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普罗旺斯很寻常的一天。
卢梭像以往一样,正在衣柜里面看书——衣柜的内壁被特地改造过,正好可以安装一个简单的小灯,在这种狭小漆黑的环境里看上去还挺明亮的,一点也不影响阅读。
至于为什么他要缩在衣柜看书,而不是去别的地方?
卢梭在翻过一页书的闲暇时间里想了想,觉得这大概是安全感的问题。
这种狭小到紧贴着身子的空间至少在体感上不会给人空落落的感觉,而且能够让人莫名地静下心来。
想到这里,他稍微换了一个姿势,想要去摸摸自己的手机,看一下现在的时间:如果他没有感觉错的话,这个时候罗兰家里应该已经在做饭了。再不去可能就要来人找……
找……
卢梭缩在小灯照射范围外的位置里,皱了一下眉,陷入了严肃的思考:对了,手机呢?该不会忘带进来了吧。
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出去找一下。
异能者再一次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感觉后背被坚硬的衣柜内壁硌得有点疼。
但这种痛苦不算严重,基本上属于可以面不改色忽略过去的程度。
他呼出一口气,试图伸手把柜子推开——然后在推开之前就听到了卧室房门打开的声音。
以及自己手机来电铃声的声响。
“诶,原来也不在卧室吗。”
旅行家熟悉的声音响起,听上去还有一点疑惑的味道:“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手机还留下了。该不会是为了躲电话轰炸吧?”
卢梭的手微微一僵,然后默默缩了回去,重新把自己团成了一团,努力地不发出半点声响。
雪白的灯光明亮地落在青年那对紫红色的眼睛里,像是湖水里浮沉的月亮。
糟糕。
他把脸埋在自己的腿上,双手环住自己的小腿,像是在试图让自己变得更小一点,最好小到彻底地从这个柜子里消失。
他不怎么希望自己被找到。一是这样很有可能会下对方一大跳,另一方面很担心对方因为自己这种古怪的行为,把他当做什么怪人。
或者更糟糕,比如在这件事情过后,全法兰西的异能者都会知道“让-雅克·卢梭是一个喜欢钻在柜子里面的胆小鬼”……天哪,多么可怕!
卢梭垂着脑袋,在喉咙里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委屈呜咽,感觉光是想一想那个时候的场景,自己就完全没有勇气面对了。
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让对方早一点走,这样他就可以悄悄溜出来,装作自己就在房子里,只是正好没有被看到而已。
“卢梭先生?”
但是对方很显然没有要走的意思,甚至声音都带上了无奈的意味:“那个,你的电话已经响了好几遍了,对方应该有很急的事情找你。”
不不不,别喊卢梭,卢梭根本就不在这个房间里面,你喊了他也听不到。
卢梭耷拉下耳朵,很沮丧地想到:
好吧,我承认,我就是一个混蛋。北原找不到人,心里一定很为我担忧,但我却因为各种原因,蹲在这么一个地方当缩头乌龟。
但能有什么办法呢?
卢梭知道自己有时候会有一种莫名奇妙的害怕丢脸的心思,也知道这种想法给他带来的麻烦和印象——为了这个,他甚至可以把责任统统推到无辜者的身上。
当然,他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良知上的痛苦无时无刻地折磨着他的灵魂,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梦里时常再一次看见那个无辜的少女迷茫而又惶惑的双眼。
她甚至也是卢梭的朋友,是他很喜欢的人。
但是他在“面子”的驱使下还是这么做了:他把一切的罪责强加给对方,纵使对方哭得再怎么难受也没有动摇。
她到最后甚至都没有责备哪怕一句,只是用那对温柔而忧伤的眼睛看着……看着……看着。
卢梭掐断了自己的思绪,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地闭上自己的眼睛,然后重新睁开。
好像有那么一瞬间,他又在灯光下看到了那一对漂亮的眼睛,但是他知道那只是幻觉,是良心为了折磨他自己而准备的东西。
外面的脚步声似乎不再响起了。
卢梭抹了一把自己额头上面的汗水,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努力地把自己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到倾听卧室里面的声响上面。
没有脚步声,没有手机的声响,也没有东西被挪动的声音。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用力地缓缓推开衣柜的门,从缝隙里面悄悄地往外看着。
的确没有人。
卢梭松了一口气,抱着自己的书,从衣柜里面一点点地钻出来,期间感觉自己的四肢哪里都有点疼,脖子尤其酸得厉害,可能是之前蜷缩得太过用力的缘故。
不过竟然真的走了吗?
卢梭扶着自己的腰,重新直起身子,突然又感觉有点不甘心:在他的感觉里,对方还没有找自己多久呢。
准确的说,是一定没有多久。毕竟他也就是稍微思考了一会儿,结果声音就全没了。
卢梭抿抿唇,感觉纠结这些东西的自己简直矫情得要命,但是又没法不去想这些问题。
“算了,还是先出去吧。”
青年小声地说了一句,很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把自己乱糟糟的米黄色头发扒拉成正常的样子,打开卧室门,有点颓丧地去找人。
北原和枫在楼底下的大厅里。
在卢梭下来的时候,他正在抬着头看着什么东西,听到他下楼的声音后转过头,面上也没有惊讶的样子,只是弯起那对漂亮的橘金色眼睛,很轻快地朝他笑了笑。
“我刚刚找了你好久,然后想想,你说不定是在浴室里,就干脆在这里等着了。”
他很简单地解释了一下这件事,语气听上去轻松又活泼,好像之前那个声音里都带着担心无奈的人不是他一样。
卢梭张开嘴,突然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心情也莫名复杂了起来。
“啊,是这样吗,抱歉。”
他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挤出来了这一句,但还是有点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只是干巴巴地努力附和着对方的话:“浴室,对,刚刚我的确在那里。你喊的我可能没有听见。”
糟糕。
卢梭刚说出去,自己就后悔了。
瞧瞧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你这简直是错漏百出的理由。你身上除了汗水,什么水也没有!你竟然好意思说自己是浴室出来的!
北原和枫眨眨眼睛,再次看过来,让卢梭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害怕对方知道自己是在骗他,他也害怕那种带着审视色彩的尖锐眼神。
但很幸运的是,两种都不是。
用那双眼睛注视着他,里面的微笑就像是水波和羽毛一样轻盈。
“没必要抱歉啦。”他说,“这种事情谁也避免不了。”
旅行家抬头欣赏着这个客厅,有些俏皮地对卢梭眨了一下眼睛:
“其实在一开始,我都没有想到你的家里会有这么多花,它们真的很漂亮——我是说,如果有必要的话,等上一天我也不会介意的。”
如果要说旅行家对卢梭的家最深的印象是什么的话,那大概就是“花”。
各种各样的木头家具,上面刻了简单随意的花纹。四周都开着很大的窗户,让阳光十分充裕地照射进房子里面。除此之外,唯一的装饰物就是鲜花。
有大片大片的花绽放在花瓶和花盆里面,在地面上的,被挂在空中的,都有。
铃兰花是雪白晶莹的、看起来像是云遮雾绕的一抹愁,金银花灿烂耀眼、如同坠落在大地上面的晨星,更多的花则是和四周的颜色交织成了一片,晕染出一汪绚烂的彩虹。
各种各样争奇斗艳的花草,各种各样各具特色的花瓶,一起在普罗旺斯的灿烂阳光下面闪着动人的色泽。
那是耀眼到过分的明亮。
北原和枫把指尖轻轻地碰了一下粉色玫瑰的花瓣,花朵害羞地低了低头,通过指尖传来柔软细嫩的触感,似乎带着微微湿润的水汽,柔软到让人感到吃惊。
好像要在下一秒融化成一片烟,一抹胭脂,一丝深深浅浅的霞。
卢梭抬头看了眼自己的花,很轻地“嗯”了一声:“我也很喜欢它们。”
“所以说,总感觉卢梭先生是很有生活情.趣的那一种人。”
旅行家笑着说道,接着松开自己的手指,很自然地拉住卢梭的手腕,拽着人往外面走:
“好啦,再不走的话他们两个估计都快要把饭吃完了。我可不想下午饿着肚子去画画。卢梭先生你能不吃饭,我可做不到——”
“其实我也做不到。”
卢梭小声地说道,被拉住的手悄悄挣扎了一下,握住了对方的手指。
好像被对方身上欢快明媚的心情所感染了,就连一直紧绷着的他也忍不住感到轻松起来。
普罗旺斯今天的太阳依旧很好,就像无数个过往的日子一样。空气里有着薄荷草的清香,小路上面是大大小小的石头,走起来稍不小心就会被绊一跤。
田野上有不知名的鸟在叫,如果法布尔在这里,一定能够认出它的名字。阳光亮到有点刺眼睛,天空也同样看得刺眼。有点近视的卢梭只好跟着北原和枫的脚步往前走。
迎面而来的风里面是春天开怀的笑,笑声很舒畅很欢快很活泼,在草叶尖撒野。
卢梭突然想起了北原和枫家那个孩子写的故事,与普罗旺斯,与春天有关的故事。
“对了,你家的孩子,安东尼他还在写那个童话故事吗?”卢梭突然问道,然后听到自己前面的那个人在笑。
“当然啦。”旅行家回答说,语气里满满的欣慰和骄傲,“他今天才和我说了:普罗旺斯的春天有多长,他就要写上多久。”
“那可真了不起。”
卢梭回答,他微微眯起了自己的眼睛,好让自己能够在强烈的光线下不至于头昏眼花——他自己身体也不算太好,这是他一直都清楚的。
“你教出来了一个很好的孩子。”
北原和枫愣了一下,脚步突然放缓,扭头看了会儿卢梭,直到对方的脸逐渐泛上了羞涩的红色,有些不自在地主动挪开了视线。
“呃,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他突然感到有点不安,于是小声问道。
“不,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之前有一点我好像没有反驳——安东尼不算是我的孩子,我也没有怎么教他。我只是他家长不在情况下的临时监护人而已。”
旅行家耸了耸肩,看上去很洒脱,似乎没有把这个区别放在心上:
“不过我们在一起旅行了这么久的时间,在我们心里,彼此也能算是家人啦。”
卢梭眨眨眼睛,没有去问安东尼真正的监护人是谁,只是好奇地问:“为什么说你没有怎么教他?在我看来,你至少承担了老师的责任。”
“因为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
北原和枫看向前方,声调温和:“你看,实际上我没有教导他什么,也没有人能教他什么。我只是带着他去一个接一个的地方,让他去尝试一个又一个兴趣。不管是音乐还是绘画,或者是写作……”
“他的日子还很漫长,所以我想要他去尝试自己喜欢的每一种可能,想要他的童年过得尽可能地精彩,尽可能地不那么孤单。”
说到这里,他耸了耸肩,自我调侃道:
“我只是想要他一直这样下去,就这样幸福又快乐、一点也不孤独地走下去。我所能帮他的忙就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那个孩子有自己的星球,有自己的星空,自己的玫瑰和星星。
他只是和对方恰巧在地球上面相逢,然后努力地让这个柔软的童话故事继续在这个花岗岩构成的、一点也不温柔的星球上继续延续下去,不要变得那么悲伤而已。
“可这就是教育的本质啊——教育就是为了让人回归自己的天性。”
虽然姿态还是有点紧张,但是卢梭的话语很坚定,那对紫红色的眼睛有一种耀眼的明亮,像是灌满了星星和太阳的玫瑰海:
“人应该在教育下学会做人。命运无法让一个受到过教育的人屈服,因为他将永远坚强又温柔地面对这个世界。”
“生活才是教育的真谛。教育让我们学会如何生存,如何去感受着这个世界,如何去把自己的生命活出绚烂明亮的样子。”
他一口气把这么一长段话说完,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所以,北原。”
“你已经很优秀啦。作为一个教育者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