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表歉意,徐思婉着人为张庆收拾了一间更好的卧房,日后就让他自己住。等太医来了,徐思婉也在旁边守了许久,看到张庆背上伤势太重,就花重金买了上好的药膏给他,再命太医配以药膳,尽全力保他无虞。
这一番安排下来,张庆自是感激涕零。徐思婉笑笑,便回了房去。
过不多时,听闻她醒来的思嫣就赶了来,进门看到她气色尚可,重重舒了口气:“吓死我了……姐姐没事就好。”
“我没事。”徐思婉拉着她坐到床边,她显是不安尚存,仍在不住地打量她,“姐姐睡了大半日,宫里头流言四起。有人说……说是陶氏想伤姐姐,争执之下却误伤了自己,还有人说是姐姐杀了陶氏……”言至此处她面色白了一瞬,薄唇用力抿了一下,打量思婉的神情变得更加小心,“究竟……怎么回事?”
“原是她刺了自己一刀,想将这错处栽到我头上,让旁人以为是我杀了她。”她平淡地笑着,“可她不知道,她能留着命进冷宫是我向陛下求的情,陛下自然不会信她这种鬼话。”
“原是这样?!”思嫣骇然,“搭上自己的命也要拉姐姐下水,她倒也真狠……”说着顿了顿,转而松气,“姐姐这大约就是善有善报了,她那样尖酸刻薄的人哪里想得到!”
徐思婉笑而不言,露出几许疲色。思嫣见状就收了声,与宫人们一起服侍她梳洗一番,又喂她再饮了些安神药就径自告了退,嘱咐花晨催她早些睡。
往后三五日里,皇帝来探望过徐思婉一次,各式赏赐也有不少。可再往后,赏赐就不见那么多了,他也没再亲自来探望她。
徐思婉听花晨说:“玉妃近来时常面圣。”
徐思婉对此并不意外。玉妃从前长宠不衰,必定有她的本事。她们这些新人想让皇帝新鲜一时容易,但想赢过玉妃与皇帝多年的情分却难。
眼下她不能侍寝,皇帝自是要想起玉妃的好的。
花晨对此有些惶惶,趁徐思婉安坐在茶榻上读书的工夫,小心劝道:“玉妃对娘子以显敌意,若由着她得势,娘子只怕日子要不好过。其实娘子那日虽受了些惊,可现下也已无事了,不如这就着人告诉尚寝局,将娘子的绿头牌添回去?”
徐思婉缓缓摇头:“绿头牌是皇后娘娘做主撤下的,她不开口,我就先等等。”
花晨黛眉轻蹙:“可这等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徐思婉一哂:“你说我和玉妃之间,皇后娘娘看谁更不痛快?”
“自然是玉妃,玉妃不仅有宠,还分了权。相较之下娘子不过是……”花晨言至一半蓦地回神,目光一凝,“皇后娘娘在试探娘子?”
“说不准,但多半是。”徐思婉平心静气地抿了口茶,“所以姑且先等等看,若她真是此意,对我也不是坏事。”
在这样平淡养病的日子里,很快就到了六月末。眼见七月初一又是要去长秋宫问安的日子,皇后提前两日就着听琴亲自到了拈玫阁一趟,为徐思婉送了一应上乘的补品,又客客气气地告诉她:“娘娘虑及暑热重,怕娘子再伤了身子,特遣奴婢前来告诉娘子,请娘子好生安养,初一先不必去向皇后娘娘问安了。”
徐思婉闻言莞尔:“谢皇后娘娘关照。烦请姑姑代我回禀,我这身子不妨事,若娘娘有事传召,我必定尽心。”
“诺。”听琴平静垂眸,就含着笑告了退。徐思婉目送她远去,俄而视线一转,目光落到她送来的那些东西上。
皇后送来的这些东西显是用心准备的,除却各式补品还有两副首饰,另更有文房四宝及翰林院新送进宫的话本。这些消遣之物耐人寻味,看来既像是细致入微的关照,又似乎想将徐思婉在这里困上许久不许出门,所以拿这些东西来让她打发时间。
徐思婉对此欣然接受,乐得用大把时间读书练字。又过两日,已安养近两个月的唐榆终于能回来当差了,他在徐思婉用过早膳后进屋问安,徐思婉当即将旁人都摒了出去,温言道:“坐吧。”
唐榆迟疑片刻,一语不发地坐到了与茶榻相距几步的桌边。徐思婉打量他的脸色,欣然含笑:“那日陶氏下手不轻,我只怕你要留下病根。如今两个月能将养成这般,真是上天庇佑。”
“承蒙娘子照料,岂是上天庇佑。”唐榆失笑摇头,沉了沉,笑容淡下去,“这两个月出了不少事,我也多有耳闻,只恨自己帮不上娘子的忙。”
“来日方长。”徐思婉道。
唐榆颔了颔首,又说:“那个张庆……娘子究竟什么打算?”
“他是个老实人,你平日多照应他一些吧。”徐思婉顿了顿,“你家里是因为秦家上疏求情才遭了牵连,若不然,咱们徐唐两家原是故交,我该叫你一声哥哥。为着这个情分,我有话就直说了,你莫怪我所求太多。”
唐榆一哂:“这话听来便很见外,不像是故交。”
“是我不好。”徐思婉笑了声,转而正色,“我初入宫闱,能信任的人太少,也不敢随意去信。可认真说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咱们自己眼皮子底下倒还罢了,紧要的事我大可只交给你和花晨月夕、兰薰桂馥,其他人也闹不出什么大的风浪。可其他各处若没有人,总有行事不便的地方,日后恐要吃亏。”
唐榆沉然:“这话不错。”
徐思婉续道:“我知你从前不大与旁人打交道,倒也不需你为我引荐什么人。你只需帮我想想,可知道什么忠厚可靠、又在宫中尚无靠山的人么?六尚局与内官监且先不急,可先想想太医院的。”
“太医院?”唐榆眼眸一抬,“娘子近来吃了太医院的亏?”
“也不算。”徐思婉轻笑,“只是我那日在冷宫中晕了过去,醒来就听花晨说,太医说我需要静养,皇后娘娘便撤了我的牌子——皇后娘娘位高权重,想办这事总是办得到的,便也说不上是我因为太医的缘故吃了亏。只是这事提醒了我,太医们治病救人,遇了大事便也算握住了一个人的命脉,太医院里没有自己人终是不行的。”
唐榆缓缓点头:“娘子容我想想。”
“不急。”徐思婉抿笑,“事情总归是要慢慢来的,你若从前对太医院知之不多,现下为我慢慢留意也可。左右我现下一心养着病,皇后娘娘格外关照着,一时也难有什么麻烦找上门。”
“我对尽心为娘子留意。”唐榆颔首。
又几句无关紧要的交谈后,外面有了声响,兰薰禀说“四小姐来了”。唐榆闻言离席,若寻常宦侍般侍立去了一旁。徐思婉也默契地并不多语,蕴着笑扬音请思嫣进了屋,姐妹两个无所事事地吃着点心下棋。
再几日后过了七夕,暑热终于淡去了些许。大半个月来,原本独占风头的徐思婉安静了,后宫里倒有数人崭露头角,很有几人晋了位份。也不乏有人各自寻了高位娘娘做靠山,又或在同时入宫的新嫔妃中有了交好的同伴,后宫里忽而有了各自为营的架势。
再至七月中旬,众人在晨省时听闻一位充衣何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屈指数算,该是入宫不多时就已怀上了,谁都不得不赞一声好福气。
彼时徐思嫣及笄的生辰刚过三天,傍晚与思婉一道用膳时说起此事,慨叹之余不免扫了眼姐姐的神色,神情里添了不少小心:“不妨事的,姐姐……何充衣虽然有孕,可陛下待她比不得先前对姐姐用心。等姐姐将身子养好,她的这份福气姐姐自然也有。”
“你当这是好事?”徐思婉挑眉而笑,给她夹了一枚鹌鹑蛋。
思嫣一滞:“身怀有孕,自是好事。这宫里新人不断,圣宠总归靠不住,可若有个一儿半女……这辈子便有着落了。”
“有没有着落,也得分是什么时候。”徐思婉夹了一筷笋丝,细嚼慢咽地吃着,“如是本身位份尚可,那自然好。又或是吴充华那样的潜邸老人,有孕时陛下身边的人还简单,她生了也就生了,算是实实在在地为自己挣到了前程。但何氏……”
她摇摇头:“她自己都还是个新嫔妃,乍然有孕,能不能保得住都还两说。就算保得住,也还分母子平安与母亡子存两样情形。哪怕这一切都顺顺利利过去了,她有孕生产一场也不免疲累,显出苍老,到时色衰而爱驰,若有旁人要与她争这孩子,去留就都在陛下一念之间。”
思嫣听得心惊,连连摇头:“何充衣出身也不低的!”
思婉粲然而笑:“宫中有多少嫔妃出身又低呢?”
皇权之下,万般荣耀皆如粪土罢了。所以强盛如秦家,也会一夜之间就那么没了。
其实若认清这一点,这宫中许多人都会变得更为谨慎、更加清醒,只可惜能认清者注定寥寥,因为人都太容易被眼前的浮华所迷惑,将那脆弱不堪的风光视作一辈子的担保。
唯有真正痛过的,才能认清,才会知道这一切都信不过。才会明白自己一刻都不能松懈、每一步都需加倍小心,才有可能谋得那一丁点可能,踏着血安然走完这一生。
只不过那样痛过的人,大抵也不在意是否能“安然走完这一生”了。
倒是复仇的快意更让人心醉。
她现下回想陶氏殒命的样子,都还着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