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北7号院是淮清排得上号的豪宅别墅区,沿河而建,进门可以看见高杆的石榴树努力向上生长。沈家庭院里则种了两棵别的,一棵是黄杨,还有一棵也是黄杨。
沈西淮曾经有段时间一直觉得黄杨树长得不太好,属于树届里面的歪瓜裂枣,他总想着给它换了,他妈柴碧雯有天丢给他一本树木百科全书,要他自己挑,等他选中上头的意大利柏树,他妈把书收回,说你自己看着办。这话的意思是要他凭借一己之力换掉,务必不能用家里的一分一厘。他去花鸟市场给人当小工,淮清人喜欢提笼架鸟,他偶尔也忽悠淮清大爷带薪给人遛鸟。等手里有了点基金,能买得起树,他却不急,摇身一变成了“倒爷”,小摊子上摆着淮清人离不开的茉莉花茶,燕京和中南氵每不敢放太明显,一张布遮着,顾客来了顺口问一句,卖得反而比茶好。
那段时间他每天固定时间去练琴,小路主动请缨来帮忙,并要求三七分成。等晚上他回来,小路刚被城管追着跑了几条巷子,摊儿没了,钱没剩下几块,小路说,二哥你还是去卖唱吧,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是被桐桐的同学多看几眼么,实在不行你蒙着眼睛。他不乐意去,把剩下的钱数了数,还往里搭了百八十,一起卷给小路,勉强算是跟他五五分了。
后来那两棵意大利柏树是从沈西桐那里拿钱买的,西桐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只知道她那位面若冰霜的哥把刚拿的信息学奥赛奖学金丢给她,她自己不稀罕,身边的同学却哇哇大叫,不知道在哇什么。
只是柏树最终没有种成,沈西淮某一天忽然觉得那两棵黄杨树看起来特别顺眼,时不时就给它俩剪枝捉虫施肥。不久后乐队取名,要他拿主意,他直接用了树名,西桐直呼土,柴碧雯却觉得还成,又说院子里两棵黄杨树的树苗就是兄妹俩当初自己挑的,哥哥选的大叶,妹妹要的小叶。
雨渐渐小了,黄杨树在风里微微晃动。
沈西淮从车里下来,没撑伞,冒雨穿过院子,快步进了屋。
柴碧雯正坐灯下看书,听见门响,摘了眼镜回头。
“这大半夜的够呛,下着雨呢,也不知道撑伞。”见人要往对面坐,又作势要拦,“诶,你倒是先擦擦,别把我沙发给弄湿了。”
沈西淮却直接坐了上去,手肘撑腿上,身体微微往前倾,沉吟着不说话。
柴碧雯看明白了,这是有事儿找她,但她不急着问,观察他两眼,又将视线挪回书上。
“你爸刚来电话,说你立项要做音乐产品,怎么都没听你说起?前两天你人在外头出差,又把一家游戏公司给起诉了?”
前者是私心,后者是工作,沈西淮只简单解释,起诉是为了维护触动原创设计师的合法权益。
柴碧雯不置可否,又状似不经意地问:“明信片拿到了?”
明信片是她昨天无意发现的,出院子时顺手打开邮箱看了眼,没想到真有信件。她向来尊重家里孩子隐私,没打算细看,只是那明信片上的海景让她想起那天车上的女孩来。那时她试探未果,只好闲聊几句,知道她要去海岛出差。她心下一动,将明信片翻过来一看,竟真是海岛寄来的。
内容她看不太明白,只想着得赶紧让她那儿子知道。
上回在车上聊天她就清楚,这事儿急不来,还有得等,保不齐还等不来。可不管内容如何,单是寄明信片这事儿多少就有些暧昧,说不准还有希望。
她抬眼望过去,对面的人却仍是那副不上心的样子,低声应了句:“嗯。”
她忽然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开火,却又听他问:“爸什么时候回来?”
她按住火气,“刚电话里说要多耽搁两天,上回跟你说你爸常回来,现在可好,大半个月都在外头,话果然不能说太满……怎么?公司又有什么新动作?”
沈西淮否认,“我待会儿给他电话,要他明天赶回来。”
柴碧雯这回直接将书合上,神色一敛,只听对面那颇为严肃的儿子继续说:“我回来拿户口本,明早去领证。”
她脑袋猛地一嗡,嘴微张着,好一会儿才问:“是……跟静安?”
“对。”
“……”
柴碧雯脑袋仍有些乱,片刻后又很快镇定下来,她将书放到一边,又摘了眼镜。
半晌后说:“你先让我想想,户口本儿在楼上,自己去拿。”
见面前的人起身出了门,她忙把电话打出去,等对面一接通,她立即低吼道:“你儿子要结婚了!”
沈西淮拿着户口本下楼时,柴碧雯刚打完电话,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
沈西淮刚重新坐下,就听她说:“你爸得明晚才能下飞机,我问你——算了,也不用问了,这事儿也就你能干得出来,不过静安能答应你,不是跟你一样昏了头,就是太喜欢你。”
沈西淮微微一怔,他妈又说:“你跟静安尽快商量下,我们得赶紧见见面,现在这样搞得我们很被动,怎么做都没礼数。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真给我整一出这么大的来,还是一出咱们家没半点经验的……”
柴碧雯说着一顿,又忙招呼对面的人,“你赶紧把静安照片发给你爸看看,人没见着,照片总得有。”
对面的人不动,柴碧雯又自顾笑起来,“干嘛?想要我拦着你啊,拦得住么?咱们家的人我还不知道么,一个个一旦做了决定,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见对面的人终于笑起来,她故意怒道:“还笑?赶紧把照片给你爸发过去……噢还有,问问静安家里人有没有什么忌口,我先拟好菜单,先一块儿在家吃顿饭。”
“她不怎么挑,别买鹅肝就成。”
“我可不止问你媳妇儿一个!”说着一顿,“哪儿来这么多照片?也给我发一份!”
……
沈西淮从家里出来时,雨已经彻底停了,头顶一轮月亮要比往常更圆更亮。他开车回了凌霄路,起初睡不着,后头竟昏沉沉睡了过去。
隔天一早醒来,车子开去粮仓口,远远见巷子口立一道熟悉的身影。
静安是特意来等沈西淮的。昨晚冲动归冲动,她到家后很快去找了爷爷,又给爸妈打电话,她妈妈立即从医院赶回来,一家人聊了半宿,早上她爸也回家来,又开家庭会议,最后拍板:领证前先一起吃顿早饭,至少得让爷爷见一见人。
静安最终说服了家里,可想到要见面,仍然有些紧张。
车子在身前停下,静安看着车上的人下来,不过几个小时没见,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沈西淮先去牵静安的手,低头望着她:“没睡好?”
静安原本觉得不真实,再见沈西淮也莫名有些尴尬,但手一被牵住,她竟不再那么紧张。
“睡了几个小时……”
沈西淮看着十分镇定,“等回来再补会儿觉。”
两人一同往里,静安半路拉住旁边的人,等他一回头,她伸手抱住他,脸贴他胸膛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就笑了。
沈西淮的心跳很快。
只是刚笑出声,脸就被抬起来。
“陶静安,你在笑话我?”
静安还没摇头,面前的人已经低下头来堵住她的笑。
经过一夜暴雨,旁边的三角梅姿态愈发傲然,太阳刚冒出一点头,阳光照下来已经有些热度。
这一天比想象中要顺利得多。早餐吃得很丰盛,静安爸妈一块儿准备的,三文鱼杂粮饭,荞麦面,菌菇鱼虾丸汤,羊角蜜……出来时沈西淮身上还带着一封红包,领带换了一条,是静安爷爷早前收藏的i。早高峰还没到,两人到民政局时并不是第一对。进门时八点半,出来时刚过十点,结婚证很快被送到静安奶奶手里。下午柴碧雯来医院,两家人第一次正式见面,刚得知消息不久的西桐暂时缺席,却恨不得立即从外地飞回来。
沈西淮傍晚去公司前,静安下楼送他,他临时有重要会议要开,没法推迟。静安原本只决定送他到门口,最后又送进车里。在车上待了五分钟,车子开走前,两人约好晚上再见面。
会议持续开到八点,沈西淮回医院前先去了趟凌霄路,出来时经过邮箱,他脚步一顿,径直过去打开,里头静静躺着一张明信片。
正面仍是海,反面则仍是熟悉的字迹。
「每次都想告诉你,希望我们的关系不止于此。」
他只来得及看上一遍,忽然惊觉身后有人,等迅速转回头去,手中的明信片已经被一把抽走。
宋小路只将东西抢进手里,并没有去看内容。
“诶……斯瑞哥,致逸,你们说这人看着怎么那么眼熟呢?”小路朝身后两人看了眼,又看回沈西淮,揶揄道:“这不是今天刚领证的新郎官儿么?”
柴斯瑞配合小路,上下打量着面前的表弟,“看着不太像,更像是铁匠铺里头的铁砧子——”
天生挨打的货。
而跟在两人身后的高个男孩冲沈西淮点头,笑着喊他:“二哥,新婚快乐。”
说着还拿出个盒子递过去,显然是给沈西淮的新婚礼物。
裴致逸比在场三人都要小上两岁,长一张乖巧无害的校草脸,小时候没少给这三位哥通风报信,还得经常被拿来当挡箭牌。他跟西桐同岁,从小念的同一个学校,但成绩比西桐要好,在竞赛班里排名始终靠前,同桌是总拿第一的苏津粤。他脾气好得出奇,但最烦的事儿是沈西桐总拿他当借口来接近他的同桌。
沈西淮要伸手去接,盒子却仍旧被小路抢走,他不甚在意,继续看着裴致逸,“怎么回来没说一声?”
旁边小路气得够呛,“那怎么有人领证都不带说一声儿的?我说二哥,你可真厚道……”
沈西淮自知理亏,但这事儿不好解释,也不急着解释,他看了眼时间,离跟陶静安约定好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他转身开了院门,显然是要请他们进去坐一坐,柴斯瑞自觉走在前头,裴致逸紧随其后,剩下小路站着不动,跟他那位二哥无声抗衡着。
小路是下午从西桐那儿接到的消息,那会儿他正开公司例会,看完立即炸了,愣是暂停了会议,走出去给西桐打了电话。紧接着就得到另一个让他震惊不已的消息,西桐说,跟她哥结婚的人叫陶静安。他一忍再忍,最终没把电话打给他那位二哥,只等着当面跟这人对峙。
“我先前说什么来着?你俩一个斯坦福,一个伯克利,说不定以前在加州大街上还碰见过,我可真是信了你们的邪,你们哪只在加州碰见过,还当了三年高中同学!”
沈西淮笑了,又纠正他:“两年。”
小路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服了,敢情你俩逗我玩儿呢,我还真没想到陶静安也会骗人,说什么不是校友,还说没听过黄杨树乐队,到最后就我一人成了小丑,配合你俩玩小情侣游戏……我心心念念那么久的二嫂,原来早就被我见过了……噢,还有你给我电话,就是要我转发微本那条长文对吧?我怎么就不知道我这么好用呢?”
他分明是在算账,可说着说着不自觉笑起来,伸脚虚虚一晃,“怎么样,我用着还称手么,二哥?”
沈西淮也早笑起来,很快又止住笑,给小路一个交代:“我跟她高中不熟,研究生时候联系也不多。”
小路一惊,想了想问:“陶静安不是今年才回国么?”
“对。”
“那会儿才熟起来的?”
“上回跟她同事一起吃饭,是她回国后我们第一次见面。”
小路消化几秒,“这……你们这是闪婚啊……”
沈西淮不置可否。
小路无言看他二哥几秒,忽地百感交集,他还能看不懂他这位二哥么,看着和平常一样没什么表情,但显然打心底里是高兴的。
他把手里明信片递回去,“那说起来你俩很有缘分了,你那会儿也是跟人一起去吃饭对吧?赶巧儿咱俩在同一家饭店碰上,赶巧儿你有空,还乐意跟我一块儿应酬,又赶巧儿你俩在饭桌上见了面。”
沈西淮转身往里,话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是挺巧。”
小路跟上去,只见他二哥脸上笑容越来越大。
他没立即咂摸出里头的意味来,继续说道:“那你得谢谢我啊二哥,那天要是没有我——”
他说着脸色忽然一变,脑袋里紧跟着嗡嗡作响,两秒后,他恶狠狠吐出一句脏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