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时候接触过不少乐器,最不感兴趣的要属钢琴,他对钢琴的认知很少,也不怎么听钢琴曲,此刻的琴声听起来却格外耳熟。
他脚步在转弯处一顿,原地停驻几秒,随后转身往走廊另一头走了过去。
他步子不自觉慢下来,琴声随着距离缩短逐渐清晰,透明的玻璃在视野中越来越完整,直至一整面暴露出来。
他在窗前停下,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视线缓慢落进去,先触及的是一道窄瘦的侧影,落在琴键上的手指缓慢跳跃移动,发尾随着动作扫过她颈后的校服衣领,琴凳是暗褐色的,坐在上面的人微低着头,彻底沉浸入了音乐,表情看起来莫名有些哀伤。
她眼眸低垂,身体配合手臂动作,自然地前倾又立直。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被按了暂停,彻底停滞下来,四周的建筑仿佛不复存在,只有那一架钢琴和弹钢琴的人逐渐深刻,音乐仍旧在自然地流动,每一次落键,都像在用力拨动着什么,让人忘了呼吸。八壹中文網
窗前的人久久未动,下一刻琴音戛然而止,四周的物体又忽然变得清晰具体,紧接着屋里的人侧头望过来。
白皙脸颊,清澈的眼,舒适的脸部线条,以及略微惊讶的表情,统统呈现在那一块薄薄的玻璃上。
沈西淮彻底愣住。
那些烦躁的、困顿的、不安分的因子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潮水退却,听不见蝉鸣,树叶愈加葱郁,史无前例的夏季也不再闷热。
直至身后再度有人喊他的名字,他终于回过神来,像是被当场抓获的窃贼,第一反应是转身走人。
他脚步飞快,穿过长长的走廊,越过面前的人,仍然是一步几级台阶,落荒而逃般地闯进排练室。
呼吸急促又猛烈,心跳声越来越清晰,他弯腰捞起贝斯,身后梁逢君不知说了什么,他随意应了一声,低头去调音。
等苏津皖小跑着进来,乐队开始合练。oasis的《idler'sdream》,可以参考的live版本少之又少,他自己编了贝斯进去,加进吉他和鼓,反复调整几遍仍然违和。
梁逢君参考原来的编曲提出建议,“钢琴搬不动,要不到时候搞个键盘吧。”
程前不太赞同,“不是编曲的原因……”
她总觉得贝斯合起来奇奇怪怪,可往常沈西淮几乎不出错,她一时不确定自己的判断有没有出问题。
她把面前的谱子翻回开头,“再合一遍吧。”
电吉他的声音先出来,她凑近话筒,立即调整情绪。
“myheartitskipsabeatwhenibehold,
thelightthat'sshiningthroughyoureyesofgold……”
只唱两句,她察觉到不对劲,回头一看,只见沈西淮正扬手卸贝斯肩带,再迅速往地上一丢,那把被他宝贝得不行的贝斯即刻磕在地面,发出“嘭”一声响。
紧跟着面前身影一晃,沈西淮快步朝外头跑了出去。
几人一时迷茫,纷纷喊他:“你干嘛去?”
没人回应。
沈西淮压根听不见,耳边有风声掠过,他越跑越快,等下到三楼,百米冲刺般地朝着钢琴房疾冲过去,紧跟着一个急停,在那块玻璃窗前匆忙刹车。
入目仍是那架钢琴,但弹钢琴的人已经不在。
整个钢琴房空无一人。
他心一沉,转身迈向防护围墙,视线先往下,再落向远处,将可以看见的地方统统扫过一遍,来往的人并不多,他焦急地一一确认,确认无果后又立即冲向楼道口,不过十几秒就出了活动大楼。
往外跑出几步后他倏然停下,面前好几个方向,他压根不确定该往哪个地方找。
旁边有塑像,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提脚踢了过去。
晏清中学的面积算不上多大,但教学楼林立,几千几万的学生被合理地安排进各个教室,沈西淮分身乏术,从没有这么绝望过。
他短暂停驻几秒,下意识转身往教学楼跑,然后去图书馆,中途又返回活动楼,最后跑往校门口。
背上有汗在沉默地往下淌,呼吸声越来越重,最终他脚步一顿,手撑膝盖,在校门口停了下来。
四周像是在天旋地转,等万物归位,耳边似乎传来沉沉一声响,他直起腰来,慢步走了回去。
饮料是无意识买的,再回排练室时,另外几人也刚回来,劈头盖脸问他:“去哪儿了你?”
他不想说话,逼自己开口:“饿了,去吃了碗面。”
“还以为你发什么疯呢……”
他听不进去,继续排练的效果极差,几人最终郁郁散场。
回家前绕路去了附近的影碟店,到家后初中生沈西桐带着数学卷子缠过来,他没心思教她,将房门一闭,任由她怎么敲门也不应。
连续几天,他将《海上钢琴师》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每每熟悉的钢琴旋律响起,电影画面随即消失得干干净净,出现在面前的是那天的琴房,坐在琴凳上的人似乎具备让人安心的魔力,纤细的手臂微微晃动,还有那张略受惊吓的脸,明明只看了短暂的一眼,细节却仍然那么真切。
他又去了很多次琴房,只要一有空就往那边跑,但再也没有见到那道身影。
经过其他班级时他会本能地扫过几眼,甚至抱着希望跑去其他教学楼,一间一间看过去,期待屡屡落空之后,期末考试如期而至,两天过后,整个校园便彻底陷入沉寂。
在读大学的斯瑞哥放假回来,小路撺掇着大家一起去法国,跟他去他家的葡萄园捉虫,沈西桐收拾出两个行李箱,连他的贝斯也积极地帮忙装好,司机在柴碧雯的嘱咐下等在家门外,下一刻就要出发,他坐在沙发上却怎么也不愿起来,沈西桐的哭声从外头传来,然后在一阵引擎声中渐渐消失。
沈西桐那辆硬尾山地是隔天从屋里推出来的,他仔细擦了灰,调整好座椅。白天骑着往外跑,去学校,去琴房,穿过淮清的大街小巷,再原样骑回来。
钢琴也被他擦拭过,琴谱上《playinglove》那页几乎要被他翻烂,下班回来的柴碧雯偶尔看着他,大概认定他是个傻子,从波尔多回来的沈西桐起初会来打岔,后来捂着耳朵求他好歹换一首。
他试过弹别的,隔会儿反应过来,却已经无知无觉弹了回去。
烦躁,无措,消沉,以及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充斥了那一年的整个暑假。
他逼自己花很多时间在院子的泳池里游泳,偶尔不再骑着山地车出去,徒步跑过路边一排排高大挺拔的银杏树。
晚上熄灯后又爬起来,一遍又一遍在纸上临摹那道侧影,又一遍遍在右下角写下固定的时间。
2009年6月3日,沈西淮在琴房遇见了一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女孩。
一直到九月份开学之前,他都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