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虽然结束了,但是它的影响还远远没有结束。
不过对于这件事情背后涉及到的种种问题,以及最终的善后处理,屠格涅夫对此倒是表现出了一副“绝对能够搞定”的信誓旦旦的模样。
“那挺不错的。”
在屠格涅夫先生发表了半个小时的事后总结反思后,完全没听的北原和枫随口附和了一句,然后就问起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所以那两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他们两个现在挺好。而且我没告诉他们所有的真相。”电话对面的屠格涅夫语气轻松,“小孩子非黑即白的可爱世界观可没必要在这个年龄就被打破。”
“哦?屠格涅夫先生竟然不是热衷于给未成年幼崽灌毒鸡汤的糟糕成年人吗?”
北原和枫略带调侃地笑了一下,拿画笔点出了画布上的高光:“那个婴儿还没找到生母?”
“这倒是没有,不过说起来还挺巧的,正好有位女士愿意收养他。而且你猜她给他取了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你要是再这样吊人胃口,我不介意在下次给托尔斯泰的信里稍微多增加一点素材。相信他一定会很喜欢的。”
“马克西姆·高尔基。”电话另一边的屠格涅夫感觉好像被噎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有声音传过来,“也就是‘最大的痛苦’——很有意思吧?”
……
北原和枫沉默了许久,然后十分真诚地点了点头:“的确,很有意思。”
有意思到让他足足花费了一秒,专门用来回忆小学读《童年》的痛苦时光。
外国文学老师亲口鉴定的催眠读物,睡前只要看十分钟就能保证睡眠质量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三合一系列书籍。
不愧是你,高尔基,人如其名地给小学生们带来了沉重的痛苦。
北原和枫默默叹了口气,和对方又简单地聊了两句,然后就挂断了电话,起身把玻璃窗关得更紧了点。
这是关于卡露莎的事情解决后的第二天。
圣彼得堡的天空看上去灰蒙蒙的,让人有点疑心会不会有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倒是枝头看不见的鸟儿还是啁啾地乱叫着,照旧一副活泼又天真的模样。
今天就好好地待在房间里,继续完善自己这幅还没完成的画好了。
北原和枫这样想着,伸手拍了拍玻璃窗,发现没什么问题后,满意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打量着自己刚刚标出来的高光区域,稍微修整了一下光线的角度。
画布中的背景是纯然的黑,没有掺杂一点杂色。而在这一片漆黑中,白色的线条勾勒出了一座城市的剪影。
从旧时代留存的宫殿,到每一条款款而过的河流,再到一条条划分规整的大街,然后是细小的居民区……每一个角落都渗透着圣彼得堡的影子,几乎可以说是这座城市某一寸的缩影。
只是它们之间的位置被画家任性地打乱,然后重新组成了一个让人觉得似是而非的城市。
微弱的光线从不知名的角落探出,斜斜地洒在这座城市上,给它镀上了一抹淡金色的光辉。
很快,那些颜料已经干涸的地方又被涂上了一层新的色彩。首先是鲜艳的红色,然后是明亮的鹅黄。
——圣彼得堡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城市呢?
他去过拥有无数艺术珍品的冬宫,那里荟萃着人类艺术的奇迹;他也去过涅瓦大街,那里有着几百年沉淀的雍容和风雅。
但这里也有战争给这座城市留下的伤口,那些暗中发酵的、残酷而鲜血淋漓的疤痕。
旅行家撑着自己的下巴,然后眯起眼睛,突然笑了起来。
说起来,等这一副给圣彼得堡的礼物完成之后,他应该也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吧。
希望屠格涅夫先生在知道自己画完画就不告而别的消息之后,能够不要那么生气,咳。
虽然这种可能性似乎不大就是了。
三天后。
“道理我都懂。”屠格涅夫坐在办公室里愤愤不平,“为什么他离开莫斯科之前都和托尔斯泰告别了,到我这里就变成一封信了啊!”
被不靠谱的大人拖来充当情绪垃圾桶的契诃夫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对方。
你对你自己的性格难道一点数都没有吗?
“而且还要把这幅画送给我保管,等费奥多尔那个小兔崽子回来拿。我能怎么保管?难道把这个也送到冬宫里面裱起来?”
“屠格涅夫先生。”契诃夫看着已经被裱在了对方办公室墙壁上的画,心平气和地开口,“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幅画用的是自上而下的俯瞰视角。
在画里面,死去的小人躺在垃圾场上,大片大片死亡的鸟堆积在这片建筑的顶端,鲜血从鸟的尸体上留下来,流淌进涅瓦河,染成玫瑰似的红色。
灰色的墓地上面摆放着很多花,从白色到红色地蔓延开去。然后这些花朵在某一个瞬间变成了蝴蝶,落在一个于碑前哭泣的少女肩头。
在墓园外面,有三两个孩子举着风车,风一样地跑过去。他们身后,老旧巷子和居民楼上爬满了青翠的常春藤叶。
接着是圣彼得堡繁多的剧院和各种各样的宫殿群,教堂在阳光下闪耀着美丽和庄严的色彩。涅瓦大街上来来去去的人,活泼的色调和轻快的动作,每一个似乎都在说着“幸福”。
雪白的鸽群在空中绕着这个城市一圈一圈地飞行着,然后往着更高处飞去。
越过上方飘渺的云,越过上空刮起的风。
屠格涅夫:“……那还不是因为我当时不知道这幅画是给谁的。不过这幅画是不是超级好看!很配我的办公室吧!”
“的确。”契诃夫点了点头,然后看着那只几乎要飞出画框的白鸽,“它们会飞到哪里?”
“餐桌……呃,我的意思是宇宙。”屠格涅夫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然后看向了这幅画,露出一个微笑。
“星辰大海,一个很美好的词,不是吗?”
餐桌……契诃夫扭过头,选择性地屏蔽了对方下意识脱口而出的某个奇怪词汇,继续安静地看着这幅画。
“你知道吗?人们总说:在战争中,在女人和孩子都站在战场上的时刻,在每天都有人死去的时刻,圣彼得堡的人们也会每周来到电影院,喜剧和舞剧还会按时地上新。”
在一片寂静中,契诃夫有些突然地开口。
这个经历过残酷的战争和死亡、又和自己的妹妹一起居住到了贫民区里的孩子,此刻眼中有一种奇异的神采。
“诗人们在拼尽全力地写着诗;建筑家就看着这座城市勾勒草图;而画家则用自己毕生的技巧,画着真实的地狱和天堂。”
“非常让人感动的故事,对吗——它们向大家揭示了人类那不会为死亡低头的尊严,人在死亡面前依旧可以选择尊严的生活。”
“但对于生活在战争中的普通人来说,占比最多的从来不是这种让人感到振奋鼓舞的故事。而是死亡。这才是战争的主旋律,甚至连悲伤和疯狂都是次要的。”
勺子送到嘴边——死亡,
伸了伸胳膊想要打个招呼,——死亡,
看见一只小黄雀鸟——死亡,
在树叶的枝头上——死亡
你和朋友一起去散步——死亡,
送别朋友,他们一共两个人——死亡,
偶然朝哪儿一瞥——死亡。*
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尸体,闭上眼睛看到的还尸体,从惶恐不安逐渐变得一点点麻木,只有那么一点点求生的本能勉强地支撑着。
战争中出现的最为频繁的三种东西,大概也就是尸体、野兽和行尸走肉。
在这种战争的大背景下,更多人的身份,往往只是一个普通而脆弱的“人类”,而非直面死亡的英雄。
“所以我很喜欢这里。”
契诃夫指了指那一块被氤氲血色淹满的区域,语调矜持地微微扬起:“这些东西不需要用任何东西粉饰,它们确确实实就是存在着。和所有坚强和美丽的东西一样,它们都存在于这个城市里面。”
战争从始至终都是残忍和冰冷。但也正是这样,柔软又脆弱的人类每一次在废墟上,擦干眼泪重新建立起家园的模样,才是那样坚强。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里有我的家人,还有我的家。”
所以即使这段故事再血腥、再痛苦,都要认真地记住,然后带着它一直走下去。
死去的人没有被铭记的愿望,但这不代表我们应该忘记这些死去的人。
“挺不错的想法。”屠格涅夫眨了眨眼睛,没有对这个除了妹妹,所有亲人都已经死在战争中的男孩安慰些什么,只是摇了摇信封,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你知道北原他在这封信里,关于这幅画说了什么吗?”
屠格涅夫揉了揉男孩的脑袋,然后笑眯眯地揭开了谜底:“他说,画中白色的飞鸟其实不是鸽子。”
“而是死去的鸟的灵魂。”
他们没有来过这个时代,但也从未缺席。只是用另外一种方式,指引着新时代的高飞。
“这么一想,那就是一个非常浪漫的故事了,不是吗?”
远在另一边,已经坐上火车的旅行家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然后继续趴在自己的座位上,愉快地查询着有关于自己下一个目的地的信息:
喀山,俄罗斯著名旅游城市。其特色是猫和猫、还有猫。
在他的背包拉链上,洁白的雪姑娘的挂坠悬在上面,下面还悬挂了一串冰蓝色的风铃。
偶尔有一阵风吹来,便是一阵细碎的“叮叮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