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感谢你还能在万忙中想起来给我一份《复活》的初版——我自己有时候都快忘了。我一开始都不敢想我在世界上见到这本书,哈哈哈哈。
顺便一提,我很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局。光是这一本书,就足够你去竞争俄罗斯最优秀的作家的宝座了。
也许未来的人们会在文学史上面见到你的名字,说不定还会顺带提起我。一百年后,这个故事或许会成为一段非常有趣的历史吧。”
北原和枫往钢笔笔尖上呵了口气,让墨水的流动稍微顺畅了一点。
他看向走廊外,安东尼正坐在庭院里的钢琴前面,努力地用手去够那几个离得比较远的钢琴键,惹得边上看热闹的歌德一直在笑。
草坪已经从枯黄变成了泛着翠意的颜色,上面似乎还挂着清晨的露水,显现出一种青涩又稚嫩的柔软。
“对了,我记得上次和你写信的时候提到了那天晚上的音乐会?我可没想到你竟然会拉的也是小提琴……一开始我还以为费奥多尔那家伙的大提琴是和你学的呢。
安东尼最近好像有点学钢琴的打算,其实这件事也很好,多学些音乐总是不错的。他以后还可以给自己的玫瑰花伴奏,很有意思,不是吗?
如果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大概是这么大的乐器可能没法带回他的星星上吧。在寂静无声的宇宙里,人类太需要一点音乐了。”
北原和枫撑着脸颊思考了一会儿,耳畔听着安东尼在歌德的看戏式指导下弹的《小星星》,像一地的碎珠子一样,散成一团、蹦蹦跳跳,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但给人的感觉也挺可爱的。
旅行家笑了笑,在这个早春的早晨给这封信写下了结尾:
“说起来,有时候我觉得大自然的生命力会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就好像在一个晚上之间,所有的故事都从冬天的泥土里冒出来了。
以前我听过一首诗,叫做《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但不得不说,德国的春天也总是来得不讲道理,或许全世界的春天都是这个模样?
昨天我在花店里买到了新鲜的矢车菊,这种蓝汪汪的小花真的很美。而且它特别像是俄罗斯的向日葵,都是和太阳一样,异常灿烂的花。
柏林这座城市没有什么特别惊艳的风景——请原谅我这么说,但这周我的确没有拍下什么值得看的图片。柏林的美在于它里面生活的人,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不过春天来了,随着草木的生长和湖泊的解冻,也许会出现更多有趣的地方?
说起来,我把一枝矢车菊夹在信封里了,如果你喜欢的话,或许可以把它做成一个书签:这样你说不定就有一个比其余人都要早到来一点的春天了。
矢车菊的蓝色很容易让人感到幸福,就当做是我的一个小小的祝愿吧。希望托尔斯泰先生能在春天里如愿以偿地遇见喜欢你的鸽子哦。(画上了一个笑脸)
你永远的朋友,
北原和枫
2006年2月17日”
这么快又是一年的除夕了啊。
北原和枫看着信纸上整整齐齐的俄文字母,一时间有些恍如隔日的感觉。
去年除夕的时候,他的俄语还写的是歪歪斜斜,扭曲得连自己都看不下去的样子呢。没想到现在都已经有模有样了。
旅行家笑了一声,把这封信折叠好,再附上自己口袋里的矢车菊,一起塞到了信封里,贴上有着勃兰登堡门图案的邮票。
而且最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个人了。
朋友啊……对于一个背井离乡、在一条道路上踽踽独行的人来说,真的是非常神奇的存在,不是吗?
北原和枫微微弯起眼睛,看着庭院里的两位友人,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朝歌德好奇地问了一句:“说起来,今天怎么没看到康德?”
“因为临时改课表了。”歌德从怀里掏出一颗梨子,咔嚓咔嚓地啃了几口,这才悠悠闲闲地回答道,“你也知道,他什么都能教,所以每次有人临时缺席都是找他来着。”
更何况,虽然康德一直自我吐槽自己的教学水平烂得一塌糊涂,但这位个子娇小、表情总是平静且严肃的教授在大学里的确极度受到欢迎。
甚至可以说,每次他来代课的时候学生总是欢呼一片,挤过来蹭课的人从教室一路塞到了走廊,让不少老教授感到了世界的参差。
就是康德自己不一定会多高兴就是了——毕竟这种事情多多少少会打乱他那严谨到有些苛刻的生活节奏。不过以他在外人面前的好脾气,也不会特别拒绝这种事情。
“那可真是辛苦。这还有时间散步吗?”旅行家感慨了一句,看着安东尼终于勉勉强强地把这首《小星星变奏曲》的第一段弹了一遍。
“应该不会挤占到散步的时间,毕竟这也是伊曼努尔他著名的习惯了。我跟你讲,什么叫做著名景观啊——每次他出门都要被街上的人注目礼的!”
歌德三两口就啃完了梨子,然后把吃剩下来的残骸熟练至极地丢到了垃圾箱里,语气听上去还有点酸:“明明我才是超越者哎……结果这个家伙竟然人气比我还要高。”
“噗。”北原和枫忍不住笑出了声,被某只狐狸哼哼唧唧地瞪了两眼才勉强收敛住了自己脸上的表情,“可能只是觉得这么严谨又冷静的绅士很可爱吧。”
“有什么可爱的啊,这家伙乱七八糟的毛病可多了,比我这个处女座还要想使处女座……”歌德嘀嘀咕咕了几声,看起来很不爽的样子。
北原和枫“唔”了一下,为这两个人乱七八糟的关系摇了摇头,然后走到钢琴前面,揉了揉正在研究钢琴曲的小王子的头发。
“感觉怎么样?”靠谱的大人低头看了一眼,顺便把小孩子有些泛红的手指握在了手里,小心翼翼地按压了几下。
“好奇怪。”
安东尼抬起头,指了指琴谱上排列着各种奇怪符号的五线谱,小声地抱怨道:“这些音符排列的样子真的很奇怪……它不像是我印象里面的星星。”
虽然星星的确是很可爱的,在漆黑的宇宙里总是显得那么温和和耀眼,但它们的光并没有那么活泼,反而沉浸在清清澈澈的寂寞里面。
小王子有些怅然地看着钢琴的黑白键,突然想起了自己还没有离开那颗星球的时候,在一天晚上,亚当斯先生和自己说过的话。
——你知道吗,我们现在看到的光其实来自于这些星星的十几亿年前……或许还要更远。也许我们就是这道光十几亿年以来,唯一遇见过的智慧生命。
在冰冷而辽阔的宇宙中,被每一道光照耀的人都是奇迹,照耀着我们的每一道光也是奇迹。正是两个奇迹的汇合,我们才看到了星星。
我们眼中的每一颗星都是奇迹的产物。它们隔着十几亿年的距离和你打了一个招呼,于是你抬起头,就看到了它们寂寞而温柔的笑容。
北原和枫看着这个似乎一下子有些忧伤起来的孩子,无声地叹了口气,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在下一秒就被打断了。
“那就去试着弹你自己的星星吧。”
歌德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笑眯眯地截住了北原和枫想要出口的话,顺手把上面的琴谱拿走了:“如果弹的不是自己喜欢的声音,那学乐器也没有多大意思。”
“……嗯。”小王子看着歌德,乖巧地点了点头,很快就从之前的情绪里面脱离了出来,然后跑到旅行家的身边,眼巴巴地看着对方,样子显得有些犹犹豫豫的,“北原……”
“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粘人啊?”旅行家有些好笑地半蹲下身子,弹了一下对方的脑袋,“想要弹钢琴的话,我教你一个方法怎么样?”
安东尼用好奇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大人:“是什么方法?”
“你看。”北原和枫笑了笑,手指在钢琴上面按下一个键,“你看到了什么?”
小王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矜持旋转的银色的月球,还有流淌出的柔软金属,以及凝固成梦境的水晶。”
旅行家又按下了另外一个键:“这个呢?”
“是踢踏舞!脚步踩着上升的音符,一点点地向上跳跃。还有太阳中生长的稻谷,风吹过来就声势很大地喧嚣着……”
手指在钢琴上面滑出一串连音。
“是滚动的圆球,还有树梢嬉闹的橘子花,生机勃勃地挤成一团。橙色的弹珠朝人的身上扑过来,每一颗都发着很漂亮的光。”
安东尼想了想,接着用很高兴的语气回答道:“嗯,还有北原的眼睛!北原的眼睛也是这个样子的!”
北原和枫的手稍微停顿了一下,橘金色的眼底露出了有些疑惑的神色,向旁边一边吃苹果一边围观的歌德问道:“诶?很像吗?”
歌德把自己新掏出来的苹果放下,认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怎么说呢,这么轻快的连音和你本人不太像,但和你的眼睛的确挺像的。”
旅行家有些古怪地摸了摸下巴:这年头别人眼里的滤镜都是这么大的吗?虽然说这对橘金色的眼睛看起来的确挺漂亮的……
思考着眼睛问题的北原和枫站起身,把位置让给了在旁边有点跃跃欲试的小王子,顺便十分熟练地从歌德的口袋里掏出了颗草莓。
“说起来,你是处女座啊?”旅行家在歌德心疼的表情下一口把草莓咬掉了一半,含含糊糊地问道,“你的强迫症可比康德先生好太多了……”
“可能是被另一位约翰‘先生’影响了吧。”
歌德嘟囔了一声,语气听上去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所以说,为什么有人中午起床、晚上工作,天天打牌抽烟——更重要的是,整天把自己浸泡在烂苹果味里面啊!”
北原和枫:“……”
好家伙,这么厉害的吗?该不会歌德天天打乱康德计划的原因就是他自己当年也遭受过这种待遇?
“不过现在我也见不到他了,那个家伙再怎么烦也烦不到我这里来。”
歌德哼哼了两声,声音却明显逐渐低落了下去:“不过他应该在魏玛吧……应该。不过我也不希望他回来,好好在国外待着吧。”
魏玛……
北原和枫沉默了一会儿,这个地名太过具有标志性,以至于一下就让他猜到了歌德口中那个人的身份:“他也参加了七个背叛者?”
“是啊,七个背叛者里面竟然有一半都是我熟人,就见鬼的离谱。”
歌德想了想那七个莽到不行的理想主义者,突然感觉自己有些牙疼:自己当年认识的都是什么样子的人啊!
不过他很快就缓了回来,也没有太在意这件事——不管怎么样,他一向尊重自己朋友的决定和去留,何况对方现在也没有出事,转而开始兴致勃勃地向旅行家分享起了自己的某些发现:
“你知道吗?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为什么每次我在那个家伙那里的跳脚的时候,他总是笑得那么开心了,逗强迫症真的很有意思哎!”
北原和枫嘴角抽搐了一下,欲言又止。
“伊曼努尔的强迫症真的很好玩,比如说他散步的时候从来都不会说话,也不会和别人一起散步,每次都是规定时间里的八个来回……”
旅行家沉思了两秒,有些疑惑地问道:“可是我之前好像看见的是你在和他一边聊天一边散步吧?”
“没办法嘛——反正伊曼努尔他又不是第一次因为我破例了。”
歌德眯了眯他那对灰色的眸子,语气轻快得像是要飞起来:“对此我可是相当自豪的!”
如果有一个坚定不移的强迫症患者,能够因为另外一个人打破他多年以来的生活规律,试着去包容和接纳你的存在。
——那么恭喜你,你对于他来说真的非常非常重要。
北原和枫笑了笑,没有管这两位鸡飞狗跳的关系,而是听着安东尼认真弹奏的钢琴,是和之前的气质完全不一样的风格。
断断续续的音符制造的是一种断断续续的忧伤感,好像天空中正在下着雨:一种闪着光的、像是星星一样闪烁着的雨。
细细的雨,还有青草淡淡的香气和土腥味。柔柔软软又绵密地落下来,无声地滋润着什么东西,在大地和天空之间无声地勾连。
“细雨湿流光……”
北原和枫几乎是下意识地轻声地念了一句,然后笑了起来:“说起来,德国的春天来得真快啊。我还以为还要再等一会儿呢。”
“的确。我数过,昨天的这棵树上面才有三十五片叶子,今天早上已经有六十一片了。真是一个奇迹,不是吗?”
“呃,所以人竟然真的能够无聊到去数树叶的程度?”
“喂喂喂,你这什么语气。这又不是我数的树叶,是康德干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那你在干嘛?”
“唔,还能干什么,我当然是在看着他数树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