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滚滚,铺在封异的头顶,悬而未落。
又过了几息,雷云渐渐散去——
南絮知道,那是封异放下了对她的杀意。
“阿絮好本事啊,”封异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我竟不知,短短几个月,你在太玄宗变了这么多。”
魔尊不愧是魔尊,心理素质就是强悍,不出一会儿,他脸上那股阴鸷的表情就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一声轻笑。
他道:“阿絮可曾听过一个故事?”
“在凡间,死刑犯们行刑之前,牢头都会给他们准备丰盛的一餐。”
封异揉了揉手腕,露出他那断指之后的伤口:“你这些天,便吃好些罢。”
他望着她,伸手在她眼前,五指缓缓攥紧,指节发出诡异的声响。
他邪气冲天道:“待出去之后,便吃不上了。”
“不劳你关心。”
南絮捡了跟树枝,又从火堆里扒拉出那截断指。
她嘟囔道:“怎么还没烤熟呢?山里的野猪还等着我去喂呢!”
“呵!”
封异额头青筋一跳,一挥衣袍,转身进了那片密林。
等他走了,南絮想起刚才的画面,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啊!
她挠了挠头:“他不是断了一指,为什么还有五指?”
柳菱歌道:“师妹或许不知,魔族有六指。”
她神情恹恹的,显然还没有从易峰就是封异这件事的打击中走出来。她道:“魔族之中,男为左手有六指,女为右手有六指。这第六指,只有在他们极度危急时刻才会显露出来,爆发出他们一半的魔气。”
……哦。
难怪这秘境塌了。
有黎昀的一剑,和封异的一半魔气,这地方能不塌么。
也还好这秘境塌了,让她掉了进来。
不然她硬生生挨上封异的魔气爆发,恐怕死得比被封异掐死还惨。
柳菱歌的声音忽然低了一些,道:“魔族人成婚,都是为对方的第六指套上尾戒。这第六指,代表魔族……至死不渝的爱。”
南絮不知道为什么柳菱歌的神色忽然变得有点怅然若失,捧哏道:“魔族还有这种风俗啊。”
“……嗯。”
柳菱歌站起身:“这是封异告诉我的。”
她承认,在他半是玩笑半是深情望着她时,说出“至死不渝的爱”这几个字,她有一瞬间的沦陷心动。
但……一切都过去了。
她和封异,再也回不到过去。
他不仅是魔族,还给她下了蛊!
她不可能原谅他!
柳菱歌神情哀戚,眼角渗出一滴泪。
她背过身去,不想让南絮看到。
南絮看着柳菱歌那略显凄凉悲伤的背影,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原本就不擅长和柳菱歌相处——
古早文女主的脑回路,实在和她这种普通人不一样啊!
“呃……”南絮勉强安慰她,“师姐你累了吗,要不先到我的仙舟上休息?”
柳菱歌抬手擦干眼泪,没有拒绝她的好意,道:“好。”
南絮扶她上了仙舟,给她打开一个房间。
南絮问:“师姐可有防身的符箓?这片地方没有灵气,符文之力却可勉强维持一个护罩。”
柳菱歌点头道:“我有,不劳师妹费心。”
南絮又给她留了一些水和吃食:“这片地方带有灵气的食物都会腐烂,我只能给你留些凡间的吃食,师姐莫要嫌弃。”
留下东西过后,南絮又道:“要是师姐这边有什么问题,我就在你隔壁,可以喊我。”
柳菱歌蓦然发现……
明明南絮才是她的师妹,现在却变成了由南絮来照料她,好像她才是那个师妹一般。
柳菱歌道:“……好。”
她看向南絮:“你若有什么事情,也可喊我。”
南絮一笑:“好呀。”
柳菱歌被她这笑容晃了一眼。
她目光清亮,一笑起来,明丽如暖阳,仿佛一团温暖的跳跃着的小太阳。
等她再要细看,南絮已经转身走出了这个房间,给她让开了一处空间。
柳菱歌喊住她:“南絮。”
“嗯?”
南絮回头望向她。
莫名的,柳菱歌又觉得她此时的神态很像一只猫。
懒懒散散,似乎随时会伸出爪子,伸一个懒腰。
柳菱歌问:“你这仙舟……不是从封异那得来的吧?”
“唔……”
南絮道,“师姐,这仙舟是一位长辈给我的,和封异没有关系,你放心。”
听到长辈一词,柳菱歌下意识地将这个名头按在了乌大柴的身上。
看得出来,乌大柴对这个新收的小弟子十分好。
不然她上次去给南絮送丹药,乌大柴也不会怀疑她给的丹药有问题。
可能是因为上次她与乌大柴起了争执,南絮不想让她在这仙舟中住得不安心,才用了“一位长辈”这样的托词。
柳菱歌抿了抿唇,道:“我知晓了。”
“那……我走啦?”
南絮不知道柳菱歌自动把这份逻辑给补全完了,又道,“师姐,你好好休息。”
柳菱歌道:“嗯。”
南絮走出去,带上了门。
她安顿好柳菱歌,回到了给自己留的那个房间,进去之后,打开了阵法。
虽说封异现在有天雷控制着,但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犯病。
看柳菱歌就知道了,她永远读不懂柳菱歌的脑回路,更别说封异这种狗血文标配的强取豪夺男主了。
回到自己布下阵法的小窝里,南絮团成一团。
哪怕暂时不能变回原形,她好像还是不自觉地保持了小猫的习性。
……好想被师父顺毛哦。
师父怎么还没来找她。
南絮摸着自己脖子上的铃铛,又开始懊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烧坏它。
也不知道她掉进了这片缝隙之后,师父还能不能进她的芥子空间……要是师父联系不到她,会不会以为她出事了?
南絮越想越忧愁,又苦于自己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暴躁地在床上打滚。
滚来滚去的声响似乎传到了隔壁,柳菱歌敲了敲木墙:“南絮,怎么了?”
南絮:“……”
可恶。
这仙舟怎么隔音这么差。
她一转头,瞥见房间内的阵盘,忽然想起来,这仙舟每个房间内有独立的法阵,可以用来隔绝声音,以及进行一些防护。
现在这片地方没有了灵气,阵盘便也就废了。
南絮坐起身,道:“师姐,我没事,就是在床上打个滚……唔!”
她忽然被一股力道用力抱住。
南絮立即捏起一张符箓准备撕开与这闯进来的贼人拼命,鼻尖却闻见一股熟悉的冷香。
来人狠狠地亲上了她的唇,触感极其真实,仿佛他就站在她的身前。
但她的眼前却什么都没有,一片渺茫,只有一团无色透明的空气。
南絮圆睁着眼睛,伸手寻到他的位置,试探地去抱着他——
她的手并没有穿过空气,而是触碰到了一具男人的身躯。
她小声问:“……师父?”
“嗯。”
他低低应了一声,又吻上她。
这个吻近乎凶悍,全然失去了以往的耐心和温柔。他仿佛不顾一切地在掠夺,在攫取她的唇舌、口津、呼吸乃至她的灵魂。他的吻和双臂,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越收越紧,将她死死禁锢在其中。
黎昀没有显露出身体,她看不见他的神情,也看不见他的眼睛。
她的眼前,就只有这一团空气而已。
她不知道他想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抚他,只好顺从地被他抱在怀中,承受着这亲吻。
但他却好似亲不够一般,逐渐向下,吻上了她的锁骨——
南絮脊背绷紧,制止了他:“……师父!”
他的动作忽而一停,牙齿在她肩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得十分用力,南絮痛呼出声:“嘶!”
隔壁的柳菱歌听到动静,又问她:“南絮?”
“我……”南絮隐忍道,“我没事。”
她飞快回答了柳菱歌,紧紧地闭上了唇,以免露出更多的马脚。
随后,南絮有些委屈:“师父,你干嘛咬我?”
男人没有回答她。
旋即,她感到他温凉的唇瓣吻上了她的肩头。
黎昀问:“疼吗?”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好似与刚才那狂风骤雨般的吻判若两人。
南絮心中诡异地浮起一丝不安。
黎昀好像……
有些不太对劲。
应该是她突然失踪吓着他了吧。
她下意识地想去看他的脸,却想起她的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看不见他,南絮便只好摸索着抱着他,靠在他的胸膛:“疼死了……你干嘛一见我就咬我?”
“……抱歉。”
黎昀与她道了声歉,并没有解释缘由。
他的语调还是很平静,甚至都不冷,只是静而已。
像是冰原上冷冽的北风止息,没有了狂风的呼嚎,茫茫冰原上便没有了任何声息,没有动物的足迹、没有流水的暗涌、没有雪花的飘落,连北风也凝结在了这冰面之上,冻结成一片死寂。
她仰头,抬手在他脸上乱摸,找到他唇的位置,胡乱地亲了一口。
“师父……”她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黎昀抱着她,道:“用我的办法。”
南絮:“……”
好,又是一些废话文学。
他不想说,她就不追问了。
南絮又道:“那现在出现的是你的身体,还是……”
他道:“神魂。”
“哦,”南絮点点头,陡然拔高了声音,“……神魂?!”
这句话又被隔壁的柳菱歌听到。
柳菱歌问她:“什么神魂?”
“啊……哈哈,”南絮胡编乱造,“我在想,我们被困在这里的,究竟是我们的神魂,还是我们的躯壳。”
神魂与神识,对于修士而言,是两样不同的东西。
神识位于识海之中,修为越是高的修士,神识就越强大。
而驱动着这神识的核心,是修士的神魂。
神魂在则神识在,神魂灭则神识灭。
丢了一小截神识,只是会像她上次一样头疼许久,再严重一些的,可能会丢失一些记忆。但基本上只要不是被下了什么禁咒,神识养上一段时间,就会慢慢地回来。
然而要是修士丢了神魂,或是神魂有损,那这一具躯体,就成了空壳。
有些强大的修士,渡劫失败,躯壳灰飞烟灭,便是用这强大的神魂去夺舍,重新占有一幅身子。
但那也只是极端之人才会这样做——
因为修士的神魂,是修士身上最脆弱的东西。
肢体断裂,到了元婴可以再生;神识有损,可以耐心花些时间养回来;神魂覆灭……
这世间,就再没有了这个人。
“应当不是神魂。”
柳菱歌听到她的话,道:“这神魂离体的过程会极度痛苦,倘若是神魂,你会有所察觉。”
极度……
痛苦吗?
南絮的心揪了一下,肩膀上那被黎昀咬出来的伤,疼痛似乎也就微不足道了。
“师父,”南絮蹭了蹭他,“……疼不疼?”
黎昀顿了顿,道:“无碍。”
他没有告诉她的是——
为了找到她,他动用了禁术。
当时,秘境中一阵地动山摇,魔气冲天,他便直觉她出了事。
然而无论是芥子空间,还是他手中的铃铛,皆感应不到她的存在,但又没有断开连接。
……南絮还活着,但他找不到她。
他意识到,她恐怕是跌落进了秘境的空洞之中。
秘境本就是独立于天衍大陆存在的一个空间,空间与空间之中,多有裂隙,这裂隙,就是秘境的空洞。
跌入空洞之人,运气好些的被抛去另一个世界,运气差些的,则死在了空洞里。
不是他们不想从中出来,而是根本找不到离开这空洞的通道。
寻常修士,能够懂得空间法则者,万中无一。
更别说,从空洞中开辟一条通道,回到这天衍大陆。
空洞之中的天地法则无序而混乱。
有的空洞中,空洞一瞬,外界百年;而有的空洞中,空洞千年,外界只过了一瞬。
他动用了禁术。
……他等不起。
他怕他多犹豫一瞬,南絮那边就已过百年、千年乃至万年。
她身上的旧伤还没好全,身边恐怕还遇到了封异。
假如她与封异一同共处,以封异的个性,定会杀了她。
他不想待他找到她的时候,只余一具白骨……或者更糟。
南絮告诉他,她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她被剥皮抽筋。
假如被人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她死后,还能留下一具白骨吗?
思及至此,黎昀又一次抱紧了她。
唯有紧抱着她,感受到她的身体与他密不可分、她的呼吸与他相交融、她的皮肉被他啃咬,淌出鲜血的气息……他那颗随着空洞一起塌陷的心,才得到了些许的宽慰。
黎昀低头,又衔上了她的唇。
这一次,他只吻她,而并不深入,唇瓣与她相厮磨,无关任何风月旖旎。
南絮被他这一吻安抚,感觉到他的情绪好像终于镇定下来。
她抱着黎昀,静静与他相拥。
柳菱歌那边也没有了声音,好像是她终于疲惫地睡着了。
就这么不知过了多久,南絮忽然听到仙舟之外传来好几声闷响。
这闷响结结实实,像是又有什么东西砸落在地上的声音。
南絮嘀咕道:“难道又有人掉下来了?”
她有点艰难地推了推黎昀的胸膛:“师父,我想去外面看看。”
黎昀没有松开她。
“师父……?”
南絮实在不喜欢黎昀现在的这幅样子。
他这个人平时的情绪就很难猜!
现在连表情和眼睛都看不见了,就更难猜了!!!
南絮低声哄着他:“你要是不想我去,就告诉我好不好?你不想,我就不去了。”
她老老实实将心里话说了出来:“我猜不到你在想什么,我怕你会生气。”
“没有生气。”
他的声音贴在她耳边,握紧了她的手,“我与你一起去。”
“啊?”南絮问,“你的神魂出现在外面……会受伤吗?”
黎昀道:“不会。”
南絮犹豫道:“可是……”
“初七,”他啄吻她耳垂,哑声道,“信我。”
……南絮还是有点害怕他会出事。
虽然她自己就是个菜鸡,而黎昀比她强大得多,是个大佬……但那是神魂诶!神魂!
要是受点伤就完蛋了!!!
南絮脑子里挣扎了半天,最后还是道:“好。”
“不过师父。”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尽管她看不见他,也并不知道他在看向哪里。
她道:“你要是出事了,我会像你在我出事时一样焦虑伤心的。你……你不舍得我伤心对吧?”
良久,她听见一声:“……嗯。”
她果真最清楚他的软肋。
他什么也不怕,唯独怕她伤心。
“那说好了,不准出事!”南絮得到他的应允,笑了起来,“我知道师父不会骗我。”
黎昀又道:“嗯,不骗你。”
南絮顿时安心了许多。
度过了再次重逢这点小危机,南絮骄傲地和黎昀邀功:“师父,封异在这里杀不了我。他被柳师姐弄得立了誓,要是他伤了我,会被天雷劈的!”
南絮跟他分析道:“这里没有了灵气,他一身修为尽失,应当不敢硬扛天雷。”
“咚咚咚——”
南絮和黎昀正说着话,外面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柳菱歌在外面问她:“师妹,你听到外面声音了吗,不知是否有人又掉了下来,我们一起出去看看?”
南絮下意识地看向黎昀。
呃……
看不见。
她找不到他,却知道他一定在看着她。
南絮问:“师父?”
黎昀道:“嗯。”
他牵着她的手,而后,南絮感到一股力道拉着她站了起来。
南絮问:“别人也看不到你吗?封异是元婴修为,他会不会能感知到?”
黎昀道:“不会。”
他说不会那肯定就不会。
南絮在这方面对黎昀有着盲目的信任,她走到房门前,推开了门。
一开门,柳菱歌站在她跟前,一向挺傲的冰美人带了几分染病的柔弱,反倒显出弱柳扶风之姿。
见她出来,柳菱歌道:“师妹,走吧。”
说完,柳菱歌率先走在了她的身前。
南絮跟在她的身后,莫名的有一丢丢羞耻。
柳菱歌看不见黎昀,所以她自然也就不知道黎昀站在她的身边,还牵着她的手——
这、这……好像有种背着师姐偷情的感觉。
两人下了仙舟。
仙舟的边沿离地面有些高度,柳菱歌常年习剑,即使受了伤,也还能轻巧地跳下去。
南絮之前是爬上爬下的,这会儿看到柳菱歌这么轻盈,忍不住也跟着跳下去。但她做人的时候好像就完全失去了做猫时候的平衡,两脚踩在地面上,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一只手从她的身侧,揽住了她的腰。
南絮侧头,冲他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他的手也没有松开。
柳菱歌已经先于她一步,走到了刚才发出声音的来源之地。
“这怎么会有三头野猪?”
柳菱歌蹙起眉头,“难道是水月秘境中的野猪掉了下来?”
“……啊哈?”
南絮也走了过去。
她看到三头野猪,摸不着头脑,倒是咂摸了一下:“看来这片岛上有不少活物,等我储物袋里的东西吃完,也不怕饿死了。”
“饿死?”
密林之中走出一个身影——
封异的衣袍和长发已经干透,墨发披散在他紫袍之上,随着他的走动扬起,透出一股睥睨张狂。
他手中拎着一只野兔,扔到了那三头野猪的身边。
封异瞥她一眼,缓缓笑道:“阿絮,我不会让你饿死。”
这话说得风轻云淡,南絮却听出了他话中的恨意。
这狗东西的意思是,不会让她饿死,因为她一定要死在他的手下。
封异低头,指尖玩着一把匕首,匕首的刀光打着转,阴恻恻地指向她:“阿絮,不是要拿我的手指喂野猪么?野猪,我已经给你带来了。”
南絮:“……”
有毛病哦。
原来这人打野猪就是因为她之前随便吐槽了他一句。
南絮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野猪。
要是她不吐槽这一句,那这三只野猪是不是就不会惨遭毒手了?
“不喂了,”南絮道,“我嫌晦气。”
“晦气?”封异眯眼,幽幽一笑,暧昧至极道,“阿絮忘了,你从前在我身边,每日求着我来宠爱你?”
封异话音一落,南絮顿时感觉他揽在她腰间的手收紧几分,一个吻落在了她的耳垂,然后他的唇瓣将她的耳垂含住——
他在封异和柳菱歌的眼皮子底下亲她!
而他们都不知道!
救、救命!
救命啊!
南絮耳朵里都听不见封异在说什么了,一时间心跳狂飙,还不敢让封异和柳菱歌看出端倪。
她的脑子里顿时闪过了一堆“学习资料”。
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师父该不会这么没有节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