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扑通——”

当对上女人的视线时,林星陌的心跳便开始逐渐加快了起来。

这并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但对于林星陌而言，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让他感到紧张。

二十年过去,杜妈妈已经不再年轻,五十多岁的她,脸上多了许多细纹。

大概这些年来,她并没有过上多少好日子——至少在许毅残疾后的最初几年,以许家的家庭情况，她绝对是咬着牙挺过来的。

也大概是因为年轻时吃了太多苦,她看上去,比同龄人还要苍老一些，没有养尊处优的富太太那样保养得宜。

然而，她的气质却没有怎么变。

这个在苦难中咬牙坚持,一路陪着儿子走过来的女人，并没有被生活击垮，反而被岁月雕琢出了属于她的美。

在短暂的愣怔过后，杜含蓉望着林星陌,微微一笑,说道：“是小林啊。”

温柔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和蔼,她又重新看向锅里，用长勺轻轻搅拌,“西米露已经差不多了，再等一会就能吃。”

尽管两人没怎么见过面，但她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生疏来。

林星陌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她,杜妈妈看上去还是那么瘦,看着她已然花白的头发,他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而且……

他看到了她有些发红的眼睛，她好像哭过？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林星陌偷偷地深吸了口气，勉强压下不规律的心跳。

然后，他抬脚，慢吞吞地来到杜含蓉身边。

看着杜含蓉专心搅拌的样子，他微张嘴，又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之前是怎么称呼她的，便按照他知道的常识，轻声喊道：“妈。”

“啪嗒——”

杜含蓉手上一抖，长勺打在锅上，发出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厨房里，动静显得有些大。

见那长勺用力打在锅上，有几滴糖水溅了出来，其中一滴就落在女人的手背，林星陌不免有些担心。

他提醒道：“您的手……”

杜含蓉却不是很在意，她放下长勺，将炉火调成最小一档，拿出帕子擦了擦手，这才看向林星陌，“小林，你刚刚喊我什么？”

她应该是听错了吧？杜含蓉这样想道。

林星陌这孩子，怎么会管她叫妈？她还记得，这孩子对人有多么冷淡。

那模样，就好像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在他心中停留，这世上没有能够让他在乎的人一样，他对一切都很漠然，就连自己的婚姻也一样。

杜含蓉还记得那一天，阿毅回家后，兴冲冲地跟他提起，他又遇到了陌陌。

她想了许久，才想起陌陌是谁——

是阿毅的双腿没有受伤之前，那个中午经常来她们家里蹭饭的小孩，她见过一两次。

后来那个小孩搬走离开，儿子还惦记了很久，一直坚持给他写信，直到……

对这个孩子，杜含蓉是没有太深的印象了。

她只记得那个小孩很乖，长得很漂亮，像个小姑娘似的，最特别的是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让人看一眼就难以忘怀。

只是她没想到，那个漂亮的小男孩长大之后，竟然变得那样出众，儿子给他看照片的时候，她都不敢相信那竟然是真人，世界上居然有人这么会长。

就是性格上有些不好接近。

她更没有想到的是，阿毅竟然会喜欢上他，并且执意要跟他结婚。

杜含蓉是个非常传统的女性，她勤劳、坚韧，有自己的智慧，但思想并没有那么开放，尽管国家已经通过了相关的法律，她还是不太能接受同性婚姻。

但是，在儿子的百般坚持下，她除了妥协和说服自己接受之外，又能怎么办呢？

阿毅喜欢的是男孩子，难道要逼着他娶一个女孩回家吗？她自己就有不幸的婚姻，自然不希望再造成另一个悲剧。

她只能抱着最后一点点期待，希望林星陌这孩子能够拒绝。

然而，他竟然就这么答应了。

杜含蓉是真的没有想到他会答应，她能看出来，他对阿毅并不怎么上心，或者说他对什么事情都不上心。

或许他只是迫于家里的压力，才答应这桩婚事的。

杜含蓉不相信，以儿子的眼力，会察觉不到这一点，但他看上去是那么高兴，就像那些一谈恋爱就昏了头的大傻子一样，兴奋得整夜睡不着。

自从双腿受伤后，她就没再见儿子这样开心过，即使事业上取得再高的成就，也没见他这么激动过。

与林星陌结婚，是他想到达成的心愿。

尽管不看好这段婚姻，尽管知道迟早会出问题，但看到儿子的变化，杜含蓉最后也只能选择沉默和祝福。

万一呢？

可能事情没有她想的那么糟呢？

为了避免尴尬，也是为了给他们更多的时间和空间培养感情，在两个孩子领证之后，杜含蓉就主动搬出了这里。

虽然两人以后可能没有小孩，但她明白，伴侣其实才是陪伴在自己身边最久的人，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她其实已经给予不了儿子心灵上更多的安慰和共鸣了。

年轻人还是要跟年轻人在一起的。

只要阿毅能高兴，能够重新振作起来，好好做康复训练，不就是搬出去住吗？杜含蓉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羽翼丰满，就该离巢了。

她只希望儿子能健康平顺，婚姻美满，这对她而言就是最大的安慰和回报。

只是她没有想到，他们刚结婚，就开始分居了。

一开始，她并不知道，因为阿毅没有告诉她，还总是千方百计地对她隐瞒，但她又不是瞎子，时间久了，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杜含蓉最初是很生气的。

哪有刚结婚就分居的？这到底有没有一点对待婚姻的诚意？虽然两人是商业联姻，没有太多感情基础，但也至少维持一下表面功夫吧。

然而，看着一向强悍的儿子，竭力掩饰的脆弱模样，她又能做什么呢？

这是阿毅自己选的路，他肯定也想过这个后果了，但他依然做出这样的选择，那只能说明，他真的很喜欢林星陌。

杜含蓉也想过去找林星陌谈一谈，她实在不忍心看到阿毅那么痛苦，这个孩子从小就跟着她吃了很多苦头，她实在不希望他继续经历这样无望的婚姻。

但最后，她还是没有这么做。

因为她也知道，这桩婚姻，是阿毅自己强求来的。

真要说起来，还是林星陌牺牲得更多一些。

他身体健全，又拥有那样出色的容貌，本身还是个很有才华的画家，却因为阿毅的任性，不仅要委屈自己跟同性结婚，对方还有残疾……

最终，杜含蓉还是在陈护工的劝解下，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还是相信许毅的。

在那么艰难的条件之下，他都能利用各种资源发展起来，成为现在备受推崇的企业家，他那么聪明，迟早是会想通的。

她安慰自己，他们两个分开来住也好，至少不会发生什么冲突，不会彼此伤害。

杜含蓉是这样想的，也做好了他们两个迟早要离婚的准备，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前不久，林星陌忽然搬回了别墅。

天知道，她接到陈护工消息的时候，有多么的惊讶。

因为阿毅曾打电话给她，虽然依旧什么都没说，但语气里的痛苦已经让她猜了出来，她料想的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大概……其中也有雪团忽然离世的原因吧。

从那天起，杜含蓉就在等待着，也已经开始思考，该要怎么好好安慰失恋的儿子了。

结果没多久，陈护工就打电话来告诉她——他们两个好上了？

杜含蓉还记得当时的震惊。

她恨不得马上跑过来看看情况，这两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都分居半年，还准备离婚了，怎么突然又好了？

但最后，杜含蓉还是咬牙忍住了。

儿子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期盼了那么久的心愿终于实现，她可不想因为自己的关系，而把事情搞砸。

直到今天，她才假借儿子生日的理由，回到别墅来，想看看他们到底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陈护工并没有事事巨细地告诉她，这涉及到保密条款，她也能够理解。

所以这段时间，杜含蓉别提有多煎熬了，好在从陈护工的反馈来看，两人不仅进展不错，而且阿毅的病情似乎还有所好转了。

杜含蓉也只能感叹，不管阿毅的能力有多么强，在公司里有么威严，他终究也是个普通人，在爱情面前毫无招架之力。

她也是刚刚过来没多久。

结果一进屋，就闻到了糖水的甜香味，这是南方的做法，让她回想起很多年前还生活在简城的记忆，也不免感到怀念。

“怎么突然煮糖水啊？”

她以为是陈护工在厨房，便笑着走了进去，结果在看到那站在灶台前的身影时，杜含蓉整个人都愣住了，然后便红了眼眶。

她已经许多年没看到儿子下厨了。

双腿受伤的前几年，许毅连站都站不起来，自然不可能进厨房，后来情况好转，他又开始变得忙碌，她也舍不得他劳累。

而许毅……

他大概也是在回避这件事的。

尽管已经能够保持站立，但他很少在外人面前站起身，他自尊心很强，又曾经因为腿疾被奚落为难过，所以总在刻意逃避。

而现在，他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样，站在灶台前，轻轻搅拌着锅里的糖水，高大的身影那么伟岸。

只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幕，就让杜含蓉险些掉下眼泪来。

“妈，你怎么过来了？”

许毅看到她，也有些局促。

杜含蓉强忍着酸楚，将眼泪擦干后，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腿，见他并没有勉强的样子，才终于放心地点点头，“你忘记明天是什么日子了？”

她走过去，很自然地接过了长勺，然后看了看锅里。

许毅怔了一下，随即恍然，“您是来煮腊八粥的吗？”

“是啊。”

杜含蓉点了点头，没多说这个话题，指着锅里的糖水问他，“怎么突然想吃芋头西米露？我记得你并不是很喜欢甜食的。”

“陌陌想吃。”

许毅在轮椅上坐了下来，“他在楼上画画。”

杜含蓉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儿子的状态，完全可以用容光焕发来形容了。

“你们……”

“我们很好。”许毅笑着道，“我感觉从没有这样好过。”

虽然依旧有些忧心，但杜含蓉也没想过多地讨论这个问题，倒是许毅喋喋不休。

“之前是我不对。”

他主动承担所有的责任，“会变成那样都是我的问题，不关陌陌的事。”

杜含蓉看不得他这样，便打发他继续去做复健了，而她则继续留在厨房煮糖水。

在看到林星陌出现的时候，她也是有些意外的，因为她发现，大半年没见，这孩子……竟然比之前更好看了？

她也说不上来差别在哪里，但就是没办法从他身上移开眼睛，也难怪能让阿毅那么着迷。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后面还有更让她惊讶的——这个印象中总是那么疏离冷漠的青年，竟然会来到她身边，管她叫妈？

然后，在她以为自己听错，又询问了一遍时，就听林星陌清浅的声音响起。

“妈，您叫我陌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