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到处都是巡逻的木家弟子,今晚魔宗入侵,幸亏谷主及时回来,才抓到混入的妖人,人人心有余悸,戒备更加森严。
元清杭曲折前行,随手摘了不少沿路的花草枝叶,不时绕过处处岗哨,躲开无数陷阱,终于摸到了空桑宫前。
他藏在角落阴影内,往周身贴了好几张遮蔽气息的符篆,又将摘来的本地草叶液挤出来,撒在身上,才小心翼翼地顺着各间房间窥探。
最中间的迎宾堂内,烛光明亮,檀香扑鼻。
木安阳和师弟木青晖相对而坐,木安阳心神不定,木青晖手叩桌沿,似乎也在思忖着什么。
半晌,木青晖温声道:“师兄,你到底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厉轻鸿?”
木安阳眉头紧皱:“尚未想好。”
木青晖有点诧异,似乎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道:“师兄若是不想再和厉红绫那个魔头打交道,不如将他交给商小公子。押往仙宗,公审后再行处死,也就和我们神农谷无关了。”
木安阳脸色一沉:“我是怕她不来,好彻底做个了断!”
室内安静下来。半晌,木安阳似乎有点焦躁,忽然抬头看向了木青晖:“师弟,我一直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木青辉疑惑道:“什么?”
木安阳迟疑片刻,道:“你觉不觉得,嘉荣和商小公子的伤势,好得太快了点?”
窗外,屏息偷听的元清杭心里忽然一震。
这一句话,他也曾对厉红绫和姬半夏说过。
木家的人先赶到迷雾阵,率先救治了两个晚辈,又用了最好的药,这无可厚非,他也只是略微起疑,可没想到,木安阳自己也这样想?
房间内,木青晖愕然道:“不是因为师兄你妙手回春吗?”
木安阳摇了摇头:“我的处置自然是及时的,可我施救时,似乎曾经在他二人身边,闻到过一种奇异的香气。”
木青晖诧异道:“那是什么?”
木安阳略略焦躁:“当时情况紧急,我见到嘉荣伤重,心乱如麻,也没多想。可是事后想起来,总觉得有点熟悉……”
话没说完,房门一响,一个妇人面色如霜,含泪冲了进来。
一进门,才发现木青晖在房内,她勉强一笑:“哎呀,青晖师弟也在?”
木青晖连忙站起身,和气道:“师兄刚回来,我和他叙叙。夜深了,嫂夫人您和师兄安歇吧,我明早再来。”
元清杭在窗外一阵气闷,这女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时候闯进来!
木安阳说的那种香气,又是什么?
是他熟悉的女子脂粉香气,还是什么他闻过的、别的味道?
……
木夫人看着木青晖出去,在桌前板着脸坐下,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夫君,听说害荣儿的恶贼抓到了,为什么不杀了,却留着关起来?”
木安阳眉头微蹙:“对那个小魔头的处置,别人有异议,也不好强行诛杀。”
木夫人又气又急:“什么别人,不就是商朗那个蠢孩子!空长了一副好皮囊,白学了一身本事,实际上又心软又糊涂!”
木安阳忍住不耐:“他是宁掌门的大徒弟,又是商宗主的亲孙子,开口说话,多少有点苍穹派的面子。”
木夫人尖声叫道:“我管他是什么身份,他滥好人是他自己的事,我只要给我们荣儿一个公道!”
她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你这些天出门在外,看不到荣儿的伤口反复发作。荣儿只说不疼,可那邪气在伤口肆虐,我这当娘的看着,只恨不得以身代之!”
木安阳心一软,温声道:“嘉荣他虽然娇气,却是懂事的,我又何尝不心疼?”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盒,一股清香隐约透了出来:“我此次外出,除魔荡寇之余,找到了一棵千年酸枣树,得了些罕见的酸枣仁。”
木夫人也是医修出身,识得好东西,眼睛一亮:“宁神助眠的?”八壹中文網
木嘉荣的伤处邪气不绝,一到晚间夜静时,就容易噩梦不断、惊扰睡眠,虽然不致命,却被这小小伤痛折磨得疲惫不堪。
木安阳点头:“不用磨粉煎服,放在他枕下就好。”
木夫人高兴了许多,又想起什么:“对了,你请的易白衣前辈今日到了,我已经好好安排住下。他说等你回来,一起帮荣儿参详一下药方,定能彻底治好这伤。”
窗台下,元清杭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木家夫妻对这唯一的儿子,可真是娇宠爱惜得厉害。
木安阳微微一笑:“明日天亮,我就立刻去见他。还不先把这酸枣仁给荣儿送去?”
木夫人高高兴兴接过小木盒,正要往木嘉荣房中跑,忽然又恨恨道:“那个小魔头关在牢中,不准救治,不准给他疗伤。荣儿受的苦楚,我要他百倍偿还!”
木安阳面色微微一沉:“夫人不用亲自管这些。”
木夫人气恼地一跺脚,攥着小木盒,快步出了门。
元清杭屏气息声,看着房中的木安阳,正要悄悄离去,忽然间,身边掠过了一只黑鸟。
那鸟飞得又快又急,擦着他的肩头,直落窗台,竟然用尖尖的长喙狠狠敲了敲窗。
木安阳长身而起,长剑急亮,向窗台疾冲过来。
元清杭吓了一跳,不敢在这时发出动静,慌忙身子急缩,闪在了窗户侧边的黑暗中。
木安阳打开窗子,一眼看见那黑鸟,蓦然一怔。
眼睛幽黑无光,不是活物,却嵌着两颗黑曜石。
传舌隼,生前最爱学舌,往往会被御兽宗的术士用来制作专门传话的死灵,也是造价昂贵的傀儡鸟的一种。
据说神秘的百舌堂中制作豢养了大批的传舌隼,专门用来和客人交易传话,同时也以高价向外出售。
那黑鸟盯着他,忽然嘴巴一张,吐出了尖锐又奇怪的一句话:“五月初八,以岭苍苍。稚子何辜,父离母丧!”
这句子反反复复说了三遍,那黑鸟才把嘴一闭,翅膀展开,就想飞走。
可是窗口的木安阳,脸色却忽然大变!
他手中长剑急速刺出,将那刚飞上半空的黑鸟卷入剑风之中,硬生生扯了回来。
他一把攥住黑鸟,又惊又急:“什么意思?谁派来的?你的主人是谁?!”
连问三句,他才醒悟过来这不过是个传话的死物。放出这只传舌隼的人,显然不想暴露自己!
果然,那是传舌隼刚一被抓,眼睛中的黑曜石就忽然一闪,爆出一片红光。
红光中,黑鸟猝然爆开,小小的身子七零八落,乌黑的鸟羽飘了一地。
房内,木安阳神色焦躁,在窗台边不停踱步,元清杭就在窗户边,更是不敢稍动,心里的疑云越来越大。
五月初八是什么日子?以岭又是什么地方?
联系上下语境,似乎就是多年前木安阳的妻儿横死的时候?
不不,不对。
“稚子无辜”这一句,主语是孩子,说的似乎是父亲离别,母亲新丧。
若指的是木安阳的妻儿都死了,那为什么要用稚子的口气来说话?
而更关键的是,到底是什么人送来了这只传舌隼?
在这魔宗和仙宗重燃战火的时刻,忽然传来这四句短语,似乎在提及木安阳和厉红绫之间的旧事。
可不用挑拨,这两个人的恩怨纠缠多年,已经是血海深仇,又何必特意提醒呢?
……
房间之内,木安阳忽然脚步一顿,提着剑,转身出了房门。
元清杭心里一动,等他走出了许久,才远远跟上。
现在正是整个神农谷风声鹤唳的时候,关押厉轻鸿的地方想必最是森严,他一个人前去,怕是根本还没见到厉轻鸿,就得同样折在里面。
前面,木安阳一路疾行,沿路不时遇见巡逻的门下弟子,所行之处,竟是越来越偏远。
山路崎岖,树木黑影重重,沿途虽然偏僻,可以路上的守卫却一点也不少。
元清杭不敢直接跟着,只有藏在山边的草木中,隐身前进。
幸好前面的木安阳身影一直没有跟丢,这样行了半天,终于来到了一处山坳之间。
两边山峰犹如刀刃,夹着中间一道巨大缝隙,中间,一个隐约的阵法入口横陈着,两棵巨大的异草正开着血红硕大的花。
元清杭远远看去,心里一震,也终于猜出了这是什么地方。
能用这种巨齿食人菊做阵眼的,一定是神农谷的重狱所在!
正想慢慢找关押厉轻鸿的地方,没想到一夜不到,木安阳竟然就迫不及待地深夜来探。
木安阳刚到,食人菊的藤蔓旁边就闪出了四名弟子,恭敬参拜:“谷主!”
木安阳摆了摆手,单手一举,手中一枚鹅黄色神木令牌亮了出来。
元清杭藏在深可及腰的深草中,远远看去,只觉得那鹅黄色熟悉得很。
再一思索,终于想起来,这材质正和木嘉荣平时头上戴着的那支神木木簪一样。
令牌按上了食人菊的花萼,花瓣忽然一颤乱颤,似乎非常惧怕这上古神木的气息,慢慢蜷缩了起来。
花瓣一收,花蕊的柱头也一阵吞吐,终于露出了后面的一个洞口。
木安阳抬脚进去,身后,食人菊的花瓣又迅速闭合,将牢狱入口紧紧封闭起来。
元清杭一阵犹豫。
门口的几名神农谷弟子完全不是问题,他随手就能解决,食人菊的阵眼虽然棘手,他也不是不能破解。
可是若跟着进去,木安阳就在前面,牢狱一般都逼仄狭窄,一旦他返身,随时就能迎头遇上。
他再陷进去的话,就算红姨他们赶到,也得束手束脚。
他想了想,悄悄转身,离开那食人菊更远了些。
在深草丛中按住土地,细心探了一阵,他拿出了役邪止煞盘。
罗盘接地,一股阴寒气息渗入地下,深处的不少野兽尸骨和死灵魂魄都蠢蠢欲动起来。
元清杭划破指尖,逼着一线血气顺土而下,沿着那些野兽魂魄的指引,慢慢向食人花所在的方向侵去。
小心绕过它地下纵横的根须,那丝血气不断延展,终于,他耳中听到了某处传来的模糊语声。
他精神一振,指尖血气催动得更急,一道灵力混着血气行到那声音处,在牢狱的角落中悄悄探出,放下了一个毫不起眼的聚声阵,将声音送了回来。
木安阳大约是刚到,聚声阵里,传来一阵簌簌的枝叶抖动声,像是他举手将吸血藤的桎梏弄松了点。
一阵压抑的喘.息,厉轻鸿清醒着。
看不见牢狱中的情形,只听见一阵静默后,有缓缓的脚步声,向前走了几步。
木安阳的声音似乎有点不稳:“你今年到底多大?生于何时?”
厉轻鸿没回答,不知道是没有力气,还是懒得理他。
一阵细微的窸窸窣窣响起来,木安阳在动手做止血和包扎。
半晌后,他的声音才又响起来,有点急促:“你好好回答,这很重要!”
厉轻鸿终于冷笑了一声:“关你什么事?想拿到我的生辰八字,做厉鬼的镇压符吗?”
木安阳似乎被噎住了。
厉轻鸿呸了一口:“放心,我死了以后化成惊尸,也不会来找你的。我去找你儿子,再杀了他,好叫你日日痛苦,夜夜难安。”
木安阳这一次没有生气,却道:“你为什么这么恨嘉荣?他虽然不甚通人情世故,可绝不是横行霸道、惹人厌恶的孩子。你……”
厉轻鸿恨恨截断他:“讨厌人需要理由吗?我就是看他心烦,就连他的名字,都叫人恶心!”
他急促咳嗽了几声:“什么嘉荣,不就是远古神草,又高又秀美,服用后不畏雷霆吗?呵呵,这么尊贵的名字,他也配?”
远处,元清杭心里忽然模糊一动。
很遥远的事似乎浮了上来,在他心里轻轻拨动了一下。
还是在幼年时,仅仅因为宁夺无意说过一句“轻如鸿毛”,厉轻鸿便记恨在心,暗里给他的药里投了毒。
他对自己这个看似轻贱的名字有多敏感,大概就会对木嘉荣这样尊贵娇宠的名字有多嫉妒怨恨。
木安阳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娘对你说过什么?说你应该憎恶嘉荣吗?”
这话问得古怪,元清杭听得固然疑惑,厉轻鸿显然更加激怒。
“对啊,我娘说了,你们整个神农谷的人都面目可憎,都该死呢!”他恶狠狠道。
一阵安静后,木安阳忽然急速问道:“五月初八,你知道这个日子吗?”
厉轻鸿似乎惊了一下,半晌才啐道:“你既然知道我生辰,又来问我做什么?”
元清杭的耳中,忽然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元清杭心里不安渐渐增长时,木安阳的语声才又响起来,带着颤抖和震惊。
“你……你今年刚刚十八岁,是吗?你为什么会生在五月初八?”
牢狱之中,他急速踱步,自言自语:“不,不对,厉红绫十八年前和我决裂时,根本没有身孕,怎么可能在五月份生下你来?!”
元清杭心中也是大震,脑海中有个奇怪的念头蠢蠢欲动,就要冒出来。
远处的牢狱中,厉轻鸿似乎也被他莫名的话弄得不耐起来,愤愤道:“关你屁事!我娘当然是在游历时偶遇心爱之人,生下了我。”
土壤里有虫蚁在爬行,也有根蔓缓慢生长的微声,透过聚声阵,窸窸窣窣地响着。
他声音渐渐虚弱,不知道是受伤太重,还是失血过多:“我爹是天才魔修,不仅修为惊人,还潇洒英俊……我虽然没见过他,也知道他本事逆天,和元宗主一样厉害。”
元清杭心里一阵酸楚,忽然说不出地难过。
无论是厉红绫还是谷雨她们,都绝不可能对厉轻鸿这样说。
厉轻鸿这番话,也不知道从小在心中对自己说了多少遍,骗了自己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