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可以先回去复命,但她没有走,留在西角院儿等候。
不到一刻钟,尹明毓便换好衣服出来,装扮简单,整齐又不失礼,挑不出丝毫错处。
红梅神情滞涩了一瞬,立即上前一步,挡住要出门的尹明毓,压低声音道:“二娘子,谢小郎君在正院儿。”
能爬到主子身边的婢女,皆非常人,言行里愿意透出点儿什么,都是有大作用的。
尹明毓停下脚步,问道:“姐姐,小郎君……与母亲可亲近?”
红梅点头笑道:“小郎君乖巧伶俐,夫人自然疼极了。”
“谢家的人如何?可傲慢?”
门一打开,一股热意疯涌进来,尹明毓又转身去拿团扇。
红梅巴不得她再迟些,不慌不忙地说:“谢家家风严谨,小郎君身边儿的奴仆,个个都十分规矩有礼。”
她一顿,又故作迟疑道:“就是奶娘和两个贴身婢女……”
尹明毓举着团扇对自个儿的脸欻欻扇,顺着她的话,随口问:“怎么?”
红梅细细解释:“奶娘姓童,瞧着有些严厉,听说是谢老夫人陪房童嬷嬷的孙女,极得谢老夫人信任。”
“两个婢女,也都是谢老夫人亲自选的,画屏稳重,羽扇爽利,她们一到跟前儿,婢子几个全都被比下去了~”
“姐姐就会说笑。”
尹明毓左手托起她的手,右手里的团扇对着红梅一张俏丽的脸蛋儿轻轻扇了几下,扇风微微撩起她的发丝,“我的心里,纵是千好万好的人,也越不过几位姐姐去。”
红梅掩唇吃吃地笑,“您若是个郎君,不知要哄去多少女子的心。”
尹明毓挑眉,“我可不是什么人都哄的。”
红梅眉眼越发欢喜,瞧着时间差不多,压了压嘴角,引着尹明毓往正院儿去。
尹明毓昂首挺胸阔步地走在前头,几个婢子踱着小而快的步子跟在她身后。
红梅看她踏出去的每一步都极稳,头上的步摇只轻微晃动,丝毫没有超过教养先生教导的幅度,忍不住心生感叹:二娘子可真不像是庶女,怪不得要有大福气……
一行人穿过两个垂花门,便瞧见正院的门。
红梅和院门口守着的婆子一对上眼神,便低声对尹明毓道:“二娘子,直接进去便可,夫人知道您过来,不必等通报。”
尹明毓闻言,脚步不停,到院门口冲两个婆子稍稍点头示意,便脚下一转准备踏进门。
她转身的同时,后头的红梅悄悄咽了下口水,紧紧地盯着她。
而尹明毓一只脚刚抬起来,便瞧见门内也有一行人往出走,一进一出,也没个预兆,若不收住,便要与打头的男人撞到一起去。
她都来不及看人,急忙收脚落地,上身却因着惯性继续向前倾去。
“郎君!”
“娘子!”
下人们紧张地小声惊呼,对面的男人稳如山,且丝毫没有伸手扶尹明毓的意思,从容不迫地止住步伐,向西迈出一步,避开她。
尹明毓实际走得不快,只是步子稍大,仓促收脚才有些不稳,侍从们声音落下的同时,她已经稳住身形,随即迅速让向一旁。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两人隔着不到两尺的距离,再次面对面。
“……”
尹明毓下意识地抬头,对上对方冷淡的眸子,这才认出来人。
面前男子身姿俊美皎如玉树,气质清华可比松风水月,一举一动如流水一般清雅,浑身都是顶级世家教养出的矜贵端方。
正是尹家已故嫡女的夫君,大邺开国三十年来最年轻的状元郎——谢家的麒麟子,谢钦谢景明。
然而只一眼,尹明毓便收回视线,低眉顺眼地向左后方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福身一礼。
谢钦微一颔首回礼,抬步越过尹明毓时,淡漠地瞥了一眼她身后的红梅。
红梅抖了一下,深深地垂下头。
谢钦扬长而去之后,她再抬起头,又对上尹明毓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神,心虚地扯了扯嘴角。
尹明毓确实想问她为何没说谢郎君也在,可瞧着红梅躲避她的视线,又觉得没趣,便转开眼继续向里走。
堂屋内,婢女玉兰将方才的一幕瞧个全,覆在夫人韩氏耳边低声汇报。
韩氏面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慈爱地摸摸怀中外孙的头,吩咐道:“叫她进来吧。”
片刻后,尹明毓缓步入内,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地行礼,“母亲,明毓来迟了。”
“不迟。”韩氏的难得柔和道,“近前坐吧。”
尹明毓起身,见嫡母许久没有笑意的严肃面容上竟然带着浅浅的笑,视线一转,落在嫡母怀中的娃娃身上。
那孩子确实精致可爱至极,坐在外祖母怀里,神情有几分拘谨,却没有哭,正好奇地看着她。
对视稍许,尹明毓平静地移开视线,余光扫过不远处的三个谢家仆人,便走到嫡母面前不远处的圆凳上坐下,耳观鼻鼻观心,并不言语。
韩氏也不招呼她,低头对小外孙轻柔地介绍道:“策儿,这是你姨母。”
谢策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尹明毓,在韩氏又重复了一遍之后,才开口软软地喊:“姨~”
他还叫不出“姨母”二字。
尹明毓弯起嘴角,冲他笑笑作为回应,还是没说话,锯嘴葫芦似的。
韩氏道:“明毓,你过来抱抱他,你们姨甥亲近亲近。”
谢家三个仆人闻言,眼神微动,不着痕迹地看向尹明毓。
尹明毓为难道:“谢小郎君这般小,女儿实在怕手上没分寸,摔到他。”
“那便陪策儿玩儿上片刻。”韩氏说完,让童奶娘抱谢策到纳凉的方床上。
这太奇怪了……
尹明毓顿了顿,捏着扇柄起身走到方床一角,侧坐下来。
韩氏就在不远处瞅着,尹明毓权衡半晌,这屋子里很是凉爽,便将团扇放在方床上,轻轻一推,团扇便滑到谢策脚边。
谢策低头看,小脚动了动,团扇远了些许。
他没伸手去拿,又抬头看向尹明毓。
尹明毓不动,一言不发地看他,一大一小就这么互相看着,僵持着。
童奶娘知道些内情,这次来也是奉了谢老夫人命,见尹家二娘子这般木讷,便蹲下身,拿起尹明毓的团扇在谢策面前轻轻晃动,“小郎君,可要玩儿?”
谢策抗拒地看着粉莹莹的团扇,嫩呼呼的脸微皱,抬起小手推开。
童奶娘只得看向尹明毓,歉道:“二娘子见谅,小郎君不喜欢团扇。”
尹明毓摇摇头表示不在意,收回团扇,就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模样呆坐在那儿,木的很。
但她平时的德性,根本没背人,韩氏直接戳穿道:“你幼时摆弄三娘子四娘子,不是挺有本事的吗?”
尹明毓厚颜,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装模作样:“女儿羞愧。”
她绝对不会承认,她小时候是因为无聊才玩儿妹妹的。八壹中文網
“……”
韩氏深吸一口气,指向门的方向,“回去。”
她语气听起来十分严厉,谢家三个下人惊异不已。
尹明毓站起来的动作却带了几分轻快,行了个标准的礼,缓步向后退。
就在她退到门口,要转身时,韩氏的声音忽然又响起:“回来。”
没走成……
尹明毓遗憾地驻足,慢腾腾地转回来,恭敬地走回到嫡母面前。
韩氏没看她,转向童奶娘,温和道:“策儿得睡了吧?我给策儿收拾了屋子,让婢女带你们过去。”
而后叫了一个婢女出来。
童奶娘会意,和谢家两个婢女带谢策出去。
谢策趴在奶娘肩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冲外祖母挥挥手,待到转向尹明毓,却刷地埋进奶娘脖子里。
尹明毓眉头一挑,自然地转回头。
人都走后,韩氏方才看向她,直接地问:“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
尹明毓理所当然地摇头,“女儿不知。”
韩氏沉默,深呼吸,片刻后道:“你生母生下你便走了,你长至今日,我待你不薄,何不坦诚些?”
尹明毓垂眸不语。
这位嫡母,手段不低,直到生下两子一女后才有她的出生,论理,对她们这些别的女人生的孩子,该是厌恶至极的,但韩氏便是不甚亲近也不曾苛待。
尹明毓记得清楚,幼时她的奶娘暗地里苛待她,她本来计划好教人发现,却不想嫡母提前处置了奶娘,敲打了下人们。
她这些年过得安逸舒坦,很大原因便是嫡母大度。
而韩氏见她不说话,继续道:“景明的家世品貌才能,纵是继室,京里惦记他的大家千金也不知凡几,便是明馥……当初亦是高嫁,若非两家交情,还有策儿,决计轮不到尹家庶女。”
尹明毓不为所动,既然嫡母想听她坦诚,她便直说道:“女儿知足,小富即安,不敢奢望高门大户。”
韩氏看着她的神色,忽而问道:“你心仪三郎?”
尹明毓一怔,随即恢复如常,启口正要回答,便又被韩氏打断:“看来只是寻常,三郎是我的侄子,但与景明相比,便是退而求其次了。”
或许韩三郎家世才能相貌确实比谢钦不如,可“退而求其次”之说,尹明毓并不认同,“三郎有世间难得的赤诚。”
韩氏眼神一动,嘴角不明显地上扬,吐出口的话却依旧冷静:“与谢家的联姻继续维持下去,你父亲也在极力促成。”
所以是不容拒绝吗?
尹明毓想到此时抵抗要废的心力,权衡一二,立即便决定做个能屈能伸的人,日后见机行事。
然而韩氏却早有准备,端起茶杯,轻描淡写道:“尹家女出嫁,府里会出一万两备嫁妆,你嫁到韩家亦是如此。但你若是愿意嫁去谢家,我会从私房中拿出两万两,给你做压箱银。”
尹明毓瞳孔一震,两、两万两?!
韩氏继续道:“你大姐姐的嫁妆,也可交由你掌管,盈亏不计。”
一万两准备嫁妆,其实是嫡女的标准,但尹明馥受宠,当年尹家“高攀”了谢家这门婚事,尹家为她准备了极丰厚的嫁妆,田产庄子铺子众多,远远超过一万两。
而韩氏之意,分明是收益全许给尹明毓。
尹明馥的嫁妆,尹明毓不惦记,但是两万两……
犹豫的每一分都是对人性的挣扎。
她不想折腰,可嫡母给的实在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