让你磨了,不是你自己相信他们会自觉读书吗?”
朱元璋拍着桌子大骂:“他们辜负了我的信任!”
徐达出损主意:“标儿教陈家下人的时候,不是有什么学习计划?分期考试?都给他们弄上。到时候老大你给他们改考试卷子,不及格地统统不准上战场。”
朱元璋竖起大拇指:“还是你脑子灵活,就这么办。”
徐达道:“老大,可千万不能说是我说的!”
朱元璋道:“好好好,就说是陈国瑞说的。”
徐达翻白眼:“你不要两个身份互相甩锅好不好?最后锅还不是要落在自己身上。”
朱元璋摊手:“那是十几年后的事了。十几年后,再结实的锅也已经锈了。”
就在朱元璋和徐达在疯狂吹水,一个又一个折磨手下将领的馊主意疯狂往外冒的时候,叶铮刚走出大帅府,就道:“糟糕,我有东西忘在里面了!”
宋濂还在想井田制的事,心神不宁道:“明天来拿?”
叶铮道:“我丢的是夫人绣给我的平安符。若大帅府打扫的下人把东西丢了,我回去没法和夫人交代。我现在就回去。景濂,你先回去休息,我等会儿自己回来。”
常遇春被安排保护宋濂和叶铮,和两人一同回暂时的住处。闻言,他道:“我陪你回去。”
叶铮道:“常将军,明日大帅肯定会继续商议井田制的事。景濂现在回去,正好要整理今日所听田赋政策。常将军该同景濂一同回去,好生请教。将军随意派一个亲兵保护我即可。”
常遇春听后,觉得言之有理,他往身后看了一眼,看到正在打瞌睡的蓝玉,不由恨铁不成钢道:“蓝玉,你去保护叶先生!”
蓝玉打了个激灵,赶紧点头:“是!”
他忐忑不安道:“叶先生,请。”
即使叶铮和宋濂都对蓝玉不冷不热,但这个时代,大部分人越不读书越尊敬读书人,蓝玉对上叶铮和宋濂这等严肃的大文人,心里总是很慌。
要麻烦人保护,叶铮此次态度很和善:“蓝小将军,麻烦了。”
蓝玉被叶铮这一句“小将军”称呼,美得晕头转向,赶紧殷勤地跟了上去,身后就像是有尾巴在摇似的。
常遇春揉了揉眼睛。
他发现,或许蓝玉不该一直跟着他去战场建功立业,而是该去好好读书,磨掉身上的匪气和戾气,也能打磨一下智商。
只要他不死,蓝玉有的是机会出人头地。但蓝玉现在这副德行,即使立了大功劳,也一定会遭祸。
常遇春扶住神思恍惚的宋濂上马车,心中暗暗叹气,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说服夫人硬下心肠。若蓝家那些宗亲再在蓝玉面前耍嘴皮子,他就要上手揍人了。
叶铮匆匆回到开会的大厅。
守门的亲兵连忙进去禀报,朱元璋和徐达赶紧整理衣衫面容,作出一副正在商量正事的严肃模样。
朱元璋充满威严道:“叶先生,你怎么回来了?”
叶铮道:“我有东西忘在这里。”
他回头看了还傻乎乎地提着灯笼的蓝玉一眼。
朱元璋只沉思了很短的一瞬,就明白了叶铮的意思。
他道:“蓝玉,你先在门外候着,我有话要对叶先生说。”
蓝玉先转身离开,等跑到门口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好像忘了什么,赶紧转身跑回来:“遵命!”
说完,他又跑出了门。
徐达忍不住吐槽:“我听说常遇春这妻弟作战很凶猛,在那群半大的孩子中最为跋扈,是孩子王般的存在。今天怎么看着不太像?”
叶铮这几日跟着常遇春和蓝玉一起住,对蓝玉多了些了解,开口替蓝玉辩解道:“一个群体中领头的人,除了真正的首领,也可能是为众人背过之人。”
朱元璋眼眸闪了闪,先若有所思,然后洒脱笑道:“常遇春的妻弟,让他自己头疼去。叶先生,你这次回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吗?”
叶铮看了一眼徐达。
徐达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先走?”
朱元璋没忍住,破口骂道:“你走个屁,给老子留在这。啊,叶先生,你有话就直说。我这没什么事是老徐不知道的。”
徐达道:“就是知道得太多,我总觉得我迟早要糟。”
朱元璋道:“你再嘴贫,我现在就让你变糟!快给我从徐大变回徐达去!”
徐达还想吐槽,什么从徐大变回徐达,我又不是老大你分裂成了两个人。但他看着叶铮忍俊不禁的模样,乖乖单手捂住嘴,表示自己会安静。
叶铮真的是快笑出声。
今晚看到白天那群各个都凶神恶煞的将领们居然全部变成了傻憨憨,朱元璋偶尔也会流露出憨厚的神情,他就猜测在外面风评最高深莫测的徐达徐元帅,是不是也有外人所不知道的一面。
徐元帅现在就暴露了。
谁会知道,冷面寡言徐元帅,背地里是个嘴挺欠的话痨?
或许正因为有如此本性,徐元帅才让自己变成冷面寡言的模样,维持元帅的威严。
叶铮见朱元璋和徐达的相处,明白他之后要说的猜测,徐达恐怕也是知情人,便不再犹豫:“大帅,那位隐世大贤所教授的学生,是否是陈家的标儿?”
朱元璋狠狠挑起眉头:“先生为何会如此想?即使是陈家人,也该是陈国瑞,怎么是标儿?”
叶铮静静道:“大帅,标儿真的是陈国瑞的孩子吗?”
朱元璋眉头皱紧:“先生,你这是何意?”
徐达表情沉下来。
叶铮见两人如此,心中荒谬的猜测,从一分上升到了三分。
“大帅,标儿的岁数和你藏起来的嫡子岁数差不多,标儿其实是大帅你的孩子。”叶铮拱手,将只有三分确定的猜测,说得像十分。
朱元璋还未动作,徐达将手放在了腰间刀上,噌的一声,刀已经露出半截晃悠悠的刀身。
叶铮浑然不惧,保持着拱手的姿势,站直身体,直视着朱元璋。
徐达手心已经出汗。
他知道,在这里杀掉一个刚说要为朱元璋效死的大文人,一定会出大问题,但标儿的身份绝对不能暴露。
他经过短暂的挣扎,脸上显出狠戾之色,横跨一步,堵住叶铮去路。
朱元璋叹了口气,道:“好了,徐大,把刀收起来。本来我们俩还能糊弄过去,你把刀亮出来,就不打自招了。”
徐达:“啊?”
朱元璋道:“徐、大!”
徐达才听清朱元璋两次都叫的是“徐大”,而不是“徐达”。那这命令是认真的。
他这才将刀收起来,委屈道:“老大,这能怪我吗?你难道没被吓到?”
朱元璋平静道:“你看我的样子像是被吓到了吗?”
我的娘啊!吓得我都傻了!没听见刀的声音,我都没从脑袋一片空白中回过神来!
朱元璋道:“先生,你先坐,慢慢说。徐达,去给先生倒杯水。”
徐达道:“好……水在哪?”
朱元璋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也坐下听着。”
徐达讪讪坐下。
叶铮也跟着坐下,背后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他投奔朱元璋,是想为永嘉学派博一个前程,光大祖先的学说。但他没想到,居然出现了宋濂这个强有力的对手。
他更没想到的是,朱元璋居然要用“井田制”为立国之本。
宋濂所传承的金华学派,最主要的学说就是希望恢复井田制。宋濂的专长完全和朱元璋之后要推行的国策合上了。
如果他现在什么都不做,宋濂和朱元璋大概会成为一对能传唱千古的云龙鱼水君臣。他只会成为被朱元璋重用的文臣之一。
这“之一”,可不能帮助他光大学派。
文人和武人一样,该争的时候一定要争。
叶铮眼力好,瞥见了朱元璋拿在手中的纸稿的字迹。
他记忆力非常出色,立刻就认出这字迹,和被他与宋濂认可为小知己的陈标类似。
“朱氏特色井田制”是陈标所做?
不对,以陈标的年龄,就算他读的书再多,但这些政策没有长久的实践经验,不可能如此详尽。那么就是其他人述说,陈标记录?
先假定隐世大贤肯定存在。能记录下隐世大贤言论的陈标,肯定才是隐世大贤的弟子。
这原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在开国君王身边,有一位被隐世大贤甚至神仙教导的贤臣相助,是君王自带的“祥瑞”之一。历朝历代,君王身边都有这样的人。
陈标年龄虽小,但朱元璋可以说,隐世大贤教导陈标,是为他的儿子准备贤臣。
文人们抨击朱元璋的一点就是他不尊重文人,能马上夺得天下,但不能在马上治理天下。
朱元璋下出陈标这一手棋,就证明隐世大贤已经确定朱元璋能夺得天下,并保证朱元璋的儿子一定有贤臣辅佐,能治理好天下。隐世大贤和陈标合在一起,就是对文人舆论绝境翻盘的大杀招。
朱元璋为何不落子?
总不会是朱元璋没想到这一点吧?朱元璋从微末草莽走到如今的地位,不会是少智之人。
叶铮谨慎思索,大胆猜测。
唯一的可能,就是陈标身份有问题!
他又想起李善长和少数将领对陈标过分宠溺和信任的态度。当时叶铮虽还未发现问题,就本能地留意了那些将领的身份。
那些将领都是朱元璋最初回乡招募的同乡,连如常遇春这种后来加入的深受朱元璋信任和重用的将领,都不太熟悉陈家。
那时,叶铮只以为,陈国瑞也是朱元璋回乡招募的同乡之一,所以那群人彼此之间才会更熟悉。
但现在,叶铮有了一个荒谬的猜测。
如果陈标根本不是陈国瑞的儿子,而是朱元璋的儿子,这群人正好知情呢?
陈标是朱元璋的儿子,且被隐世大贤自幼教导,这才是李善长会让一个五岁孩童给所有将二代们启蒙的原因?
可为何朱元璋有如此麒麟子,却不公布陈标的身份?
难道是隐世大儒的建议,为了保护陈标的安全?
在会议上,叶铮没有去思考井田制的内容。
他知道,无论再思考,他都不会比得过在此道上已经浸淫十几年的宋濂。他必须在其他地方破局,获得朱元璋的看重,然后发挥自己的所长。
当会议结束那一刻,叶铮终于下定决心。他将妻子所绣平安符偷偷留在了椅子上。
自己的前程无所谓,但学派的前程可能就只在此一赌——或许今后还有机会,但叶铮知道,人的勇气和士气一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错过了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鼓起勇气冒这个险。
他要赌自己的猜测正确;他也要赌朱元璋足够理智,愿意给予刚宣誓效忠的他一个机会。
叶铮坐在椅子上那一刻,他手中攥紧妻子所绣的平安符,脑海中闪过妻子送他出门时隐藏着担忧的双眸。
小君,你很了解我,但我赌赢了。
叶铮深呼吸,平静道:“我妻、子在山野家中。正逢乱世,我颇为担忧,大帅能否派人将我妻、子接来应天,与我团聚?”
朱元璋眼眸一闪,笑道:“那是应有之义。明日我就派人去请先生家眷前来。”
徐达也心口一松,然后困了。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老大,接下来的事不用我在也没关系吧?我困了,你们慢慢聊?”
朱元璋好不容易维持住的高深莫测表情差点破功:“不准!给老子留在这!”
徐达委屈巴巴道:“可我留在这又有什么用?要不我先回去和标儿说,你被朱大帅留着熬夜,一时半会儿回不去?说不准标儿正等你,不肯睡觉呢。”
朱元璋道:“标儿肯定早睡了!”
顿了顿,朱元璋想起自己之前给陈标的承诺,也有些担心了:“你赶紧去看看!”
徐达得意笑:“好嘞。”
他大拇指擦了一下嘴唇,兴高采烈地往外走。
劝标儿事小,去厨房吃夜宵事大。以标儿对他爹的爱护,肯定厨房一直备着夜宵,等他爹回来,随时都可以吃。
唉,睡了一整天,才吃两只叫花鸡,三个大馍馍,一会儿就饿了。
徐达出门时给门口的亲兵打了招呼,让他们看好门,绝对不准外人进来,才赶紧离开。
趁着老大没空,把老大的夜宵吃光,让老大饿肚子!
朱元璋并不知道徐达的恶意,继续道:“先生如何发现标儿是我儿子?”
叶铮从发愣中回过神,轻轻擦掉额头的汗珠。
以徐达话中的含义,莫非标儿并不知道他的亲生父亲是朱元璋?
什么叫“你被朱大帅留着熬夜”?难道“陈国瑞”这个人……
叶铮问道:“据说掌握着朱大帅暗中势力的陈国瑞,就是朱大帅本人?”
朱元璋傻眼:“什么暗中势力?”
叶铮道:“众人都传言,朱大帅暗中还有一支精锐将士,专为朱大帅做不可放到明面上之事,这一支军队就由陈国瑞带领。所以陈国瑞才会既受朱大帅信任,又不常出现在人前。”
朱元璋挠头:“还有这传闻?这个传闻挺有意思,我记下来,之后继续丰富陈国瑞的经历。先生,你还没说,你怎么发现标儿的身份呢?”
叶铮将自己推测说出来。
朱元璋从怀里摸出陈标所写的纸稿:“你、你们文人还能认出字迹?”
叶铮无奈道:“这是个读书人都会吧?”
是、是吗?不是吧!怎么可能!朱元璋发现,叶铮所说的“读书人”和他认识的读书人恐怕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朱元璋把纸稿放在桌子上,叹气:“这个……唉,先生,其实你是歪打正着了。”
叶铮疑惑:“歪打正着。”
朱元璋无奈:“你的推测基本全部错误,但歪打正着,把标儿的身份说破了。唉,居然还能歪打正着,这闹的……”
叶铮更疑惑了:“全部错误?标儿不是有隐世大儒教导?”
都挑破了,叶铮还要把家眷都迁到应天,朱元璋也没什么不可说了:“不是,标儿啊,他就是那个隐世大儒。”
叶铮整个人完全石化:“怎么可能?!他才五岁!!”
……
陈标都睡醒了一觉,爬起来嘘嘘的时候,陈国瑞还没回来。
陈标生气了。老爹怎么说话不算话!
但他又知道,陈国瑞回不回来,陈国瑞自己说了不算,朱元璋说了才算。
他只能气得跑到庭院里打了一套刚从大夫那里学到的养生拳,无能狂怒。
“唉,标儿,你在干什么?”徐达拎着一只鸡路过。
陈标道:“睡不着,打拳……啊,徐叔叔,你回来了?我爹呢?”
徐达撕下一只鸡腿:“被朱大帅留着了。朱大帅在详细问陈老大井田制的事。饿醒了?要不要吃一点?”
陈标摸了摸肚子,还真的有点饿。
他接过徐达的鸡腿,和徐达一起坐在台阶上,看着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空,一同吃夜宵。
伺候陈标的下人给两人倒来热水润喉,又退到远处,不打扰两人。
陈标埋怨:“说好的会早回来,爹说话不算数,食言而肥,爹一定会变成大胖子。”
徐达啃着鸡肉,含糊不清道:“虽然我不知道食言而肥是什么意思,但我猜应该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陈标道:“我不管,爹就是要变大胖子。”
徐达道:“好好好。你爹一定会变大胖子。”
两人又沉默着继续窸窸窣窣啃鸡肉。
待一整只鸡被啃得只剩下鸡架子,徐达还好,陈标撑得有点慌,于是继续在庭院里打拳。
徐达又吃了一会儿,待肚子吃撑之后,才洗手洗脸,来指导陈标打拳。
陈标的拳头慢悠悠软绵绵,和徐达在战场上的厮杀架势不是一个套路。不过徐达上战场之后,搜罗了不少所谓武学秘籍,以掌握更好的发力姿势。
当武将,如果只凭着一身蛮力,病痛很快就会找上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不声不响暴毙。徐达还想活到朱元璋打完天下后过好日子,很爱惜身体。所以陈标那软绵绵的拳头,徐达也能指导一二。
陈标这个小胖墩,蹲也蹲不好,跳也跳不动,徐达还能闭着眼睛吹嘘陈标是武学奇才,听得陈标自己都躁得慌。
两人正在庭院里玩闹时,朱元璋带着叶铮走进庭院,气得一脚把徐达踹了个大马哈。
徐达怒道:“老大,你什么毛病!”
朱元璋骂道:“标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不让他睡觉,习个屁的武!要习武也不是这个时候习!”
徐达揉了揉被踹的屁股:“又不是我把标儿叫起来。你不回来,标儿不肯睡,怪我啰!”
朱元璋道:“那当然是怪朱大帅!标儿啊,我跟你说,我早就想回来了,朱大帅不让,我可没办法。你看,朱大帅不仅不让我回来,把叶先生也扣着不准走。叶先生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哪能熬夜?叶先生住处很远,今夜叶先生就宿在咱们这。”
陈标看到叶铮,立刻跳得比刚才练拳高多了,瞬间窜到了朱元璋身后,双手抓着朱元璋的衣摆,露出半张脸,警惕地瞪着叶铮。
朱元璋疑惑:“标儿,你怎么了?”
叶铮忍着笑道:“大概是我和景濂在应天太唠叨,烦着标儿了。”
陈标把半张脸缩回朱元璋的背后:“没有没有,是小子愚钝,不能听懂两位先生教导。”
朱元璋想起马氏信中所写的宋濂和叶铮缠着陈标不放的事,不由十分得意地乐了:“叶先生和宋先生看重你,你躲什么?出来,扭扭捏捏像什么话!”
陈标被朱元璋从身后拎出来,乖乖向叶铮问好,然后又躲在了朱元璋身后。
扭扭捏捏怎么了?我就是要扭扭捏捏?你不知道他和宋先生有多唠叨!
陈标虽然喜欢看书,但不喜欢和人引经据典的说话啊!
朱元璋无奈:“真是对不住,这孩子被我宠坏了。”
叶铮微笑道:“无事无事,孩子活泼一点才好。可否将书房借给我?朱大帅明日所需文书,我还未整理。”
朱元璋热情道:“我带你去!标儿,先去睡觉,我马上过来。”
看到朱元璋回来,陈标终于感到困了。他打了个哈欠:“好,我先去洗澡……爹,你也必须洗完澡再睡觉,不然臭烘烘。”
朱元璋弯下腰,捏了一下陈标的鼻子:“知道了!就你穷讲究。”
陈标迈着六亲不认的八字步离开:“什么穷讲究,我们陈家是豪富之家,很快就能把沈家踩在脚下,成为这元末第一大豪商!”
朱元璋挥手:“啊对对对,睡觉吧你。”
徐达:“老大,我……”
朱元璋一把拽住徐达,压低声音:“走,去书房看天书。”
徐达浑身一颤,小声道:“这这这我能看吗?”
朱元璋道:“我都要给叶先生看了,你自己说你看不看。”
激将法虽老套,但有用。我徐达怎么能比今天才发誓效忠老大的人差!
看他娘的!
……
第二日,朱元璋精神奕奕,叶铮莫名亢奋,徐达……徐达他挂着两个浮肿的眼袋,哈欠连天。
徐达一边捏着鼻子灌着醒神的药茶,一边迷惑道:“我就不明白了!同样是人!我还睡了后半夜,你们俩一夜没睡,为什么精神还这么好!特别是,叶先生,你都五十多岁了吧!”
叶铮亢奋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听闻如此道音,我怎会有睡意!”
朱元璋骂道:“看看人家叶先生,再看看你!学着点!”
徐达无语。学着什么?我还能一口吃成个大胖子,几年成为大文人?
天书不愧是天书,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朱元璋拖着徐达去做会议前的准备,叶铮正准备先去大厅候着,宋濂提前到了大帅府,快步走上来。
“子正兄,昨夜你寻找失物真是寻了许久啊。”宋濂这样一个穆如清风的人,居然露出了阴阳怪气的表情。
叶铮微笑,不动如山:“昨夜正好遇上大帅,不小心多聊了一会儿,大帅见时辰已晚,让我在徐元帅府上暂住。蓝玉不是回来告诉你们了吗?景濂如此担心为兄的安全吗?”
宋濂深呼吸,也露出了微笑:“自然。”
两位大文人微笑的视线在空中交汇,闪烁出金石火花。
若不是在场有很多武将,他们已经撸袖子互殴。
宋濂:奸诈小人!
叶铮:呵!
有将领自来熟地把着和宋濂同来的常遇春的肩膀道:“宋先生和叶先生的感情真好。”
常遇春沉默。
好?他怎么觉得,这两人有点剑拔弩张的感觉?
一定是错觉。叶先生和宋先生能有什么剑拔弩张的事?总不可能是宋先生嫉妒叶先生能留宿徐元帅府?
常遇春眼睛突然睁大,然后不敢置信地看着光风霁月的叶铮叶先生。
叶铮已经和宋濂打完招呼,两人笑语晏晏,一同往大厅走去,中途不断说着一些周围将领听不懂的之乎者也的话。
将领看着常遇春发呆,疑惑道:“常将军,你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汗?很热?”
常遇春擦汗:“嗯,很热。”
我擦擦汗,擦擦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