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楼里出来,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随后,她又走了不少地方,将这座远古皇城的现状了解得七不离八。
正如溯侑所说,远古以人皇为尊,五湖四海,奇种异族,莫不臣服。修仙门派欣欣向荣,妖族强大的世家隐世而居,日子一时算是平静无波。
谁知七百多年前,变故横生,世间生出了‘魔’。
他们修的是独成一派的魔功,额心生诡异的黑红纹路,血淋淋一大片,依靠吸收恶气而活。因为出世不久,无人管束,他们中的许多图方便快捷,便会恶意制造许多意外事故,玩弄人心,等恶气积攒到巅峰,再出手慢悠悠享用美食。
之后,又诞生出两片魔岛,一为琼州,二为蛮洞,琼州以魔女紫芃为主,而蛮洞则以人身蛇尾,暴戾非常的魔物忝禾为尊,双方自出世之日起便在争斗,百年不休,牵连了许多无辜之人。
在百年前,人皇召见魔族二主,说起此事,可魔族诞生不过百年,对这片天地都尚处于摸索之中,他们应召而来,有样学样地拜见人皇,却不敬人皇,谈吐间,甚至以你我自称。
当人皇要求他们约束子民,两岛互不争斗时,两人几乎异口同声拒绝,魔女甚至扬言:“魔族天性,唯从一主,内部之斗,至死方休。”
人皇动怒,拂袖而去。
如同每一个才出世的种族一样,魔族跌跌撞撞地朝天地间迈步,他们大多懵懂,凭本能做事,而这样的本能,对人族来说,却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
眼看魔族实力日渐攀升,却不懂事故,不通人情,更不在意世人成见看法,这对人皇来说,无异于眼中一根尖刺。
为了拔除这跟尖刺,皇城中新设诛魔司。
可这注定治标不治本。
每日早朝,仍有大臣叫苦不迭,各州各地,几乎逮着魔这个字眼夸大其词,大做文章,说他们以人血为食,人骨为饰,丧心病狂,毫无理智。
于是,便有了任务中那张纸张上所写的一幕。
薛妤转身去灵宝阁,买了八颗远古修士互相联络的灵珠,这珠子不比灵符,一颗只能用一次,用过之后便作废。
他们落脚的地方是西巷,牌匾上提字为陆府,处于两段长长小巷拐角的尽头,宅子占地不小,却坐落得隐蔽,像是刻意为之。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亮了一点,路上开始有行人走动,薛妤问过其中两个,可知道陆府的消息,一个摇头,另一个是在同条街上府宅中当值的下人,算半个邻里。
他卷着袖边打着哈欠道:“那家神秘得很,据说住的是修仙门派的人,但具体我们也不清楚,只是偶尔能看到红光闪动,有一次半夜还闹出地动山摇的动静,不过很快便消了。”
见薛妤问这个,那位佝偻着身子的下人好心道:“你是外来的吧?其实不必怕这些,近几年皇城中常有这种现象,许多仙长都下了山,时不时便出手帮一帮我们这些担惊受怕的人。”
“别怕。”他见薛妤独身一人,又是戴着幕篱的姑娘家,安慰道:“说起来,魔物这些年没之前猖狂了,只是很喜欢热闹,常出来吓人,遇见了只要不抵抗,哭几句装可怜,便大多能躲过一劫。”
薛妤道了谢,顺着那条长得似乎不见头的巷子往前走。
踩在一道布着轻微裂纹的青石砖上,她脚步停下来,看着交织着魔气的空间,掀了掀眼看青灰色的天穹,不轻不重道:“出来。”
天空中轻飘飘降下两人,两个都戴着半截面具,露出额心出深红色杂乱无序的血色纹路,他们见到薛妤,并不见礼,可神态并不自然,反而有点僵硬,为首的那个朝前踏出一步,道:“我主有请魔女。”
薛妤眼里闪过一线惊讶之色。
她知道五星任务可能危险重重,变幻多端,反复无常,可这种反转,确实是她没有想到的。
五星任务给出的身份牌,一开始便清晰明了,“诛魔师”三字绝无可能看错。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在哪?”想起两位魔主之间势同水火的关系,薛妤的语调并不柔和,尾音压得很平,透露出一点不耐至极的意味。
“魔女跟我二人来。”
说罢,他们便一展魔焰滔天的羽翼,猛的飞上了天,不知使用了怎样的收声敛气的灵宝,一路平稳,丁点波动都未逸散出来,薛妤手掌微扬,以阵线封路,尾随其后。
片刻后,一座小巧别致的庭院内,三人前后降落。地面上葳蕤青翠的花草在薛妤落地的一瞬间褪去了伪装,露出原有的真面目。
只见院中氤氲美景,小桥流水,全成了被利器划破的画卷,一蓬火花炸开,露出里面黑色的山,墨汁般的水,还有长着尖刺吐着不明汁液的绯红色花朵。入目所见,皆是一副诡异的仿佛强行拼凑在一起的情形。
绯红花丛间,斜斜倚着一个人,他长着人间男子清秀的面容,自腰腹之下,却是一段粗壮有力的蛇尾,盘起来时堆成一座闪着寒光的山。偶尔一拍蛇尾,那些花便被连根排成饼,连着地里的泥土都溅出三分。
他朝薛妤看过来的时候,深灰色的瞳仁竖起,那是一种警惕的,同类之间本能的敌视。
薛妤心中有了数,这就是蛮洞的魔主忝禾。
“你现在还真将自己当做人族了?”忝禾声线如砂砾般沙哑,盯着人看时,给人一种被猎手盯上,难以脱身的感觉。
薛妤眸光闪烁片刻,而后,她朝他走过去,在对面那张椅子上坐下,下一刻,又从从容容摘了头上戴的幕篱,随手放到桌上,方抬眼,问:“大张旗鼓找我,要说什么?”
忝禾的蛇尾躁动地甩了两下,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恶劣而轻蔑地笑了下,开口道:“见面居然没喊打喊杀,我还以为你转性了。”
他接着道:“如此大胆,原来只是一道分、身。”
他说话的时候,薛妤一直在不动声色观察,方才的一系列动作,全是她故意为之。她不是大意的人,可这个任务给她的感觉,是循着上古一条已经发生的时间线在走,就像现在,她同时顶着紫芃和除魔师的身份,说话做事,却是自己平常的语调。
就连这张脸,都是属于薛妤自身的。
可忝禾没有意识到不对。
不管是之前酒楼里的两人,还是如今的忝禾,都在一条接一条往外抛出线索,前者引出今时大概时局,后者说出她乃紫芃分、身一事。
好像不管他们几个接任务的人做了什么,即便闭门不出,这已经发生的事,就是已经发生过了,他们只需要踩着这条路往前走,便能知道想知道的一切。
可,这是五星任务。
薛妤不是第一次做任务,她知道那五颗闪烁的星星代表着怎样的难度,就是整条故事线全部让他们一点点补充,耗上个一年半载的,她都不觉得奇怪。
她回神,仔细观察忝禾额上的那道红纹,果真是鲜艳似血的颜色,跟灵力不同,魔族的魔气是黑色的,墨汁一样浓稠深重的颜色。
“你要说的若只是这些,恕我不奉陪。”薛妤作势要拿回桌上的幕篱起身回去。
忝禾指尖一动,那幕篱便被重重掀翻在地,他蛇尾一拍,将仅剩的十几株鲜花连根拔起,眼光闪烁,戾气横生。
须臾,他像是想明白,杀一道□□并没有意义,便道:“紫芃,你想如何,不关我事,想嫁谁嫁谁,随你高兴,可你和定江侯成亲,日后长居皇城,另一块魔族起源之石,你还是交给我为好。”
“你我再清楚不过,此物关乎我们生死,一旦被人族得到,销毁,从今以后,天下诞生的魔族将少一半。”
这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即便是薛妤这样未知全貌的人,也能轻而易举猜出一些东西。
魔族有两块起源之石,分别握在魔女紫芃和魔王忝禾手里。
起源之石关乎魔族生存之计,若是两块起源之石被凑齐,毁掉,那魔族便不会再有新生儿降世,不过千年,魔种便会彻底灭绝。
但这种要求,对一直以来的死对头而言,不是冒犯,就是挑衅。
两个脾气火爆的魔主,一言不合之下,很可能会大打出手。
薛妤手中缠出松松的雪线,因为有前世之领悟,又得了苍生阵,她的修为水到渠成般一路拔高,甚至已经开始逼近前世的实力。
她不知道那段故事线里,紫芃和忝禾有没有交过手,交手的结果如何,可私心里,在没摸清敌人实力的情况下,她不想贸然和一个从未打过交道的魔族动手。
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不是她说不想便不想的,薛妤做好防御的准备,漠然出声:“这不可能,我拿不出来。”
忝禾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他道:“人族有一句话,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你如今,是想站到人族那边,对付自己人?”
“胡说八道。”薛妤说完,道:“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
说完,她起身离开,忝禾也不阻拦,他只是摆着蛇尾,幽幽地补一句:“魔族若因你的一意孤行而蒙遭大难,你便是全族的罪人。”
薛妤脚步僵了僵。
这句话,没人对她说过,可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了成千上万遍。
骤然再听相似的话语,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眼看薛妤从小巷子出去,先前将她请过来的下属凑到忝禾身边,他额间红纹艳丽,太过精致,仔细观察久了,甚至觉得那花纹不是长出来,而是画出来的,他问忝禾:“主上,就这样让她走了么?”
“不然呢?”忝禾斜眼过来,暴躁地一巴掌拍到下属头上,阴恻恻道:“皇城现在跟铁桶一样,谁知道那个肚子里憋着坏水的老皇帝有没有布置陷阱要捉我,她是分、身,我就不是?谁也打不过谁,还要受伤,打了干嘛。”
那下属被打得眼皮耷拉下来,像某种怒气横生的隐忍,从忝禾的角度看,却是卑躬屈膝的顺从,和平时半点没差。那下属顿了顿,又迟疑着问:“那,那起源之石,就放在魔女身上?”
“她那个人最为精明,起源石必定放在自己最放心的地方。”忝禾道:“她被那个定江侯迷得神魂颠倒,你瞧着看,即便跟定江侯成婚的是这个次身,她的主身也必定会进皇城,到时候我们再派人去琼州帘洞去找,起源之石十有八、九就藏在里面。”
“至于紫芃这具□□。”人面蛇神的魔物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笑,道:“我这魔气这么浓郁,现在皇城中全是那些不知所谓的诛魔师,她从这走出去,都不需要一刻钟,便会被他们攻击。”
“嘿,虽然那些东西够缺德。”忝禾舔了下唇,道:“但制作出来的各种驱魔药,伤魔箭,镇魔阵,都还挺难缠,正主不出面的情况下,真够一道次身喝一壶的。”
他想想那个画面,心情又好了起来:“被骗了也好,魔族只需要一位魔主,至于紫芃,谈情说爱的适合她,她也自得其乐。”
那个下属眸光深邃,他站在忝禾身后,冷冷地想,不愧是只有百岁见识的种族,三言两语几句话,便将什么都和盘托出了。
确实如忝禾所说,薛妤现在走在一道岔口中,面色凝重地观察着周围的地形。
她遇到了一个难题。
那样浓郁的魔气,不管她捏除尘术,还是用什么隐匿的法宝,那股气息都清除不掉。
薛妤第三次使出除尘术,发现丁点效果没有之后,便彻底停下了动作。
她意识到,不是除尘术没用,而是她现在的身份,在远古这条错综复杂的故事线里,发生了这么一出事。
如果她所料不错,接下来,可能有人会循着这股魔气找来。
薛妤视线从长长的巷中延伸出去,来时她留意了路,翻过一座墙,墙的另一边往西,拐一段路进去,便能看到陆府的影子。
不远。
在她走出第十步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破风之声,“咻”的一声,薛妤早等着这一出,当即侧身,连着在空中翻了几圈,衣影卷成一片片,将那道疾如迅风的利箭避开。
三四位道骨仙风的老者联手而至,身后还跟着个少年,方才就是他抿唇射出了这一箭。
为首的那个目如闪电,厉声道:“你与魔物有勾结?”
薛妤极为不喜这种不分好坏随意出手要打要杀的人,她皱了下眉,道:“皇城之内,天子脚下,随意出手伤人?”
“天子庇佑的是心怀善念的臣民,不是你们这种出世百年,作乱百年的异族。”说话的是那名少年,他搭弓,上箭,瞄准,一气呵成,几乎是蛮横而不讲道理的,第二箭第三箭紧接而来。
“人皇承天命,即便是魔族,也该行包容,引导,教驯之职。”
“放肆!”老者一声断喝,道:“无稽之谈。”
薛妤徒手接下几箭,那些箭矢才到她手中,便成了裂纹般的冰色,很快化为碎屑。见状,为首的几名老者神色凝重起来,再不袖手旁观,而是齐齐出手,将薛妤围困在正中央。
那几个老者出手狠辣,少年更是如此,薛妤在几人中应对,先是游刃有余,直到几人联手布置了个手势繁复的结界,好似专门针对魔族一样,薛妤的身形有些微凝滞。
就这一凝滞的时间,老者朝少年大喝:“就趁现在!”
少年眯着眼,瞄准薛妤,手中箭矢脱弓而出。
像所有的巧合都是为这一箭做准备一样,在薛妤放大的瞳仁中,那一箭闪着寒光,正对眉尖而来,在千钧一发之际,她轻声吐字:“冰凝。”
成千上万根雪丝凭空而出,以霸道的绞杀姿势涉身四周,那根箭矢如陷泥浆,速度明显缓慢下来。但最后,却避开要害,擦着薛妤的左手手侧而过,溅起一缕鲜艳的血色。
雪丝像漫天大雪般以一种温柔的姿势将那几大一小淹没。
薛妤冷眼旁观,在转身出巷子的时候,她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那道擦伤,想,所以在远古时,那个名为紫芃的魔女在临近婚期时,不知用什么办法分出一道次身,潜入镇魔司,成为八人中的一位,而后被忝禾发现,两人见面,不欢而散,出来后受几名除魔师围困,中了一箭。
故事情节在自己推动,与其说他们作为任务者,不如说是看得更为直观明晰的旁观者。
照现在这种走向来说,下面便只有三件事,一是十五天后定江侯与魔女紫芃大婚,二是那两道被锁的信封,再有三,便是关于任务中那唯一一个提示,“魅”应当会顺势而出。
薛妤想了一路,在踏进陆府前,伸手将手臂上被擦破的那片衣料拂了拂,将血腥味强行锁住,而后跨过门槛。
才一进去,便听到九凤和沈惊时一唱一和唱双簧似的审人。
管家眼神涣散,神志不清,明天中了某种术法,还未清醒过来。
“所以这宅子是专为除魔司设置,除魔司奉皇命办事,主事有七人,一个半月前又加了位女除魔师进来,对不对?”沈惊时逼近管家,问。
因为术法原因,管家一说话便想吐,他难受地“呕”了几下,嘴里全是苦水,唇色苍白,喃喃道:“是,是。”
九凤操着张纸,龙飞凤舞地记录下这些消息。
善殊看沈惊时一会这一会那,时不时还凑上去跟九凤嘀咕两句,不由拍了拍手里的两本书,道:“沈惊时,你老实点,别晃,晃得我头晕。”
“我也晕。”九凤头也不抬地接:“沈惊时有时候跟那个什么,薛妤身边那个叫朝年的小少年一样,话多得,我脑袋都嗡嗡地响。”
写着写着,她停了笔,扬声对站在一边的陆秦道:“劳烦昆仑少掌门去磨个墨,我这都干了。”
一上午被使唤至少十次的陆秦认命地叹了口气,起身去拿了。
许是本来就熟悉,就目前来看,不可一世的九凤族大小姐跟圣地传人小团体相处得良好,丝毫没有孤僻,不合群的现象,反而如鱼得水,融洽自在。
“回来了?”善殊最先发现薛妤,她问:“发现了什么?没受伤吧?”
薛妤摇头,略过受了小擦伤这一点,将一天遇见的事详细说了遍,末了,道:“这条任务线在自行发展,我们无法干预,也影响不了什么,顺其自然就好。”
其他人若有所思,沈惊时负责审人,便一鼓作气地将自己查到的消息说了:“这座府名为陆府,是陆秦的府邸,由朝廷拨款建成,东西南北边都布置了环环相扣的隐匿阵法,除魔司几位大人研究除魔招数时闹出的动静多半不会被外界所见,所以十分隐秘安全。”
“除魔司呢,由圣上亲设,现在那些修仙者除魔时用的匕首,箭矢,毒液,都出自除魔司之手,在民间风头无二。”
“除却作为定江侯的溯侑,我们其余七人都在除魔司任职,头上有官衔。”
他说完,音灵将手中看了半晌的泛黄书籍放下,摇了下手中的铃铛,道:“我赞成薛妤说的。”
迎着众人的视线,她徐徐道:“我总觉得,我们在这个地方不会耗得太久,这个任务也不会很难。”
薛妤与善殊对视两眼。若是别人说这样的话,他们或许不当回事,可音灵她,运气好,直觉准,每回还没开始抽任务,就能说出“我觉得这次任务又是三星”这样的话。
一抽,果真是三星。
一个两个都这么说,九凤如释重负地提了提眼角,道:“虽然你们这样说让我很安心,可这不是个五星任务吗?”
“之后看看再说。”见讨论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薛妤视线在院内扫了一圈,如是道。
“不在我后面。”九凤迎着她的目光侧了半边身,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嘴角一撇,诺的指了指小竹楼,道:“好像又发现了什么东西,在里面整理呢。”
薛妤沉默了下,半晌,她摁了下有些晕眩的鬓角处,低声道:“我上去看看。”
上楼,溯侑果真忙着,只见书架搬空的位置用白色的砂画成了个玄奥的阵法,他手中捏着根竹枝,凝眉细看,薛妤也跟着看了半晌,开口提醒:“是束缚囚困之阵。”
溯侑倏地抬眼,他仔仔细细将薛妤看了一遍,问:“回来了?有没有受伤?”
“一切可都顺利?”
薛妤摇头,接过他手里的竹枝完成了最后几笔,才缓着声音将之前跟九凤等人说过的经历又重复了遍。
两人离得近,她低头的一刹,溯侑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腥甜之气,转瞬即逝。
像极了血液的气色。
夜里,劳累了两天两夜的人决定自个找个房,打坐的打坐,休养的休养。
薛妤一进门便甩了个结界出来,她坐在案桌前的躺椅上,卷起左边的衣袖,只见小臂上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擦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蚀成一大片,血肉溃烂成黑色的一片,像是被烤焦的某种木炭。
一阵阵晕人的热意上涌。
按照身份,她现在是魔女的一道次身,而那箭,专门克魔。
万物相生相克,托这个身份原主的福,难受是肯定会有点。
薛妤闭着眼往椅背上靠了靠,想了想后,从灵戒中翻出一个铜盆,一把匕首,冷静地将刀刃放在灯上烤热。匕首在她指尖翻了个漂亮的弧度,而后沿着那块腐肉的位置一路朝下,利落而干脆地划了个圈出来。
她动作熟练,眼也没眨,只在最后血流如注的一刹那忍不住皱了下眉。
结界随之有一瞬短暂的波动。
薛妤为自己缠上一层白布,而后松下袖口,用另一只手肘撑着下颌,在灯下颤颤地动着睫毛。
疼是次要,晕是真晕。
令人扛不住的晕。
直到脚步声停在跟前,薛妤借着灯光,看到一圈松枝描鹤影的衣边,她动作微顿,在灯下抬眼去看他,又看了看被无声无息撕裂的结界,道:“恢复得不错,实力又有进展。”
溯侑的脸色并不好看,他甚至第一次觉得,薛妤这样的性格,真是令人止不住的,打心眼里的恼怒。
而后便是酸胀到极致的茫然与疼惜。
她永远学不会朝任何人展露自己的任何哪怕一点脆弱,什么难受的,愤怒的,深重的东西都藏在心底,即便有伤在身,和人说话时,依旧是没有寻不出任何瑕疵的冷静自若。
他垂着眼去看她的左臂,半晌,低声道:“不能这样处理,得上药。”
这句话,薛妤往日不知从朝年朝华嘴里听过多少次,每次都恍若未闻,依稀记得,他最开始跟在自己身边时,也曾受朝年怂恿,给她送过伤药,而后被三言两语无情拒绝了。
今时不同往日,薛妤看着他灯下深邃的紧绷的轮廓,眸光微动,不知是在为她之前那句从容的“没受伤”感到心虚,还是因为一些别的,在他伸手过来时,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溯侑的手掌终于碰到她的手腕,细细的一截,却是滚热的,近乎灼手的温度。
薛妤想起之前看到的伤口情形,一向清脆的声音像被高烧蒸得低了许多,两条细长的眉不满地拢起,在他卷起那截衣袖前开口道:“丑。别看。”
溯侑难得沉默下来,他的眼瞳是浓郁的深色,沉甸甸压抑的一片,侧脸线条褪去甜蜜的伪装,几乎现出一种不近人情的冷然凉薄。
这下,饶是薛妤再迟钝,都感觉得出来,他有点不高兴。
或许还不止一点。
这让她接下来直面溯侑卷起她半截衣袖,卸下那条白纱这种有些违背她意愿的动作时,都迟疑地处于一种无声的纵容之态。
就连那句“不用伤药,我锻炼肉、身”这句话都没说出来。
溯侑动作很轻,直到他放下那截衣袖,薛妤都没感觉到怎样剧烈的疼意。
他垂着眼睫,抬眼时,是一种平时伪装在光风霁月外表下,极少在她面前展现出的阴郁,话语却仍是轻的:“下一次,女郎可否带我一起。”
薛妤摁了摁眉心,道:“你自己还受着伤。”
四目相对间,溯侑起身,深重的威压旋即毫无保留的,节节增强地充斥席卷着整座结界,随着他朝前走出的两步,肆虐的狂风般撕碎,叫嚣,碾压屋内的一切,唯独将她安然地圈在最中心。
以一种全然的守护姿势。
风暴最中心,他黑发舞动,终于再次停到薛妤身侧,他弯下腰,凝着她的眼睛,道:“女郎,我不弱,比你看到的,想到的还要强。”
“这已经不是十年前了。”
他似乎要以这种强势的方式提醒她,让她明白,他不再是那个经脉寸断,处处需要她助力,保护的小少年了。
而这样的一种强调,在最后,仍以他搭着那张凳椅的扶手,现出一种乖巧的,仰望的姿势为结尾。
他在她耳边,用一种炙热的,近乎控诉般的声调道:“我不放心。”
“哪怕是受伤,女郎也只会瞒着,谁都不告诉。”
不告诉别人,亦不告诉他。
“今日若是我在那里,即便不能接下这一箭,但至少,不会让它落在女郎身上。”
这其中的深意,两人心知肚明。
月色似水,透过窗牖传进来,投了几点清静的斑点在溯侑手背上,薛妤听着他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眼里的冰山近乎无措地融碎一点。
许久,她拍了下他的肩,唇瓣翕动:“带你。”
“别生气了,嗯?”
短暂的停滞之后,俯身于耳边的男子气息灼热,似是低笑了声,而后见好就收地起身,应了声好。
这一声之后,威压骤减,阴云退散,气氛渐渐恢复正常,薛妤又推了几张新整理出来的推测给他,两人低声谈论了一阵跟任务有关的事。
良久,薛妤在灯光下去看他,蓦的,指节动了动,道:“十九。”
“不出意料,我应该就是那位魔女。”
薛妤说完,点了点那张纸,溯侑看过去,只见上面写着——
半月后,定江候与魔女紫芃成婚。
溯侑偏头去看她,似乎能透过那张脸,自作多情地理解出字句之外的意思。
就是那个半个月之后要跟他成亲的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