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哥儿虽不着意去打听后续,却还是从自己几个老师那儿得到一些反馈。
比如福建按察司副使司马垔对就对他的檄文夸赞有加。
司马垔是浙江绍兴人士,算是文哥儿的半个老乡。
他自号“兰亭居士”,一听便知晓他出生在兰亭一带。
且是个狂热的书法爱好者。
目前司马垔走的升迁路子就是文哥儿心心念念的外派御史了,经过几轮升迁,他现在从监察御史升迁为福建按察司副使负责巡视海道。
所谓的巡视海道,就是沿着海岸线航行,看看有没有倭寇或者走私之类的情况出现。
偶尔遇到海寇横行,还得负责率兵去捅了海寇老巢。
司马垔近来赶巧率兵去讨平了一伙悍寇,心情很不错。他正要给朝廷写奏章,就收到了谢迁他们寄来的檄文。
这檄文,读来有兵戈之气!
司马垔越读越觉爱不释手,欣然提笔挥毫题写了那道《讨“金莲癖”檄》。
他的书法闻名于当世,其中又以行草最为出名,颇有唐时名家怀素之风,一道檄书写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写毕,司马垔自己细细品看一番,只觉这行草堪称平生最佳!
那平定贼寇的快意,仿佛也在方才题写之时汇于笔端、化于纸上!
便是他自己再写一遍,怕也写不出同样的感觉来了。
司马垔不由想到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据说王羲之自己也曾多次重写《兰亭集序》,写完以后却发现没法重现那股子潇洒风韵。
司马垔觉得自己写的这篇檄文即便比不得《兰亭集序》,却也能列为自己此生最得意之作。
越看越觉痛快之至!
司马垔本想自己留着这《讨“金莲癖”檄》当传家宝,可他回过头去将檄文重读一遍,再思及谢迁他们信中陈明的事情原委,很快便决定让人把它连着书信、奏章一同送往京师。
有奏章在,倒是不怕它被弄丢或者损毁!
远在京师的谢迁拿到司马垔的书法新作,打开一看也是爱不释手,当即约好时间邀上吴宽他们一块来赏玩。
至于文哥儿这个檄文作者,自然也一并被邀请过去了。
文哥儿对书法的欣赏水平有限,纯粹是过去跟着吴宽他们学夸夸技巧的。
等听说司马垔如今的职位能干什么时,文哥儿眼睛都亮了起来。
巡视海道!!!
御史升迁路线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分支!!!
文哥儿精神抖擞地问谢迁:“巡视海道的时候是不是还要负责打倭寇?”
谢迁道:“按察副使要管学政、兵备、海防等等,要是碰上倭寇来犯自然要讨平贼寇。”
文哥儿壮志满满:“那以后我去打倭寇!当个抗倭御史!”
李东阳道:“这可是四品官,你现在才四岁,什么时候能升到四品去?”
文哥儿没想到巡个海的官阶比他爹现在还高!
文哥儿一点都没有自己的梦想特别遥远的感觉,反而还转头目光幽幽地看向他爹。
瞅瞅人家司马垔,不仅书法写得好,还能带兵讨贼,甚至还是四品官!!
爹不争气儿痛心!
王华:“…………”
不是很想读懂儿子的眼神。
这次来的不仅是吴宽等人,还有京师不少爱好字画的雅客。
他们大多不太相信司马垔都五十好几还能在书法上更进一步,都想来看看司马垔是不是在自吹自擂。
结果亲眼来看了才发现,司马垔所说的“生平最佳”竟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这幅字一气呵成、笔锋凌厉,字字都透着股睥睨八极的傲然!
那文章峻奇至极,字也峻奇至极,越看越感觉杀意扑面!
兴许换了文章还是换了心境,司马垔都写不出这样一幅字来!
真就是凑到一起了。
一群人围着司马垔那幅字开始你一眼我一语地讨论分析起来,都快把谢迁这个东道主都挤到边上去了。
文哥儿可不了解这样一幅当世著名书法家的突破之作对艺术爱好者们的吸引力。
他正看着吴宽顺便捎给他的来自庄昶的谆谆教诲。
文哥儿脸又皱成了包子。
还是司马垔棒!
面对自家好心转交书信的四先生,文哥儿一脸诚恳地接受了这番教导,表示自己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等这边散场了,文哥儿才与王华讲了一声,偷偷溜去丘家找老丘说起这事儿。
主要是和丘濬讲这庄老头儿不咋滴,比人司马垔差远了!
得知文哥儿因为庄昶让他好好学习别管闲事才不高兴,丘濬没好气道:“别人好心劝你专心读书,你还埋怨别人来了?”
即使再不喜欢庄昶那家伙,丘濬也觉得不能太惯着文哥儿。
可别惯得他一点批评教育的话都听不进去!
文哥儿没想到据说特别讨厌庄昶的老丘没跟自己一起骂人,颇有些失望。
说好的“我当国,必杀之”呢!
文哥儿马上决定不再聊那庄定山,改为和丘濬分享起自己伟大的新目标来:等他把两京十三道都跑完了,还能巡海打倭寇去!
天底下最威风的御史,就是他王小文了!
丘濬:“…………”
丘濬板起脸教训道:“瞧你说得,你还盼着沿海闹倭寇不成?”
文哥儿一听,觉得老丘说得也有道理。
他麻溜改口:“最好就是河清海晏,永远没有倭寇!这样我出去巡海就不用愁打倭寇的事了,想吃什么海味就吃什么海味,说不准还能自己下海捞去!”
丘濬:“…………”
丘濬欲言又止。
丘濬决定算了。
谁小时候没个梦想来着,随他去吧。
文哥儿在丘濬家蹭了顿饭,溜溜达达地踱步回家。
知晓在谢迁他们的影响之下,有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这场针对“金莲癖”的讨伐了,他心情很不错。
他并没有要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的崇高理想,更不觉得靠自己这小身板儿跳出来振臂高呼就可以改变天下人的想法。
他只是觉得能改变一点是一点。
至少身边的人不再因此而受罪。
至于更长远的事,他还没想过。
转眼到了八月,礼部和翰林院都忙碌起来,因为《宪宗实录》快修完了,朝廷要筹备郑重的进实录仪式。
翰林院这边要对《宪宗实录》进行反复校核。
这么要紧的东西要是出了谬误,那可不是小事。
文哥儿都被撵去和钱福他们玩儿了。
钱福对着文哥儿,心情那叫一个复杂。
就因为文哥儿的致谢名单把他写在最前头,现在不知多少昔日同好在扎他小人来着,这小子骂起人来是真的狠!
可文哥儿才四岁,他也不能因着这事找文哥儿算账。
毕竟文哥儿这个年纪是真的不懂“金莲”的妙处,你再怎么跟他讲他都不会明白的,只会觉得你有毛病。
事已至此,钱福也没什么办法。
贼船都上了,想半路跳船也无济于事了。他以后也只能注意一点,尽量做到写诗不再“文必金莲”。
王华他们都要忙正经事,钱福等人便肩负起带娃职责,每天带着文哥儿读书写文章,磨炼文哥儿拟写各类公文的能力。
文哥儿每日读读五经学学公文写作,日子过得简单又充实。
八月初八,礼部把进《宪宗实录》的章程递了上去,等内阁和皇帝批复以后朝廷上下就可以正式依章程筹备进实录仪式了。
这一筹备就一直忙到了八月二十三。
这天朱祐樘亲临奉天殿,接受英国公张懋及谨身殿大学士刘吉等人上表进《宪宗纯皇帝实录》。
其中诸多繁文缛节,文哥儿是无从知晓的。
他知道的只有他爹得了白金十两和两匹文绮。
文哥儿好奇白金是什么,跑去央着他爹给他瞅瞅。
一瞅才发现,这不是银子吗!
银子说成金!
不愧是抠抠的大明朝廷!
修书这么久,才给十两银子,日子可怎么过才好哟!
文哥儿哪壶不开提哪壶,积极地追问他爹:“您是不是拿得最少的?”
王华:“…………”
王华就给文哥儿介绍了一下,丘濬他们这些总裁、副总裁,白金八十两;李东阳他们这些纂修官,白金三十两;再往下还有誊录官,白金十五两。
至于他这个资历比较浅的算是去给大伙打下手,能有白金十两已经很不错了!
就算一两都不给,名字写上去也是个好资历啊!
像那些由监生组成的“抄写员”,顶了天也只有一匹文绮当奖励!
文哥儿一听,他们这么多人哼哧哼哧修《宪宗实录》三年多,连总裁都只拿到八十两!
明朝打工人福利可真够低的啊!
这么大一个项目,总负责人的奖金连一百两都凑不齐!
说不准还不够人富商给儿子捐个国子监学位的。
真就是去混资历的。
参与了这么个大项目,以后履历上又增添了十分光彩的一笔!
文哥儿不再纠结大明朝廷有多抠的问题,摩拳擦掌地说道:“既然得了赏钱,是不是要吃点好的庆祝一下?”
王华一听他又把话题转到吃上,无奈地说道:“叫你何叔买了蟹,回去后应该能吃了。”
父子俩回到家,蟹果然蒸好上桌了。中秋过后正是吃螃蟹的好时节,蟹黄满蟹膏肥,不需要加太多佐料,蒸熟了就能直接开吃,爱蟹人根本抵不住这样的诱惑。
去年前年文哥儿还没法吃螃蟹,今年总算是有机会尝鲜了,立刻连蹦带跳地跑到桌边,捋起袖子准备卯足劲和肥肥的蒸蟹作斗争。
众人见他这副模样,莫名也觉得眼前的蟹更美味了几分,连要给它卸爪拆壳也不觉烦了,饶有兴致地动起手来。
第二日丘濬他们这些项目负责人还齐齐升官了,丘濬得了个太子太保,算是从一品的官了,勉强也能说是“官居一品”!
文哥儿一点都不怕一品大员的威仪,得知丘濬升官的消息后好奇地跑去发问:“不是还没有太子吗?怎地您就成太子太保了?”
太子太保可是太子三师之一。
张皇后这不是才怀头胎吗?
丘濬道:“不过是加官而已,平时还是管着礼部的事。”
所谓的加官就是本职以外加领的官衔,大多就是听着比较荣耀,实际上不负责相关职务。
文哥儿积极追问:“那这个加官给俸禄不?您是不是能拿两份俸禄?”
丘濬升官后来祝贺他的人也有不少,可是像文哥儿这样追着问俸禄加没加的还真没有。官都当到从一品了,谁还在乎俸禄那三瓜两枣?
丘濬无奈道:“确实能拿。”
文哥儿听得羡慕极了。
不用做事还能拿双薪,居然有这样的好事!
丘濬:“…………”
真不想看懂这小子的眼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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