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警方在尚光区垃圾场发现了第二位死者。
卢小河趴在操作台前,冲手中《复生传奇》的卡带盒子发呆。
大屏幕上排了一排凶案现场照片。死者与吴涛死法完全一致,血淋淋的肉糜上,雪白的骷髅头格外引人注目。
不同的是,这次死者身边的“掉落物”没有围成正圆,而是缺了两个口。
“马将帅,32岁,海谷市本地人。此人无业,有吸毒史。根据警方资料,他最近以贩养吸,开始与他人进行少量毒品交易。”
卢小河把卡带放好,语气里混合了痛快和烦躁。
“缉毒部门盯上他有些时间了,前段时间刚有点起色——马将帅准备联络上线,警方原本打算将他们一网打尽。”
结果被分尸者横插一脚,线索就此中断。
“分尸者上回出手,是7月13日。今天是7月20日,如果接下来分尸者再度出手,他会成为海谷市史上第三位连环杀人犯。”
钟成说坐得端正,双手放在膝盖上:“现场有什么发现吗?”
“有,这正是我要说的。现场除了马将帅的血,警方人员还发现了另外两人的血样。”
“经过与葛娇娇的dna比对,其中一人可以确定为葛听听。另一个人很可能就是‘分尸者’……根据血样,目前只能确定‘分尸者’是男性。”
卢小河叹了口气。
“葛听听在两个犯罪现场都出现过,嫌疑不小。警方那边已经在找人了,详细资料刚刚传来。”
葛听听,16岁,海谷市守关县葛家庄人氏,具有听觉与语言障碍。
不过比起普通聋哑人,她的情况稍微有点特殊——
葛听听并非天生无法听到声音,也不是无法开口说话。至少五岁之前,她的听觉与语言表达能力完全正常,甚至在村里出了名的“开口早”。
十一年前的年底,葛听听的双亲带她进城购买物资,三人在山中发生了车祸。
雪天路滑,小小的三轮车翻下了山崖。山区地形复杂,人们花了足足五天,才在山崖下找到三轮的残骸。
葛听听的父母当场死亡,尸体已然腐败,而葛听听被两人护在怀里,奇迹般生还。
年幼的葛听听在昏迷中度过了新年。醒来后,她不再能理解周围人的话语,自己也只会发出些意味不明的声音。
当时医生给出的诊断是大脑韦尼克区病变,原因不明。
山村人不懂这些花里胡哨的外来词,直接把她当成了聋哑人。
两个月前,葛听听的外婆去世。葛听听拿出偷藏的身份证,以姐姐的“成年人”身份进城务工。
一段不幸又幸运,却称不上惊世骇俗的人生。
“因为语言方面的障碍,葛听听找的都是些零碎短工,根本没地方住。她有钱就在黑网吧过夜,没钱就溜进封闭区的空房对付。吴涛那伙人估计是这样盯上的她。”
“也就是说,她很可能在十年前就成了野生役尸人。”钟成说推测,“突然受到吴涛袭击,惊惧之下,她的特殊能力爆发了出来。”
“嗯嗯,然后她遇到了分尸者。直到昨天,两人还待在一起。”
殷刃转了圈椅子,懒懒接话。
“葛听听那个情况,总不能跟分尸者早就认识吧?她也不像会和陌生人共同行动的人,分尸者怎么留住她的?”
他点到为止。
卢小河反应确实快,她嘶地抽了口气:“分尸者……可能还是孩子?”
同为女性,如果刚被男性袭击,除非来的是执法人员,不然她说什么都不会再跟陌生男性离开。
只有一种例外——那名男性很可能让她“感受不到威胁”。
孩子,或者老人。考虑到《复生传奇》的受众,孩子的可能性较高。
钟成说点点头:“我和殷刃昨天刚聊过,也有类似的怀疑。分尸者行为特征不明确,而且如果他是成年人,孙警官那边不会一点线索都没有。”
卢小河思索几分钟,又开始噼里啪啦敲键盘。
“……我明白了,猜测合理。正好《复生传奇》相关的调查建议还没发,我补充下再发给孙警官。”
……
午后,识安大厦八层。
室内阳光明媚,巨大触摸屏上写满了字。一位老太太佝偻着腰,正坐在讲台前闭眼小憩。只看台下桌椅,这里像极了小号的大学讲堂。
不过
“哎,你们怎么有空来上课了?”虽然还不到上课时间,劳斌下意识压低声音,“你俩不是正在跟那个杀人案吗?”
“刚来的指令,我们转后方支持,乙级调查组正式接手调查。”钟成说老实回答。
听到这句话,殷刃内心悲喜交加。
他的喜悦非常真实——是的,他们喜迎解放,再次变成了辅助支持人员。
他的悲伤同样非常沉重——午饭前,卢小河给警方的调查建议还没发,孙庆辉那边就来了新消息。为了及时调整工作计划,他活生生错过了食堂限量的正宗樟茶鸭。
错过这一回,下个月才能吃到呢。
其实这事说复杂也不复杂。据警方调查,死者马将帅是毒枭“刘爷”新招的下线,最近正准备入伙。警方痕检人员表示,凶手特地从死者身上取走了一张字条。
毒枭“刘爷”在识安挂过号,向来与玄学界不清不楚,如今他与分尸者扯上关系,案件说不定另有玄机。
……而他与钟成说是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菜鸟,甚至还有擅自行动的前科。按卢小河的话说,上面怕他俩在和警方一起行动的时候搞事,决定防患于未然。
也挺好。
这事儿打击不了殷刃不存在的上进心。反正他们的调查不是就此中止,他带薪游玩《复生传奇》的时间反而变多了。如果不是错过限定午餐,殷刃的心情还能更好。
至于钟成说……和高梦羽那回不同,殷刃没看出他的情绪有什么波动。
等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的同僚倒是萎靡了许多。
劳斌垂头丧气:“不是我说,你俩怎么每次都能碰见真家伙。我这边查倒是查完了——跟了小半月‘楼道致幻事件’,只逮捕了有毒霉菌,甚至还不是新种。”
说着,劳斌幽幽看了眼自己的搭档。
教室里只有四个人,除了殷刃、钟成说、劳斌三位新人,还有个新面孔。
一个两米多高的壮汉坐在劳斌身边。他眉粗眼小,五官丑陋。听到自己负责的案子,他转过头,憨厚地笑了两声。
“覃乐乐,役尸人,我搭档。”劳斌随口介绍,“我们现在就住在识安宿舍,因为这事,我还和女朋友吵了一架——我俩同居着呢,之前刚租好房子,唉。”
钟成说并不关心劳斌的情感生活,他礼貌地转向覃乐乐:“您好,我是钟成说。长头发那位是我的搭档,殷刃。”
覃乐乐迟钝地眨眨眼睛,有些迟来的激动:“您好您好,俺就是覃乐乐!俺叔也在识安,他还提过你们!”
钟成说反应了半秒:“你是覃哥的侄子?”
“覃哥是谁?俺不认识。”覃乐乐疑惑地思索半天,“俺叔叫覃笑笑。”
钟成说:“……嗯,就是他。他提过我们?”
覃乐乐挥舞大手:“是咧,说你俩长得俊。他说要是他有你俩一半俊,也不会现在都讨不到媳妇儿。”
钟成说:“……”
殷刃:“……噗嗤。”
不愧是覃家的正统役尸人,家族风格真的非常鲜明。
劳斌痛苦地捂住脸:“他是去年的新人,基础课听了一年都没合格……我好羡慕你啊小钟,你懂我的心情吗?”
“嘿嘿嘿!”覃乐乐显然是不懂的,他笑得特别大声。
讲台上,老太太被这洪钟似的笑声惊醒。她颤颤巍巍站起身,艰难地捶了捶背,踱到触控屏前。
她没有睁眼,却像看得到一样翻书:“基础……基础……我上回讲到哪里来着……”
“科学岗的基础战斗方式。”劳斌也翻开书本,“然后该是‘玄学界的三足鼎立’。”
“哦哦,好,谢谢啊。”老太太清清嗓子,闭着眼“看”了劳斌一眼,“咱们今天继续说。”
钟成说也不再说话,他打开笔记本,笔尖在纸上蓄势待发。
“识安的科学岗主要提供后方支持,负责急救、机械维修等辅助工作。科学岗人员的工作以研究为主,对战斗能力的要求没有那么高。”
老太太在讲台上慢吞吞地说,钟成说的笔尖急飕飕地飞,笔下飘出整齐漂亮的楷体字。
殷刃闻声扭头,见此人化身人肉打印机,他脑中警铃大作——
现代人类的文字与古时差别不大,殷刃结合前后语境,阅读起来没有太大困难。可要是让他盲写,他绝对会露馅。
好在除了钟成说,室内无人做笔记。
覃乐乐震惊地盯着小钟同志,像是看到了什么崭新物种。连同为科学岗的劳斌都敬畏地瞧了钟成说两眼,嘴里不时嘟囔两句“不愧是a大巨佬”之类的话。
好的,警报解除,殷刃把纸笔一收。
他索性光明正大侧过头,看钟成说写字。老太太口音有些重,他刚好听得有点艰难。
别说,除了能学到新名词的写法,这场景还挺赏心悦目的。
钟成说似乎察觉到了殷刃的注视。他笔尖停了两秒,继而微微调整姿势,好让殷刃看得更容易些。
“……识安之外,科学岗的定义没那么严格。‘夜行人’和‘沉没会’这两大组织里,‘科学岗’和‘非科学岗’的分工很模糊,也没什么搭档工作的做法。”
台上老太太还在继续。
“拿‘夜行人’这个非官方团体来说,他们的科学岗未必是正规学者,可能是受过军事训练的人、民科、甚至这方面有自信的普通人。”
钟成说在“夜行人”三个字上圈了个显眼的圈。
劳斌瞟了眼疯狂笔记的钟成说,积极举手:“老师,我有疑问——要是没有玄学人士搭档,科学岗的人要怎么应对邪物?”
老太太顿了会儿。
“两种手段。”
她嘶哑着嗓子讲道。
“攻击操控邪物的活人,或者使用灵器战斗。科学岗无法使用术法,但能用符文、灵器等不需要额外操作的‘成品’……呵呵,小伙子,你是科学岗吧?要不要买我的……咳咳。”
说到一半,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台下,钟成说眉毛颤了颤,苦着脸划掉写了大半的话语。
“总之,现存的三大玄学组织里,‘夜行人’门槛最低,组织最松散,人数也最多……如果说识安是维护秩序的正规军,夜行人更像给钱就干活的雇佣兵。他们那边可不缺奇人异士,某些人不是来不了识安,就是不想来罢了。”
老太太又恢复了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比起‘夜行人’,你们更该小心‘沉没会’。”
殷刃呼吸一顿,他将视线从钟成说的笔记上挪开,看向老人。
“沉没会是标准的犯罪团伙,雏形在巩朝就有了,千年来蟑螂一样扫不干净。它算是识安的老对头,里头都是货真价实的疯子——这群人最喜欢找人做不平等交易,净搞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说到这,老太太的语气少见地严肃起来。
“要是遇见沉没会的人,无论他们开出的条件多优厚,你们啊,听都不要听——天上不会掉馅饼,尤其是和玄学沾边的事,好运可能要你拿命去换。”
这番说辞相当空洞,充满了“不要吃陌生人给的糖”那种教条感。对付小孩还行,成年人很容易有自己的想法。
比如此刻。
劳斌再一次压低声音,冲钟成说嘀咕:“嘿,那么严重?咱们不是对怪事抗性高吗,能不能拿了好处就……”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阵毫不掩饰的嗤笑。
讲台上,老太太发出嘲讽的笑声。她慢悠悠转过身,面朝劳斌,艰难地张开双眼。
劳斌浑身一颤,当场干呕出声。
老太太的双眼就像两颗凹凸不平的珍珠,每颗上面混着四五个变形的瞳孔和虹膜。那些瞳仁挤在一起,不时游动一下,仿佛某种活物。
“我当初也想拿了好处就走呢,看看沉没会送了我啥礼物。”老人笑着说,“要不是这茬事,我现在该在夜行人养老。”
劳斌擦擦呕出的口水,噤若寒蝉。
然而老太太并不打算放过他——她从台上走下,缓缓蹭到劳斌与钟成说眼前,两只鸡爪一样的手撑住桌边。
“既然能进识安,你们的科学岗指标不低,有的人甚至可能是‘满分’。”
老人垂下头,自上而下“瞧”着两人。她的皱纹聚起,脸上笑容愈发慈祥。
“可惜哪,就像世上不存在‘绝对光滑的平面’一样,也不存在‘绝对不信’的人——作为科研工作者,你们起码摆脱不了两样东西。哪怕是那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李念,也逃不过这个……”
“什、什么东西?”瞥了眼还在疯狂笔记的钟成说,劳斌咽了口唾沫。
“对同类最基本的共情。”她答道,“以及对未知最本能的恐惧。”
老太太双手合拢。
“要是科学指标高就能横着走,识安的凶煞哪还用被这样小心看管……不、不,凶煞那个水准太高,顶级诅咒灵器就行。”八壹中文網
“只要它能让你动摇一瞬——哪怕是你们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潜意识那种动摇。它们仅仅需要这么个微不足道的裂痕。”
她合拢的双手错开,做了个拧的动作。
“然后,咔吧!”
室内鸦雀无声,兴许是老太太的气势太强,连覃乐乐都本能地收了呼吸。只有钟成说板着一张脸,在笔记本上规规矩矩写下“咔吧!”两字。
殷刃努力绷住脸,好容易才忍住笑意。
看到钟成说的反应,老太太倒也不介意。她嘎嘎笑了两声,撑起身体。
“当然啦,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肯定也有那些什么都不在乎的人——那种人要么在监狱,要么在去监狱的路上。”
说完,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好一会儿,这才弓着腰走了回去。
见老人走回讲台,劳斌狠狠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老太太只当无事发生:“接下来,我得重点讲讲沉没会的历史……”
……
平安庄园别墅区,8号别墅。
平安庄园刚建成时,主打高端客户市场。小区里部分户型是高档别墅,还专门请了世界有名的设计团队操刀。
现在也还有不少人住在别墅区,只不过真正的有钱人老早就搬走了。剩下的别墅要么改成了小公司办公室,要么由那些不信邪的狠人继续住。
比如毒枭“刘爷”。
“刘爷”真名刘爱郜,差两年就六十岁了。他自然不会自己置办房产,这栋别墅在他的某个情人的亲戚名下。
刘爱郜挺中意这里的风景,僻静的环境更是深得他意,他索性在这长住了几年。
至于平安庄园的鬼怪传说——他进敢举枪杀人,满地脑浆子随便踩。他退敢玩灯下黑,连在周遭晃悠的警方业主都不怕,还怕鬼?
既然敢玩灯下黑,他完全不担心被来往的警察认出来。“生意”做大后,刘爱郜有个十年没露面了,别说警方,很多小弟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今天,刘爷的心情不怎么好。
如今城区改良,监控完善,缉毒警的“眼睛”越来越多。比起十几年前,最近的快钱格外难挣。
先前招下线,刘爷还会让手下查个三五遍。除了揪卧底、考能力,他还明令禁止又贩又吸。现在他们没人可挑了,只能从那群扶不起的瘾君子里拔高个。
月底有桩大生意,他刚找到个不怕死的马将帅。结果这人伙还没入,隔天就暴毙了。
当然,瘾君子吸多了发疯,啥时候横死都不奇怪。但这人死得邪乎,刘爷不得不留了点儿心。
“怎么回事?来,说说。”
刘爱郜给手机开了个免提,慢悠悠点烟。
手机对面的人唯唯诺诺:“不、不清楚……我这边很小心了,肯定没被条子发现……”
“警察?警察可不会把人切成肉末。”刘爷吐了个烟圈,“我问的是沉没会那群疯狗,这一看就是他们干出来的好事。”
“我、我们只听说和个小丫头有关系。万兴街那边的人传的,这几天条子一直在找那丫头。”
刘爱郜按了按太阳穴,语气里多了点冷意。
“我不关心这些细节。你人手找好,等日子到了,只要有来路不明的人靠近平安庄园,一律给我处理干净。”
“那您这边……”
“正好住腻了,换个地方。”
“您、您要搬家?”手机对面的人语调愈发慌乱,声音里透出极深重的恐惧,“刘刘刘爷,您可不能放着我们不管……”
“这事儿要能办漂亮,以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刘爱郜把烟掐灭,“你们比我清楚,无论是警察还是沉没会,只要沾上一个,大家一起玩完。”
“明白!我这就去找人——”
“蠢货。”刘爱郜直接挂断通话,轻蔑地骂了句。
刘爱郜又点了一根烟,晃去了自己卧室。他在床头柜里翻找大半天,翻出一根古怪的挂坠绳。
挂坠绳是专门定做的,据说两辆卡车都拉不断,上面串满了华贵的金玉珠。只看挂绳,这像是根价值不菲的男士项链。
挂坠最下方,则是一个空荡荡的黑色织物包。这种材质不太漂亮,但一看就很结实。
刘爱郜看了眼周围,锁好卧室门,小心翼翼地取下脖子上的同款挂坠绳。
他解开胸口的旧挂包,将里面的东西轻手轻脚地取出,塞入崭新的织物包里。紧接着他束好包口,将更结实的吊坠绳挂上脖子。
在塞回衣物前,午后阳光在黑色小包上一闪而过。
它紧紧束着口,扎成一个扁扇形。阳光照耀下,黑色织物泛出一层幽光。
乍一看,像极了某种鳞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