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镜的好些面孔何川舟还认识,扒开回忆仔细一瞧,发现印象比想象得更深。影影绰绰的绵长旧梦逐渐变得真切。
何旭刚去世的那段时间,何川舟每天步行在学校跟家之间往返,路上经常能看见他们的人影。
他们坐在路边,或在街口徘徊,见到何川舟,就笑着问一句:“吃了吗?”
何川舟一般只是点头,随即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走过。现在想想,他们当时应该是在关心。
算是何旭给她留下的特殊馈赠。
视频中的天色犹如蒙着厚重的尘,分明是中午,看着却像是黄昏。
户外刮起了风,有几人摸着脸,仰起头眺望高空。大概是远处飘来了小雨。
喧哗声随之降了下来,进度条也很快走到尾端。
这段视频的热度不低,有不少新闻媒体跟营销号帮忙转发,带有“民意”的话题很快冲上热门。
网友在纷杂密集的网络信息中,终于能分出一点闲情去了解何旭的真正死因,发出两声怅惘的感慨,表达一下社会的温情。
“这个何某原来是因为救人才牺牲的?之前骂得那么难听,我还以为他多十恶不赦,才会受不了社会谴责自杀身亡。”
“十年前死的警察,现在还有那么多人记得,看来人应该真的不错。”
“所以之前发视频的那个人真的是光逸老板的儿子吗?连一个死了十年的警察都不放过?不管怎么说也救了他妈吧?管这叫畏罪自杀?【迷惑】”
何川舟知道,网友的同情是真同情,善意也是真善意,只是生活的劳碌隐藏了太多温柔,这些情感如同蜻蜓点水一样不会长久。
她翻了两页评论就关掉了,回过神,才发现办公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着呼吸,面面相觑,寻找开口的时机,直到徐钰率先叫了声。
“何队。”
何川舟朝她看去,徐钰紧张地站直了身体,扯出一个笑道:“大家愿意为叔叔仗义执言,说明叔叔真的是个很好的警察。”
其余人立即出声应和:“对对对!”
“跟咱们何队一样,外冷内热。”
“叔叔应该是外热内热!”
“我说你们,怎么回事儿啊?平时不都挺会拍马屁的吗?怎么今天发挥不出来?”
“说什么呢?那都是肺腑之言好吗?小新都比你会说话。”
“虽然陶睿明这小子做事不地道,但这次也算是弄拙成巧,给何叔一个恢复荣誉的机会,让我们知道叔叔是个了不起的民警。”
何川舟在外一直是冷淡严正的形象,乃至是会让人觉得有些不近人情。
她很少解释自己的行为,多数情况下是做了不说。从不与人分享自己的生活,疏离得让人难以接近。
明明才从业6年,生活的日常跟习惯已是暮气沉沉,找不到一点年轻人的活力。只有长期合作过的人才能明白,她多数时候也会心软,会烦躁,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将情绪压得那么深,表面犹如一潭死水,看不出半点。
何旭的事情曝光后,许多无法理解的事情都变得情有可原。
何川舟一如他们想象中的强大、锋锐,甚至心性更为坚毅。只是忽然醒悟,她往日的内敛冷漠,原来是一种岁月锤炼后的暗伤隐痛。
一青年拍了下手,热情邀请道:“要不何队,您来说两句?”
众人纷纷鼓掌,以掩饰内心正在激荡的那股不平静。
“我说两句?”何川舟侧过身看他,“你们确定想听吗?”
青年站姿板正,一身正气,听她反问心底还是条件反射地犯怂,马上又鼓掌道:“好!精神传达到了!同志们多学习!”
“真没出息!”
几人欢笑打闹一阵,徐钰说:“就是不知道陶睿明怎么样了。”
陶睿明正在拘留所里反省。
他给陶思悦打了个电话,还没说完事情经过,就被对方直接挂断。过不久母亲的号码回拨过来,简短说了两句,让他服从处罚,支付赔偿,最后用轻缓又悠长地一声叹息结束了通话。
陶睿明的意志顿时陷入无比的消沉。他主动承认是自己发布的视频,不过视频内容是受韩松山哄骗,他确实不知道存在虚构事实,并将聊天记录全部公开给民警检查。
派出所的警察做完记录,向局里申报审批,办好文件后将他送进拘留所。
陶思悦这次没有过来探望,不知道是忙得抽不开身,还是对他失望至极。是江照林帮忙把陶妈妈接送到拘留所。
陶妈妈今年才四十六岁,看着仿佛年近六十,明明脸蛋素净漂亮,却很少打扮。与陶睿明满身的名牌不同,身上只穿最简朴的黑色短袖,脚上穿着的也是一双花布棉鞋,多半镇上赶集的时候买的。
几年不见,她头发已经有大半花白,陶睿明第一眼险些认不出来。
她见到陶睿明,什么都没说,膝盖上放着一个布袋,与他无言对坐了一刻钟,即将离开时,才生硬说了一句:“你听话一点,不要再给你姐添麻烦。她最近很难。”
陶睿明听着她的声音,无端感到满心酸涩,胸口像有什么东西揉捏着五脏六腑,让他喘不过气。
母亲从他有记忆起就一直是沉默寡言的,很少跟他们说话,但也会背着他出门买东西,跟他一起念绘本上的拼音文字。
他能感受到母亲对自己的疼爱,甚至是一种生活热情的依托。
陶家有钱之后,他们开始分隔两地。七八年里,他只回去过三次。
陶睿明见惯了衣着光鲜的人群,对她愿意独自住在乡下从未感到过怀念,甚至还有一丝庆幸。
高三毕业的时候他跟着姐姐回去探望过一次,才发觉母亲连那一丁点生活的热情也湮灭了,见到他,只是用一种深邃又复杂的眼神看着,少有波动。
陶睿明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才发现,为什么他的家庭那么不正常?
他向看守的警官打听外面的情况,警察根本不敢告知他网上的真实信息,担心他接受不了在这里闹事。
反正各个方面都极其糟糕。
陶睿明所在的学校找警方了解情况后,给了他一个记过处分。
陶思悦因何旭的舆论反转必然的开始遭受非议,网上骂声一片。光逸股价随之大跌,目前已经暂时停牌。
陶先勇一死,光逸内部本身就军心不定,听说又被人联合针对,多单交易被截胡,导致原材料紧缺,半成品积压,现金流出现很大问题,正在考虑通过大面积裁员来缓解压力。公司高层不少在跳槽边缘蠢蠢欲动。
一家a市如火中天的实业公司,顷刻间竟然摇摇欲坠。
私下讨论的时候,他们还感慨说,生一个不成器的孩子真是太可怕了,即便撑过了同行倾轧、转型阵痛,在当今这种信息高度发达的时代,也依旧无法预测自己一辈子的心血会以什么样憋屈的方式被摧败。
不过陶睿明眼下最计较的还是韩松山。
他放弃了脸面,让警察小哥帮他发布完整的聊天记录,想拉韩松山一起下水。还以为这幕后黑手怎么也得进来陪自己几天,结果等自己都要出去了,也不见韩松山的人影。
离开拘留所大门时,他还在小声地怨念:“何川舟不能就那么放过韩松山吧?他可是比我过分多了!”
何川舟是报了警的,但是没找到韩松山。
陶睿明的聊天记录公开之后,他自己看不到,韩松山那边很快出了一个声明,表示跟他对接的人根本不是自己,警方可以查证账号的实名信息。这是对他全然的污蔑。
这委实有点出乎何川舟的预料了,陶睿明竟然连对方的身份都没准确核实。
网友也被惊呆,这一出罗生门的发展完全超出他们的想象,随着各种嘲讽之风四起,几乎要成为一个网络段子。
经侦队的同事特意来给何川舟分析,说光逸目前的困局其实有八成都是韩松山的杰作。包括在网上给几度秋凉带热度,为何旭摇旗呐喊的人里,多半也有韩松山的功劳。
这人的目的就是打击市场对光逸的信心。他跟另外一家外省的企业联合,想要直接吞并光逸,当下是大好时机。
陶睿明这蠢货一脚踩进人家设置好的圈套里,主动洗干净脖子,不偏不倚地挨了一刀,是个人才。
徐钰跟邵知新听得瞠目结舌,同时莫名震撼,总结说,陶睿明尚年纪轻轻已经算得上是跌宕起伏。蹲过拘留所、上过热搜、手头流过数亿财产,那一般人可不敢想。
“报应啊这是。”黄哥也唏嘘说,“当年陶先勇跟韩松山狼狈为奸,现在这头恶狼一口咬到他最疼爱的儿子身上,还搞得他们一家人声名狼藉,说是报应都浅了。不过这个韩松山,真的是一点合作的情谊都不讲,太狠了吧!话说他躲着是想干嘛呢?”
韩松山前几年一直在d市发展,联系了街道所在的民警帮忙走访后,才发现韩松山不在家。
电话无法接通,妻子也不知道他的具体行程。倒是a市一个派出所的民警反馈说前段时间曾经在光逸的总部附近看到过他,具体住在哪儿无法确定。
由于家属不报失踪,陶睿明也无法证明当初诱骗他做造谣视频的人就是韩松山,警方没有职权搜查韩松山的出行记录。这事儿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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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的风波很快平息,紫阳街道在迎来一批记者的短暂关注后,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何川舟之前都是开车上下班,很少再在他们门前经过,这次事情之后,她找时间在附近逛了一圈。
她本来是想跟众人表达一下感谢的,可见到了人,莫名的有些难说出口。
那些热络的长辈倒是跟多年前一样,和蔼地问她“吃了吗?”,这次不管她答什么,都往她怀里塞东西。
何川舟不擅长处理这类关系,反思下次应该带周拓行一起过来。
最近几天,队里因为接到一起多人强jian案,又开始连日加班。
何川舟处理完资料,回家时已经是十一点多。
她垂首从一排楼房前走过,恍惚中仿佛瞥见某扇窗户后面亮起了朦胧的灯,倏地抬起头,再定睛一看,才发现只是错眼。
这陡然的一惊,倒是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以前王熠飞独自住在那里,何川舟路过会时不时会扫上一眼。如果他趴在窗口,就喊他去自己家里吃饭。
养成这个习惯只用了一个多星期,时隔七八年没派上用场,却还是保留了下来。
何川舟抬手按了按额侧,打开防盗门,熟练地走上楼梯。
楼道里的感应灯还是没有修理。今天乌云厚重得无奇,天上也没什么亮色,只有电梯门开合时透出一点。
银白的光线照出来,空气显得浑浊,蹲在角落假寐的人随之抬起了头。
何川舟眼皮猛地一跳,有那么短暂的片刻,大脑空了下去,直到电梯门合上都没下一步动作。
黑影很小心地动了下,花束外层的塑料纸在他怀里被挤压出窸窣的杂音,他大概是蹲久了,起身的姿势不大顺畅,一手撑着墙面站起来,委屈地小声道:“你怎么那么晚才回来啊?我等你很久了。”
何川舟静静打量着他,迟疑叫道:“阿飞?”
王熠飞“嘿嘿”笑出声来。
何川舟站了两秒,才想起来要开门。从兜里掏出钥匙,转身对准前面的锁孔。王熠飞熟练地错步过来,用手机给她打光。
何川舟扭头看他,还是下意识地垂着目光,却只扫见他短袖上的图案,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已经长得比自己高了。
五官跟脸部线条也变得更硬朗,不过还能看出青春期时的痕迹。
上次见他,应该是两年前去外省出差,他当时也在那里,约好了一起吃饭但是没来得及。他去超市买了一大袋零食让何川舟在车上吃。
王熠飞左顾右盼,看着脱落的墙皮,问:“你怎么还住在这儿?我以为你早搬走了。”
何川舟正要回答,闻到了一股煎饼的酱香,引得她又多看了身边的人一眼。
王熠飞提起被花束挡住的塑料袋,说:“本来想请你吃的。可惜凉了。”
他话音刚落,那扇破门终于打开了。
何川舟退到旁边,借着散溢出来的光线重新打量王熠飞。后者脱下鞋,自觉在鞋柜里翻了翻,没找到多余的拖鞋,只翻出两个鞋套,又重新弯下腰穿鞋。
她一手按住王熠飞的肩膀,告诉他不用脱鞋,家里已经有几天没打扫了,地板上都是灰。王熠飞于是蹬了蹬鞋跟,直接走进去。
过了鞋柜,右手侧的墙面上挂着幅何旭的相片。玻璃相框里镶嵌的不是黑白照,而是他年轻时的一张自拍。上头的人笑容灿烂,五官英俊。眼睛被玻璃反出的白光所掩盖,正显得意气风发。
王熠飞仰头注视,伫立了良久,转过身笑道:“何叔原来长这样啊,我都快忘了。比我记忆中的要年轻很多,更帅一点。”
他笑起来的时候,两侧酒窝深陷进去,眼尾向下弯曲,露出跟小时候相似的无辜表情,让何川舟感到一点熟悉。
何川舟对他的印象更多停留在七年以前,之后虽然草草见过的几面,但都交流不深。总觉得他没长大。
那时候,何川舟正在b省读大学,一团糟糕的生活总算趋向平静。王熠飞高中毕业,分数只够上一所三本院校。
可能是不希望何川舟再照顾他,也可能是没有办法继续留在a市,脱离了未成年的禁锢,他迫不及待地选择逃开,走之前担心何川舟阻止,甚至没跟她好好打声招呼。
开始几年,王熠飞会主动联系何川舟。只是当时科技尚不发达,两人所有的交流都局限在短信的寥寥几字里。
他偶尔会给何川舟发几张照片,展示自己的新发型。
后来换了新手机,就开始隔三差五地给她发各种风景照,以及自己画的画,证明自己一个人可以过得好。
他一直很乖,唯一一次的叛逆出走没想到能持续那么长时间。
在何川舟愣神的功夫,王熠飞从小仓库里找出了个花瓶,将花一朵朵插进去,装饰好了,两手端着摆到书房前的过道上,双膝跪下,对着何旭的遗照肃穆磕头。
在他即将磕完第三个时,何川舟静悄悄走到他身后,抬脚踹了过去。
王熠飞歪着上身回头瞪视,非要将自己的程序庄重走完,往边上挪了挪,认认真真祭拜。
正常人叩三下,再要么用真正的大礼四跪十二拜,这位朋友也不懂,磕完十个凑了整,终于起来了。
何川舟已经坐到沙发上,王熠飞安置好花瓶,跟着贴过来。
两人并肩坐着,因许久不见的生疏而略显沉默。让何川舟回忆起第一次见到王熠飞时,他坐在饭桌前闷不吭声,也是这样不尴不尬的场景。
再具体,她有点忘了。
王熠飞一直拿余光打量她,见她出神,忐忑地唤了一声:“姐姐。”八壹中文網
何川舟朝他看去。
那么许久,何川舟才想起来,自己还没问他最近过得好不好。
凭她的经验判断,应该是一般——短袖上起了线头,裤子颜色发陈,款式简朴。鞋子倒是挺新的,可做工并不精细。
被她审视的目光扫到,王熠飞有点不大自在地站了起来,在客厅荡了一圈,顺势走向阳台。
何川舟抽出烟,夹在手指转了两圈,又塞回去。跟着走出去,斜倚在拉合门边,张了张嘴,还没开口,天边倏然炸起一道红绿色的烟花。
火光照亮天幕,随着巨响一簇簇迸发,在重重楼影上方更迭消逝。
王熠飞立即高兴起来,推开窗户,垫脚朝外张望,激动道:“这个季节居然还有人在放烟花?!”
紧跟着立即双手合掌,诚恳许愿:“希望今年一切顺顺利利,世界和平!”
喲,觉悟还挺高的。
何川舟说:“流火流星你分不清啊?”
王熠飞无所谓地咧嘴笑:“反正都是骗人的东西,能用就行。”
可以,很有我国特色。
何川舟沉吟了会儿,无情地说:“市区禁止燃放烟花,你是在向城市安全管理的漏网之鱼许愿。管不管用不知道,不过背后肯定会有100元以上500元以下的罚款在支持。”
王熠飞脸色黑了下来,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又不敢骂她,几度欲言,最后只幽怨地叫出一声:“姐!”
何川舟很轻地扯了下嘴角,才问:“这么久没回来,这次想开了?这几年收获怎么样?”
远处的响声忽地停了,喧哗过后的平静就像干燥枯涩的空气一样令人不适。
王熠飞低着头,思忖了一遍自己打过的腹稿,简短给何川舟介绍他这七年来在各地辗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