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劳动改造的青军那里招募演员的朱文正,回来时红光满面。
去普通老百姓那里招募演员的李文忠,回来时满脸乌青。
天气渐凉,陈标穿了一身较厚实的棉衣,更像一个圆滚滚的福娃。
寻常椅凳陈标坐上去都会够不着桌子,在陈家,陈标看书时的桌椅都是特别定制。
少了朱元璋这个“儿童座椅”,陈标只能在桌子上放了个蒲团,盘坐在桌子上看文书。
见两个兄长回来,陈标抬起头,正准备满脸严肃地询问结果,被李文忠的模样吓得不轻:“表哥!你脸怎么了?!”
李文忠揉着脸上乌青,一瘸一拐地走进门:“百姓们太热情,我不小心被推倒在地……”
陈标吓得从桌子上蹦下来。
他居然从和他差不多高的桌子上往下跳,把朱文正和李文忠吓得不轻,赶紧冲上去,害怕陈标摔倒。
陈标稳稳落地,牵住李文忠的手:“你没带维持秩序的人?践踏会死人!”
李文忠道:“带了带了,我刚被推倒就被救了出来,没被踩几脚。也是我的错,我低估了她们的热情。”
李文忠停顿了一下,苦笑:“我只是告诉她们,她们被选中当演员,我会安排她们去应天见义母,她们就跟疯了似的涌上来。”
李文忠虽改回了原本姓氏,他还是朱元璋收的几十个义子之一,所以仍旧称呼马秀英为义母,正好和“陈马氏”这位舅母的称呼分开。
陈标乐了:“你低估了秀英夫人的偶像效应。秀英夫人的名声真好用,看来就算这里没有女眷主持,有些事也可以做。”
陈标又关心了一番李文忠的身体,被不甘被忽视的朱文正抱进怀里。
他趴在他堂兄的肩头道:“秀英夫人的名声这名声能给咱们很多便利,所以你们要更小心谨慎,千万不要给秀英夫人的名声抹黑。”
朱文正揉了揉堂弟圆滚滚的后脑勺:“谁敢给义母的名声抹黑,我砍了谁!”
陈标道:“砍砍砍,你就知道砍!整顿军纪才最重要!”
他想了想,又道:“堵不如疏,用军纪压制着镇守在这里的兵也不是长久之计,你们来看看我写的计划。”
朱文正乐呵呵抱着陈标坐在太师椅上。那嘚瑟劲,好像他变成了他义父兼四叔的朱元璋似的。
李文忠白了朱文正一眼,拖了一张太师椅过来:“滚远一点,给我让个地。”
朱文正抱怨:“你不能坐对面?”
李文忠道:“不能。”
朱文正还想说什么,被陈标掐了一下,乖乖挪动太师椅,让了个位置出来。
两人并肩坐着,听陈标翻动着计划书,给他们讲解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写戏教戏排戏还需要一些时日,这段时间扬州城的民生工作自然不可能停滞,都要一起来。
陈家支援的人到来后,不仅带来了文艺方面的人才,还带来了许多铁制农具。
应天是六朝古都,虽都是些短命割据王朝,但也说明这确实是一块宝地,只是古人不一定知道这块地有多富庶。
但陈标知道。
应天有煤有铁有铜,还有其他许多矿产资源,仅仅这一地,辅佐陈标所知道的“古法炼钢”,就能给朱元璋军队提供比其他势力更精良的武器。
那“古法高炉炼钢”在后世练出来的全是废钢,但在这个时代,都是神兵利器。
陈标带来的钢铁冶炼法不仅改良了朱元璋军队的武器,还因为过分高效,在给军队提供武器的同时还能同时打造农具。虽农具都是普通铁器,也极大的提升了朱元璋领地的生产力。
再加上陈标不计代价从海外买来的耕牛牛犊,养了这么几年,朱元璋领地又不大,以供急需之用问题不大。
陈标得知朱元璋要去打扬州城后,就命陈家的工匠暂时放弃其他事,加班加点打造农具。现在第一批打造的农具和调集来的耕牛终于到位。
铁制农具和耕牛一来,就算是老弱妇孺都能耕地,由流民转化而成的扬州百姓脸上的笑容更多了。
他们对朱元璋的忠心又多了一些。
这个大帅是个好人,他不仅给咱们地,还要帮助咱们耕地种田。不像其他地方的军老爷,只顾着来收税抢粮。刚成为扬州百姓的流民们都在为朱大帅立长生牌了。
朱文正一看计划书上密密麻麻的字,就又是扶额又是揉太阳穴,头晕目眩。
李文忠却捧着陈标写的计划看得满脸红光,连黑眼圈都仿佛变淡了不少。
李文忠对基础建设和规划方面特别感兴趣,以前一直没找到人请教,朱元璋麾下也缺少这类型的人才,他只能看书自学。
“标弟!你居然连这个都会!”李文忠后悔极了。早知道标弟会这个,他早向标弟请教了!
陈标懒懒挑眉:“我什么不会?别光顾着惊叹,赶紧看。堂哥!正哥!朱文正将军!别偷懒!”
朱文正放下扶额的手,苦笑着道:“我看,我看,哎哟,标弟啊,你能不能把字写大点,哥我看了头晕。”
陈标气鼓鼓。
你多大年纪?老花眼吗?还嫌字小?我是不是该给你配制个放大镜?
堂哥这一看兵书之外的书就头晕的坏毛病,还能不能改好了?
为了立功劳,也为了不被李文忠比下去,朱文正咬着牙忍着眩晕看完了陈标写的计划书,然后往后一靠,长舒了一口气,身体瘫软。
陈标气得把朱文正的手背都掐乌了一块。恨铁不成钢啊!
朱文正被陈标掐了,连个声都不吭,好像被书中文字吸干了精气,整个人都只剩下一口气。
李文忠忍着笑,把陈标抱到自己怀里:“让他缓缓。”
陈标担忧道:“你不是被踩了吗?我坐你怀里会不会压疼你?”
李文忠道:“标弟软乎乎的,怎么会压疼我?”
陈标不知道该说谢谢,还是把李文忠的手背也掐乌一块。
表哥一定不是故意说我是个小胖子,一定不是!
陈标忧愁的看着自己的小藕节胳膊。
其实他不胖,大夫都说他的体重体型刚刚好,是个敦实的福娃娃。他就是年纪太小,还没抽条,到处都是婴儿肥。
嗯,就是这样。等他抽条了,一定是个俊朗的美少年。
毕竟他爹自诩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小伙,他娘更是美人。
李文忠疑惑:“标弟,你在干什么?怎么不断捏自己的胳膊?”
陈标停止虐待自己的婴儿肥藕节胳膊,道:“表哥,有什么疑问吗?”
李文忠使劲点头:“有,有很多!为城中修缮住房,然后城外居民和外地富商可以用粮食购买城中住房这点我明白。但城外也要修缮住房,还要整齐划一,这是为何?”
陈标道:“这是为新的户籍制度做准备。我和爹商量过,现在地多,但等人口恢复,地肯定不够分。所以分地要限制户口。在城中购买房屋只能是城市户口,但城市户口不能分地,只能租地。农村户口能随时转换成城市户口,但城市户口原则上不能转回去。”
李文忠瞪大眼睛:“进城了就不能有地?!”
陈标道:“是拥有户籍,能在城中买房的人不能拥有地。但城中户籍也有好处,比如教育之类。这些要之后慢慢来完善。若农商工并重,务农并非唯一出路,未来肯定有很多人涌入繁华城市,田地就会荒废。但也不能阻止人口流动,这会让国家经济变成一潭死水……罢了,这些之后再说。”
陈标看到李文忠的眼睛也在转圈圈,无奈住嘴。
他想念爹了。他爹虽然也什么都不懂,但听了不懂的话只会询问,不会像两个愚蠢的哥哥一样,听到太多听不懂的话就开始眼睛转圈圈。
人和人的天赋真的差距很大。
陈标叹着气将话匣子关上,开始说在农村帮助建房的好处。
第一个好处是收拢人心;第二个好处是让劳动改造的青军和精力充沛无处使的驻军有活干,有额外的钱粮拿,不会闲出坏心思;第三个好处就是帮助建造房屋的时候,可以再普查一次人口,登记年龄不够领田的人,便于管理。
有好处,百姓才会积极配合户籍审查。每次分田和建房都统计好农村户籍,等大明建国后划分农村和城市户口,就会减少很多工作。
除此之外,还有些比如培训百姓们依托新建的房子,在扬州再燃战火的时候帮助朱元璋的军队打仗之类的好处,不一一赘述。
李文忠忍不住使劲挼着陈标的脑袋。
陈标被挼地脑袋使劲晃,不耐烦打了李文忠一下:“表哥,你干什么?”
李文忠一边挼一边道:“我总算知道舅舅为什么喜欢揉你的脑袋。标弟你的脑袋怎么长的?别人走一步算三步,你走一步是不是要算三年后?”
陈标开了一个只有穿越者才懂的玩笑:“不是算三年后,是五年后。五年计划,懂吗?”
恢复元气的朱文正把陈标抢回怀里,也挼着陈标的脑袋道:“不懂!我能算到一两日后敌军的动向就很了不得,你能算到五年后,还是个人吗!赶紧让哥吸取一点标弟的聪明!”
陈标怒道:“你是僵尸吗!准备吃我脑子?!别玩了!赶紧看!看懂这个,我还有下一件事!”
朱文正哀嚎:“什么?!还有下一件事?!标弟,标儿!你是不是安排的事太多了!你真的想几个月做完几年的事吗!”
陈标解释:“不是几个月做完几年的事,是几个月把几年的事的基础打好。以后朱大帅肯定是要当皇帝的人,扬州是他的疆土,需要治理几百年。现在咱们把基础打好,扬州人就能多有几十年的好日子过。”
朱文正哭丧着脸道:“好吧,标弟你说得都对。我有点后悔留下来了,我应该和阿英换一下,让阿英来镇守扬州城,我打仗去。”
陈标使劲翻白眼。
他这个堂哥究竟什么毛病?在扬州城安安全全地搞基建他不乐意,非要去马上厮杀受伤。受伤就算不会死,不疼吗?
李文忠道:“别抱怨了,别耽误标儿时间。标儿为咱们写了这么多东西,肯定很累,得早点睡。”
朱文正沮丧道:“好。标儿,你还有什么计划?”
陈标道:“你们往下翻,怎么还非得我来说?”
两个笨蛋哥哥赶紧翻开陈标所写的文书的下一页。
翻开之后,他们都瞪大了眼睛。
这份文书是宋濂和叶铮呈上来的百姓最急迫的请求——被分田的妇女派来一老媪作为代表,请求朱家军给她们牵线找男人迅速成婚,速度越快越好。
两个已经成年,但并未婚配的小子都有些面红耳赤。
李文忠结结巴巴道:“这、这请求,真的是扬州城的女人们最迫切的要求?也、也太……”
朱文正一手搂着陈标,一手捏着下巴,颇不正经道:“圣贤怎么说的,饱暖思那啥。这个如果不是一群想女人想疯了的男人假托女人的名义提要求,就是这群女人,嘿嘿嘿,饥渴啊。”
李文忠脸一黑:“朱文正!你闭嘴!不要在标弟面前胡言乱语!”
朱文正自知失言,但还是梗着脖子道:“我什么都没说!你才是!思想龌龊!标弟别听他乱说……啊,标弟,你这是什么眼神?你生气了?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胡言乱语,我打自己嘴巴!”
陈标收起淡漠的眼神,道:“你们俩真的过过苦日子吗?”
朱文正扇了自己的嘴两下,道:“标弟,你怎么说这个?”
陈标道:“你们俩要是真的在地里务过农,就不会问出这种话。”
李文忠和朱文正对视了一眼。
陈标道:“不过你们过苦日子的时候还小,又是在外面颠沛流离,可能没见过农村的情况。不知者不为过,但现在你们已经是一方父母官,以后别说这种话,惹人笑话。”
陈标每次用过于平静和淡漠的语气说话时,李文忠和朱文正就像是遇到了朱元璋似的,心中莫名犯怂。
他们俩缩了缩脖子,虽然不太明白,还是乖乖认错,并向陈标请教这条迫切请求背后的原因。
不知者不为过。陈标并没有生气,也并没想责怪他们。
只是连自家两位曾经在乱世中吃过苦头的兄长尚且如此,那些高高在上却掌握着绝对话语权的士绅文人们,恐怕更会如此。
“大部分女人天生力气不如男性,所以一些农活,男人一天能做完,她们要做两三天。但这不算什么,农活也不在乎这么一两日,她们若拼了命地干活,自己的地还是能自己耕种好。但总有些事,是女人们做不了的。比如修缮房屋、推动石磨等纯粹的力气活。或者……需要打架的地方。”
陈标回想起前世,眼神不由黯淡了一瞬。
在大学创业的时候,他的商品和农产品有关,经常去村里商洽。所以他虽然是富商之子,比普通同龄人更了解农村一些。
在这一世,他听多了李贞的唠叨,对这个乱世中的农村的情况也较为了解。
简单来说,村庄是个“法外之地”。
在现代社会法治社会中,每当遇到争抢水源、宅基地边界、以及一些鸡皮蒜毛的问题时,若农村家中有更多粗壮男丁,话语权就会强一些。
在古代,村庄的“法外之地”属性就更强大。
若女子家中无男丁,很容易遭遇入室盗窃、甚至更严重的侵害,基本不可能找到凶手,找到凶手也没用。
一些地痞无赖还不会一次性“杀鸡取卵”,长期来敲诈、侵害。女人们为了活下去就只能忍着。
封建时代,乡里的事可别指望什么官府。
家中有父兄还好,但这个乱世中,有多少家庭是齐全的?稍稍强壮一点的男人都被强征为兵,遇到土匪屠杀,也是先杀青壮男人以绝后患。
所以扬州城里大部分领田的女子都是独身或者带着老弱,无人保护。她们需要人来干体力活,需要人来保护她们的财产和人身安全。
乱世之后,农村女子就算有父兄在,也会积极地找同村青壮年成亲。这样他们就能分工合作,让种田的效率更高,或者在风调雨顺的农闲时节,一人伺候田地,一人进城找其他活干。
从古至今,女子单身都是在经济条件不错的前提下,非农村人口的选择。
那些在史书中有记载的孤儿寡母,各个都是在宗族帮助下才能生活,或者是去城中找纺织的活干。所以农村宗族势力才那么强大。
而扬州现在都是流民,还没有形成可以庇佑女眷的宗族势力。
古代的自梳女是在商品经济发展之后,最先在城中纺织女工中兴起。
到了现代,安全问题找警察,力气活登陆app一键摇人。即使农村女性,富裕一点的家庭有各种机械帮忙,贫穷一点的若不想嫁人,背着背包北上南下东迁打工就成了。
这个时代,没有家族依靠的农村女性不嫁人,等待她们的就是无尽的地狱。所以,她们有田地后,最迫切的希望就是赶紧找个男人。
陈标说得很细,朱文正和李文忠都听懂了。
朱文正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的母亲就是投靠娘家,才能勉强活下来。
李文忠的母亲早就去世了,他不太懂这些,好奇地问道:“我行军途中,曾听闻一些村庄有一些独身女子特别有话语权,这是为何?”
陈标眉头跳了跳:“独身、年轻女子?”
李文忠道:“对,也没有孩子。一般都是无子的寡妇。”
陈标无语:“表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这么单纯?”
李文忠疑惑:“什么?”
朱文正:“……文忠,你说的那种寡妇,一般都是村妓,和村中许多男人有染,所以话语权自然高。”
李文忠:“!!!”
他赶紧想捂住陈标的耳朵,陈标却继续道:“若没有宗族,又因为各种原因,呵,在这个时代,应该是理学原因,不能嫁与他人的寡妇,要在村里活下来,就只能出卖身体。”
南宋之前,寡妇很容易嫁出去。特别是生过孩子的寡妇,最为受欢迎。
理学盛行之后,寡妇再嫁被认为“不洁”,甚至后来编排上寡妇不吉利的谣言,女子守寡后很难找到称心的新丈夫。
就算村里的寡妇想要守节,宁愿饿死也不要其他男人的帮助,但她们除了自杀,怎么可能抵挡得住村民的侵害?
要么死,要么放弃尊严,这很好选择。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出门连件完整的衣服都凑不出来,粮缸里连果腹的糠皮都不够,这种时候,和她们说什么尊严荣辱……”陈标停顿了一会儿,道,“不只是村里的寡妇,流民中的女子,哪个没有在路上换过好几个男人?在咱们这群能吃饱肚子、出门有衣服穿的人帮助她们远离饿死冻死前,谁也没有资格去指责她们。”
“无论男人女人,在还在为生存挣扎的时候,他们已经不是人了。”
“你们当父母官的时候,脑子里不要把这群百姓和理想、尊严、荣辱、礼节之类的词语联系起来。那些文人自以为能博得农人好感的屈尊行为,比不过一捧粟米。”
“你们真的想做出一番成绩,就只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让他们活下来,这就已经够了。”
陈标看得太透彻,透彻得他自己都有些提不起劲。
朱元璋受贫民百姓欢迎,难道是因为朱元璋提高了贫民的地位吗?
不,这群人脑海里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东西。他们感谢朱元璋,只是因为朱元璋给了他们活路。
那群听了秀英夫人的名字就变得十分狂热的女子,她们脑海里也绝对没有什么“女性地位”的想法。
无论是解放缠脚、给女子授田、帮女子寻找合适的丈夫,都是为这些贫苦女子寻找活路,所以秀英夫人才是她们的偶像,她们的“菩萨”。
朱元璋麾下的两个女将军,秀英夫人手下的几个女儒生,将领们后院的女眷们,或许萌生了一点点这样的念头。
她们能吃饱,读过书,才会思考这些问题。
这些人自己会寻找自己的出路,自己会想办法实现自己的理想,天书也是为这样的人准备。
这些都不是陈标现在要帮助的人。
陈标身为穿越者的傲气稍稍激发了一丁点,开始想为家人之外的陌生人做一点点事。他要做的,只是让一些这个时代不是人的百姓变成人,没有太多崇高的理想和远大的目标。
陈标本不想说这些沉重的话。
乱世中沉重的话题太多了,若老想着这些,陈标一整日都不会开心。
只是朱文正和李文忠作为镇守一城的大将,作为扬州临时的父母官,居然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让陈标颇为无奈,只好给他们讲解。
陈标看着呆滞的两个哥哥,不断挠头。
不会吧不会吧?他两个哥哥不都是在乱世中颠沛流离过,好不容易找到陈家,才有了好日子过?
跟随朱元璋南征北战的时候,他们也应该见惯了人世间的惨剧。其他不说,扬州城的惨剧在乱世中也是独一份的惨。
为什么他们居然会如此震惊,好像三观都崩坏重组了?
总不能是这些惨剧他们看过了就忘了,在被自己点明之后,才去深思惨剧背后代表的普遍性?
两位笨蛋哥哥平时吃得很饱啊,吃饱了不思考这些思考什么?
看来还是书读少了,我得给他们增加功课。
陈标拍了拍桌子,声音不大,但朱文正和李文忠还是回神了。
陈标问道:“听懂了吗?”
朱文正和李文忠使劲点头。
陈标道:“听懂了就赶紧去办正事。镇守在这里的兵有多少没成亲,你们要先算出来。然后酗酒的、赌博的、经常去找暗娼的筛选出去,脾气温和对人好的最先入选。咱们要主持一场相亲会……月老会,就由你们主持。”
朱文正和李文忠傻眼:“我们?!”
陈标想了想,道:“算了,你们俩都没成亲,不太适合。你们去求求宋先生和叶先生。若宋先生和叶先生反对,你们就用我刚才的话来说服他们。”
陈标问道:“还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朱文正和李文忠先摇头。他们本能地不想听这些让人心情非常沉重的话。
但他们最终还是点头,让陈标再为他们细细梳理了一遍,再说了一遍……未经他人事,莫论他人非。
……
朱文正和李文忠两个读书不多的小将,说服了叶铮和宋濂两个大儒。
他们听了朱文正和李文忠的话,手都在微微颤抖。
宋濂还不断反问:“村里真的是这样吗?”
他是公认的贫寒学子,但现在他却发现,自己居然一点都算不上贫寒。
宋濂看向叶铮。
叶家虽是水心村的大家族,但叶铮生活在村庄里,或许比他见识更广。
叶铮沉默了许久,才点头。
宋濂跟着沉默了许久,道:“我的见识还是少了。”
叶铮道:“跟着大帅做事,我们有充足的机会见识最底层的百姓的生活。”
朱大帅,是真的心系最底层的百姓啊。只是这会为朱大帅带来什么,他们心里都没有底。
百姓是一盘散沙,即使百姓知道谁对他们好,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持对他们好的人。
历朝历代,厉害的文臣武将,士绅豪强的支持,才是争夺天下的关键。朱大帅能否靠着“天命”,对抗天下千百年来的大势?
宋濂和叶铮在扬州的时候,给许多亲朋好友写信,告诉他们朱元璋是个心系百姓的好人,希望有更多的人投靠朱元璋。
但这些书信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朱大帅确实对百姓好,但朱大帅对士绅豪强和文人都不够好。
正如他们之前想的那样,这样的主公,在大众认知中,就是妥妥的暴君。就算做出了成就,在史书中也不会缺乏抨击抹黑。
所以能人们爱惜羽毛,肯定会十分踌躇,不被逼到绝路,不会投靠朱元璋。
宋濂和叶铮都十分无力。
他们都在担心,朱元璋什么时候会被这些压力压垮,与历史大势同流合污?
如果朱元璋妥协,神仙童子标儿的未来,就要打个问号了。
叶铮道:“景濂毕竟还挂着一个朱门弟子的名号,这事我来做。我事功学派向来做事只看结果不择手段。这种事不会对我的名声造成打击。”
因为事功学派在程朱理学的学子中本来就没有名声。
宋濂道:“不,我……”
叶铮打断道:“景濂,你这次就别和愚兄争了。你朱门弟子的身份非常重要,未来若有其他程朱理学的学子心怀天下,想要改投大帅门下,你的身份就是他们改变思想的台阶。”
宋濂皱着眉头,拱手道:“是。”
朱文正和李文忠不懂叶铮和宋濂对话中的含义。文人从来不肯好好说话,老是话中藏话,令人头疼。
不过叶先生接下了此事就好,他们就能和标弟交差了。
离开时,李文忠看朱文正闷闷不乐,问道:“你怎么了?被标弟所说的话打击到了?这不像你啊。”
朱文正看了李文忠一眼,没回答:“我先回去休息,今天别来找我。有需要我做的事,你帮我做。”
李文忠道:“去吧去吧。”
他叹了口气,转身去找陈标。
遇事不决找标弟。标弟肯定知道朱文正为什么会情绪突然低落。
陈标正在和李贞商量细化青军劳动改造奖励工分的事,听完李文忠的询问后,陈标还没说什么,李贞先严肃道:“文忠,以后不可再提这件事!”
李贞说不准问,李文忠非要问:“为什么?”
李贞有点想抽这个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越来越像朱文正的儿子。
以前他的儿子不是这样!一定要和国瑞说,别老让文忠和文正混一起干活!
陈标眼眸垂下,在眼底落下一层阴影:“可能他和婶婶都当过流民的缘故吧。”
朱文正的母亲王氏在丈夫被饿死后,带着朱文正回娘家讨生活。但很快因为饥荒,娘家也待不下去,王氏带着朱文正当了一段时间的流民,后来找到了朱元璋。
在陈标这里,就是王氏带着朱文正辗转找到了陈国瑞,把孩子托付给了陈国瑞,然后自己离开,都差不多。
都要饿死了,王氏为何不带着儿子一同生活?离开了陈国瑞家,王氏又能去哪里?
王氏自己说,她终于完成了亡夫的嘱托,可以找人再嫁。
但在这种乱世,王氏再嫁,又能比跟随儿子留下来过得更好吗?
李文忠终于明白朱文正为什么突然心情不好了。
他朱文正或许明白了自己母亲将自己托付给朱元璋后,自己离开的原因。
李文忠喃喃道:“文正没去找过他娘吗?”
李贞道:“当时国瑞想要王氏留下来,但王氏坚持要回去。国瑞便给了王氏些许银钱粮食,派兵送王氏回娘家,之后也常照顾她,但她还是很快就病逝了。在当流民的时候,她吃了太多的苦。”
李文忠脑海里一片空白。
朱文正一直没心没肺,李文忠从未想过,朱文正心里还藏着这件事。
“啊!!!”朱文正回到自己住的小院之后,拔出刀在院中朝着墙乱砍。
朱文正知道他娘为了他吃了很多苦。但直到陈标今日这番话后,他娘为他吃过的苦,才变成了具体的事。
比如一些在外人看来很不光彩、很不道德的事。
可凭什么这些事就是不光彩和不道德?他娘只是为了让他活下去啊。
他娘是因为这样才离开他吗?怕别人对他指指点点?
他不在乎,他根本不在乎!
朱文正头上的木簪落到地上,披头散发,眼中布满血丝,举止癫狂,像野兽一样的嚎叫声久久不停。
李文忠站在小院门口静静伫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去。
他的双拳因为握得太紧,掐出了月牙一样的血印。
……
李文忠走访了军中兄弟,登记了厚厚的名册,并不厌其烦、挨个亲自询问这些人的情况。
朱文正发了一日的疯,第二日也暂时放下寻找演员的事,和李文忠一起走访。
经过一日的发泄,朱文正好像成熟了一些,脸上时常带着的猖狂的笑容淡去了不少,板着脸的模样倒是和朱元璋有些相似了。
两人的精力还是很有限。他们熟悉这项工作之后,从军中找了比较信任的、年纪较大的将领,让他们也一起帮忙。
“这些女子都是苦命人,我们红巾军给她们介绍丈夫,若人不好,岂不是砸了秀英夫人的招牌?”他们抬出自己义母,让这些将领不敢敷衍了事。
砸了朱元璋的招牌,他们还有机会将功赎罪;砸了秀英夫人的招牌,别说朱元璋会如何折腾他们,就说秀英夫人在军中养活的那些已经参军为将的孤儿,都会剥了他们的皮。
在李文忠和朱文正的努力下,很快士兵这里的名册就编纂好。
叶铮作为文人,怎么也想不出来怎么让士兵和村妇相亲。
最后还是陈标出主意,民以食为天,直接吃吃喝喝得了,食物他来出。再请几个戏班子,把应天的戏编排一下,选一些热闹的爱情戏,就很符合月老会的气氛了。
叶铮抱着陈标举起来,对着太阳使劲乐,就像是在太阳光下看宝贝疙瘩。
陈标十分无语。
他不明白,为什么最后他的长辈们都喜欢把他举起来。举起来有什么意义吗?
叶铮道:“标儿,你真是太聪慧了。”
陈标狡辩:“我只是爱吃。”
叶铮忍着笑,把乱蹬腿的陈标放在了地上,正想继续夸陈标,突然听到旁边骚乱声。
他皱着眉问情况:“怎么了?”
月老会上,怎么还能有人捣乱!
来人焦急道:“朱将军和蓝将军打起来了!”
陈标:“朱将军?我堂哥?蓝将军是哪个?”
叶铮叹气:“蓝玉吧。”
陈标:“啊?蓝玉怎么在这?他没跟着常遇春元帅离开?”
叶铮按着额头:“常遇春元帅把蓝玉丢给我当弟子。”
陈标:“……”叶先生好可怜。
虽然李善长叔叔告诉他,蓝玉在应天被揍那次是他第一次欺良霸善,还是被人整了,可能现在蓝玉的性子在常遇春的压制下还不算坏透顶。
但蓝玉未来是要被朱元璋砍了的人!连累好几万呢!
叶先生作为蓝玉的老师……呃,就算叶先生活不到那个时候,叶先生家里人也……。
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