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连顺拧着眉头,未吱声,神情怔忪,似在极力思索什么。
“不着急,慢慢想。先离开这里再说。”
丁保知他方才被惊吓得极惨,现下双腿还在抖,背上冷汗浸湿了整个薄衫,故也未再紧逼,托着他的细胳膊,朝外走去。
“慈将军”内藏的那人,听闻二人竟要不管不顾离开,偏又怕暴露不能张口呼救,热气蒸烤之下,急得眼泪哗哗直流,忙中无计,直将“慈将军”的厚壁给踢得梆梆梆响。
孔连顺本还有些迟疑,听闻这清晰有力的踢壁声,神情顿时一松,跟着丁保朝外走去。
旧川驿外,两盏濛濛的清布灯笼下,之前那位点头哈腰的管事儿带着四五位值守卒丁,五体投地地趴伏在地。
连求饶的话都不敢张嘴喊,兀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明明是凉飕飕的秋夜,却有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啪嗒啪嗒地往下滴,不断摔碎在磨石台阶上。
孔连顺黑脸更黑,怒不可遏地窜上去,一人踹了一脚,随后才被丁保拉住,“行了,出口气就好。他们这些虾兵蟹将、微末小吏哪敢掺和你们这神仙打架,自然是两不相帮,有多远避多远的好。无奈之举,就别再为难了。”
转过脸,交待道:“都起来吧,备辆马车,我和孔少爷要用。”
地上那管事儿的差点被感动得哭出来,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响头,其他几位卒丁也是有样学样,磕得嘭嘭响,直到丁保摆手,几人这才从地上爬起,以听说家里老婆正在偷汉子的度冲了出去。
未几,丁保和孔连顺便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马车里。
那位管事儿的死活非要亲自掌鞭,不然就跟死了亲娘一样跪地不起,丁保也只好依他。
整个过程中,孔连顺一直未讲话,只顾拧着眉头长吁短叹,直到马车停下,丁保撩起帘子,他这才猛然惊醒道:“宁兄,这,怎么又回来鑫客栈了?”
“自哪里跌倒,就要自哪里站起来。”
丁保说着,拊掌,朗笑道:“下来,哥哥今日就教你,这知府公子,到底该怎么做!”
说完扬手,将那管事儿的唤过来,附耳交待了几句,管事儿抻了抻衣领,挺胸收腹,昂阔步敲开门,进了客栈。
比丁保想象的还要快,客栈内一阵鸡飞狗跳、板凳椅子跌倒的声音传出后,紧接着,来鑫客栈那位眯着眼爱拿鼻孔瞧人的胖掌柜,扶着他那颤颤巍巍的白胡子老爹,后面还跟着形形色色七八个人,急急忙忙衣衫不整便迎了出来,一见面便急着磕头下跪。
那旧川驿管事儿立马抬手阻止,清咳了声,傲声道:“两间上房。这次,孔少爷想住间干净点的。”
胖掌柜额头上的汗唰地一下就窜出来了,吓得屁股尿流,赶紧招呼活计滚回去准备。
临跨进大门前,丁保淡淡望了他一眼,对他而言却是犹如千钧之重,差点把他那根肥脊梁给压趴下。
两间相邻的上房很快备好,至于是不是真店满,有没有驱赶住客就不得而知了。行至三楼,临进客房前,丁保忽然回头,拍了拍小尾巴一样紧紧跟伺的管事儿,闻言道:“大晚上的,辛苦了。孔少爷想知道,兄弟如何称呼?”
管事儿顿觉骨头都轻了三斤,直把脑袋垂得更低,声音都有些颤抖飘,“卑职,马富贵。”
“富贵,好名字。不错。”
丁保说完,转身阖门,见孔连顺一脸讶异地望着自己,笑着解释道:“这位马富贵可是个人精机灵鬼儿,以后你有什么不方便做的事,皆可招呼他代劳。当然,可并不是说让你借他仗势欺人,鱼肉乡里……”
正说话间,此客栈归属的保长、该处街道的里长都先后赶了过来,甚至住在附近的一位知府衙门兵房典史,一位经历司的知事,都急匆匆赶了过来,聚在楼下。未过多久,一位总捕大人带着七八位捕快衙役行色匆匆地赶了过来,不用交代,自动自觉地在门外值岗放哨。
“宁兄,外面那些人?”
“不用管。有他们在下面支应着,你那小表姐再霸道,也总归得稍微注意点影响。待会儿可以睡个好觉。”
今晚他弄这么一出,并非是要狐假虎威出气讨债什么的,纯粹是觉得孔连顺这人正义善良得有些过了,尽管外表看起来有时放浪跳脱,但实则内里刻板迂气,想点一点他。
正义善良自然是好品德,但凡事过犹不及,作为自己小弟被在自家地盘上欺负成这样,简直不能忍。最重要是以他的身份,实则能做的事很多,若是此番有所感触以后能稍微灵活变通一下,自然远比单纯正义善良更有益于西雁百姓。
孔连顺也是聪明人,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给丁保斟了一杯茶,突然憋出一句话来:“宁兄,小弟细细思索,饭馆下毒,床下放癞蛤蟆,还有晚上装神弄鬼吓人,这些都不太符合孔词表姐的行事风格。”
丁保闻言并未吃惊,点头道:“继续说。”
“小弟得罪孔词表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也无稀奇之处,就是她看中了老护城河旁边的一块棚户地,想购,价钱出的也相当厚实公道,但被小弟给破坏了。小弟心里也清楚,那地方搁在表姐手里,一定能挥更大作用,但小弟就是不忍心,那块棚户地住的都是些为国捐躯的死难兵户家眷,老弱病残的,大部分人都无法正常营生。这些人见识短、目光浅,见表姐开了三倍市价都想出售,但却没人想过三五年后银钱花光呢,小弟实在看不下去……”
“这事儿啊,你没错,你那孔词表姐也没错。”
听到丁保出言支持,孔连顺精神一振,继续道:“宁兄先前说的极是,孔词表姐虽然喜怒无常,但绝非无所事事纠缠不清之人,实际上她整日非常忙碌,做事也极大气干脆,小弟虽然嘴上不服,但不得不说,孔词表姐委实堪称当世一等一的奇女子。昨日城门前那霸道凌厉的风格,兴许是她所为,但随后下毒、放虫、装鬼吓人就太小家子气了,细细思来,倒像是另一人的风格……”
他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凶辣的敲门声,一个清稚如铃的女声怒冲冲喊道:“孔连顺,开门!”
孔连顺一听这声音,吓得直接从凳子上蹦了起来,面色大变,结结巴巴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果然是她!”
“到底谁啊?”可把丁保急的。
“我妹妹,孔涟漪。”提起这三个字,孔连顺声音都放轻了不少,随后像是醒起了什么,满脸慌乱惊恐,急得两手紧紧抓住丁保的手臂,带着哭腔哀求道:“宁兄,无论如何,这次你一定要帮小弟渡过难关,大恩大德,来世衔草结环做牛做马。”
丁保不为所动:“自己妹妹,有什么事说清楚,至于吗?”
“宁兄你不知道,孔词表姐疯癫恶魔女的名号,倒至少有一半是涟漪帮她挣回来的,表姐做事虽霸道,但还讲些道理,可这孔涟漪要真疯起来,连她自己都害怕!”孔连顺说着说着,急得都快跪下了。
“平白招惹这么个人物,有什么好处?”
“今遭救了小弟,以后你就是我亲大哥,上刀山下火海不皱眉头。衍生草园的事,便是跪着去求圣公舅舅,小弟也一准给你办妥。”眼见外边敲门声愈激烈,小姑娘看来马上就要动脚踹门了,孔连顺这下是真急了。
“何以为凭?”
孔连顺肃然起身,飞快做了个繁琐古礼,一字一字道:“愿乘冷风去,直出浮云间。”
丁保本意是逗他,没想到他竟然用圣门孔家的族语来立誓,还真是个实诚人,立马道:“开门罢。”
门打开,一个十二三岁,如向阳花般明朗的黄衫小姑娘,背负双手,趾高气昂地走了进来。小姑娘正值育期,像是抽穗的稻苗,自上而下,尽是青春气息,眉眼五官跟孔连顺很像,清清秀秀的,肤色很白,跟孔连顺的小黑脸完全两个极端,一样的爹妈,也不知怎样生出来的。
二人最大的差距在于眼眸,跟孔连顺的清和诚挚一眼得窥不同,小姑娘眸子很妖,灵动慧黠,漆墨点点,俨如一只时刻准备捣蛋做坏事的小狐狸。
“呵呵,涟漪,你听哥哥解释,生日那事……”
“住口。”孔涟漪小姑娘皱着鼻翼,怒声打断孔连顺,一昂小脸,恼火道:“哼,本姑娘才不认忘记我生日的人做哥哥呢。哼,忘记亲妹妹生日便罢,偏还把孔词表姐生日记的那么清楚,更是重金购得金翅接白雕来贺礼讨好。最让本姑娘气愤欲死的是,这买接白雕的钱,居然还是偷的我的钱……”
“涟漪,哥哥那日是得罪了表姐,急着离开……”
“住口。本姑娘只问你,你买接白雕的钱是不是我的压岁钱,我攒了整整十二年的压岁钱?”
“……是。”
听孔连顺嘴里吐出这个字,丁保面色顿变,很是不齿地挪了挪凳子,誓要跟这个偷骗小姑娘压岁钱的伪君子撇清楚关系。
“哼,终于承认了。我又没同意,还说不是偷?”
“明明是借,读书人的事,哪能算偷?”孔连顺弱弱回应着。
“哼,你就嘴硬吧,等会儿再找你算账。”孔涟漪小姑娘撇撇嘴,不再理他,小脑袋噌地转过来,一指丁保,眼睛一下眯了起来,满脸古怪笑意,稚声稚气道:“本姑娘这次来,是要代表孔词表姐,挑战这位大哥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