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絮尴尬了一阵,黎昀也没有说话。
两人僵持着对望。
她总觉得,自她醒来后,黎昀好像有点微妙的不同——
不,不是她醒来后。
准确地说,是自黎昀从心魔中醒来后,他就与以前不一样了。
南絮悄悄看他。
他的神情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疏淡冷清,唯有一双眼,愈发浓黑,和他对视的时候,仿佛连她整个人的身影都被那黑眸给吞没。
……可能是竹师兄死后,他有些应激反应吧。
所以才会害怕她淹死?
“师父,”南絮小心翼翼道,“我不会有事的。”
又是一阵僵持。
黎昀背过身去:“好,你自己来。”
他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仅仅站在那里,背对着她。
哪怕是这样,他整个人的存在感还是一点都不容忽视。他离她仅仅就只有一臂之遥,近到她能够闻到从他身上飘来的那股幽淡冷香。
那股香气……好像淡了一些。
南絮试图打破这奇怪的氛围,和他聊天:“师父,你恢复修为了吗?”
他道:“恢复了些。”
南絮又问:“那你身上的寒毒……”
黎昀道:“还未好。”
南絮:“……”
感觉好像在进行一些废话文学。
有黎昀在身边,南絮还是没好意思让自己完全下水。她把袖子挽起来,解开自己左臂上缠着的布条。一解开,被布条包裹着的地方就露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再深一些,恐怕就能见到骨头了。
南絮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疼。
不过可能她常年都处在经脉紊乱的疼痛中,对这样的疼也不是不能忍受。
而她的左臂上,除了这道伤口,还有一堆浅一些的伤痕。一条手臂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好点的皮肉。
伤口上都被敷了药,浅绿色的透明药膏涂在她的手臂上,令她的手臂成了一条大花臂……
南絮皱起眉。
好丑哦。
她坐在池边,掬起池水,慢慢清洗着上面的药膏。
广袖宽袍,衣袍不免被池水沾湿。
沾湿后的衣袍湿漉漉地贴在她身上,把她还没洗去的药膏也弄得黏黏糊糊。
她不得不将外袍脱下,留下贴身的里衣。
这时,她发现她穿的里衣好像长了一截。
刚才太疼了,导致她一直都没发现。
“师父,”南絮小声道,“我穿的这身道袍……”
他道:“是我的。”
“……哦。”
见他这么坦然,南絮好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穿他的衣服了……好像……就这么习惯了?
她继续给自己清洗着伤口,洗着洗着,她有些没耐心了。
怎么有这么多伤啊!
这么多伤,都是师尊给她上的药?
她向后瞄了黎昀一眼。
男人背对着她,身姿清朗。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他道:“怎么了?”
他依旧没有回头,南絮却好像忽然被他的目光灼伤一下,慌乱地低下头去:“嗯……没什么。”
她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扭捏了……?
南絮啊南絮,不能因为你自己在发情期,就把师尊想得这么低俗!
南絮定了定心神,解开里衣,又解开手臂上、腿上、腰间缠着伤口的布条,步入浴池中。
她不知道,在一片水声中,男人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修士的五感远比常人敏锐。
修为越高,对于周围的风吹草动就越为敏感——
纵使背对着她,他也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周围的一切。
他能感知到她因为伤口太疼,那细小的抽气声;能感知到她掬起泉水,清洗伤口;甚至还能感知到……水珠从她肌肤滚落的画面。
她昏睡时没有起的半分心思,在此时此刻,忽而窜起一股心火。
他喉头滚动一下,封闭了一部分五感,不动声色地将这火压了下去。
过了许久,水声暂歇。
南絮拿起药膏,给自己上药。
这药膏抹上去,清凉中又有股刺辣的疼。
她忍着疼把能涂好药的地方都涂上了,歪歪扭扭给自己系上布条,唯有后背的伤,实在不方便。
她将外袍盖在身上,求助黎昀:“师父……帮帮我。”
男人终于转过身来。
南絮抿了抿唇,道:“背上,我实在不方便上药。”
她坐在池边,宽大的道袍松松垮垮地盖在身上,漏出些许弧度,白皙光洁的背上,浅浅几道血痕,并不多,却也使她皮肉微微绽开,触目惊心。
他屈膝在她身旁半跪下,指尖沾上药膏,替她涂药。
南絮一被他触碰,顿时绷直了身体。
平心而论,她经常被他抚摸脊背……然而那也是在她化身成猫的时候。
做猫的时候被抚摸脊背,有一层蓬松的毛发隔着,她习以为常,还颇为享受。
但现在……
这陌生又熟悉的触感,令她无法放松下来。
他常年练剑,指腹带了些薄茧,沾着药膏抹上她的伤口,不知是药膏的缘故,还是因为他的指腹,那股刺辣的感觉仿佛带着一股电流一般落在她的脊背上。
南絮一颤,然后尴尬地咳嗽一声,没话找话,掩盖过去:“师父,我现在是不是很丑啊……”
男人涂好一道伤口,收回手指。
他道:“不丑。”
“真的吗?”
南絮苦恼道:“可是伤口太多了,真的好难看。”
她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
虽然留疤对于修仙者来说是十分好解决的事情,只要不是带有毒素的伤疤,在每日灵力的运转下,就会渐渐修复。
但是,在没有好起来之前,看着还是挺糟心的。
而且……
她要是恢复原形了,她身上有伤的地方,岂不是会豁出一道口子秃了???
南絮的脑洞开到了奇怪的方向,她脑子一抽,忽然就道:“师父,你看看我掉毛了没有?”
“嗯?”
黎昀望着她,一眨眼,眼前的少女就变成了一只金色的小毛球。
小猫仰头看着他,鎏金的眼瞳闪着光:“嗷?”
他拨开小猫的毛发,看到她的伤口,顿了顿,道:“掉了。”
“呜呜——”
小猫咪受到重大打击,垂头丧气地趴在那里,又变回了人形。
她恹恹道:“掉毛好丑哦。”
黎昀看着她,没有说话。
待她察觉到黎昀的视线——
她才发现随着她的化形,遮盖着身体的外袍已经掉落了。
南絮的脸“噌”得红起来,拎起衣服盖住身体,别过头去:“你别看。我现在……也很丑。”
浑身都是伤,伤口被绿色的膏药糊住,难看得要命。
南絮倒没什么风月心思,就是单纯地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太丑了,接受不了。
却听黎昀又道:“不丑。”
他轻描淡写道:“你若是觉得丑,我陪你一起丑。”
……啊?
南絮没想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惊讶地转过头去看他。
一望过去,却正好见到他指尖聚起一道灵力,割向他的左臂。她脱口而出:“不要!”
那道灵力停在了半空中,落向了他的手指。
片刻后,他左手的食指被割破,淌出一片鲜血。
黎昀抬眼,定定地看着她。
他道:“骗你的。”
南絮被他这黑黢黢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
男人却将他的手指递到她的唇边,她下意识地含住了他的手指。
他指尖的鲜血流入她口中,泛起一股寒毒的香甜。
南絮喝了很多次他的血,这一次,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少女仰头含着他的手指,一滴鲜血沿着她唇角滑落,流过她纤巧的下巴。
黎昀俯视着她,清楚地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害怕。
他垂眸,收回了手指:“你怕我?”
“你若是怕我,”他转过身去,五指攥紧,将自己的语气调整为以往的庄正持重,“便只将我当做你的师尊……”
少女忽然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是,”南絮道,“我害怕。”
她的手臂环在他的腰间,上面遍布狰狞伤口。
“我好不容易把你从心魔中弄了出来……”她贴在他身后,抱怨道,“我怕你又入魔了。”
她额头抵着他的背,低声问他:“师父,别陷入心魔了好不好?竹师兄他……他临终前我在他身边,他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还未等他回答,她便碎碎念起来:“我知道你和竹师兄的感情比我深,你肯定比我难过。我也知道你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因为……我们是可以救他的。”
说到这里,南絮的声音哽咽了一下。
明明……
只要竹师兄吃下她给的丹药,她就能救他的。
“可我们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竹师兄的身上。”南絮认认真真道,“假如他觉得他已经应该离去,那么对于他来说,活得太久,也是一种痛苦。”
南絮的情绪低落了几分:“你还不知道吧,竹师兄临终前……让我们忘了他。他说,我们是要心向大道之人,不要挂怀他一个凡人。”
“竹师兄别的遗嘱我都可以听他的,这个却不能听。”南絮道,“我不仅不会忘了他,还要让更多的人知道他的名字。当所有人都知道翠竹丹的时候,当所有人都想要翠竹丹的时候,竹师兄就不会被忘记。”
她轻声道:“我不喜欢无情道,也不喜欢踏上大道就必须断情绝爱的修炼方法。修士之所以比凡人走得更远,不是为了忘记他们,而是为了带着他们一起走下去。”
南絮深吸了一口气:“一个永远不会被忘记的人……才是永远活着的人。”
她说了一长串来安慰他,最后期盼地问他:“师父,你说是不是这样?”
黎昀沉默良久。
他清楚地知道,这些安慰对他来说,言微力薄。
但他不愿使她伤心。
于是他道:“……嗯。”
她显然开心起来,又开始絮叨:“你要是想竹师兄了,就把翠竹丹带在身边。等我伤好了,我再给你多炼一些。”
“好。”
他应下她,望见她环抱他的双臂,忽而转身将她抱起,用外袍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他道:“你已换好药,不要着凉。”
南絮在他怀里,无辜地望着他。
……她是狻猊诶。
冰天雪地都不怕,害怕着凉?
不过看着男人严肃的表情,她决定闭上嘴巴。
她在他怀里悄悄看着他的侧脸,发现他的神情好像又变得和以前一样,没有了那股令她害怕的心悸感。
师尊好像恢复正常了……?
南絮的心情一下变好了。
好耶,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