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花开了,我带你去赏花啊。”
玄桅又来了,胳膊支在窗台上,撑着侧脸看屋内的温泅雪。
烛火金色的光下,温泅雪的脸像温润的暖玉雕刻而成一般,他垂眸在看书,睫毛纤长微卷,阴影恬静地落在眼窝。
“不去。”
幽冥之地的花都是孱弱的,连植物都是孱弱的浅灰绿色,开出的花更是如此。
玄桅皱了一下鼻子,得意地笑着说:“这回可不一样,是红色的花。”
那场献祭之后,白天终于和夜晚区分开了,没有阴灵、阳灵凝出的灯,不需要烛火,人们也能看清世界、野外和彼此。
于是,植物最先恢复生机,长出翠绿的叶子,开出艳色的花朵。
但温泅雪还是没抬头,毫无兴趣:“是吗?”
玄桅叹口气,但也没有很失望,另一只藏在身后的手拿出来,露出红色的杜鹃花,他笑得灿然。
“就知道你不喜欢出门,所以我摘来给你了!”
那样珍贵的花,在外面价值万金。
温泅雪的视线终于从书上抬起,看向等待他褒扬嘉赏的玄桅,对方笑着露出略尖的虎牙。
温泅雪起身走到窗前,从他手中接过了那朵花,他垂眸轻嗅了一下,看向玄桅,唇角温柔微扬,矜持礼貌:“谢谢,很美。”
玄桅的笑容放大,一瞬不瞬望着温泅雪,眼眸晶亮,亮得像是会灼伤人。
“花和哥哥很称。”他想的没有错,温泅雪果然适合最艳丽的红色。
……
直到下午的时候,玄桅来到行渊的书房商谈事情,无意瞥见行渊的桌子上放着一只花瓶,里面插着一枝鲜妍的红色杜鹃花。
玄桅原本是笑着的,他这个人本就喜欢笑,无忧无虑地笑,灿烂的笑,狡黠或是嘲弄的笑。
但看到那花的一刻,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继而消失不见。
行渊听到他戛然而止,抬眼看到他正在看那束花,微笑道:“是阿雪送的。怎么了?”
玄桅看向行渊,失去表情的脸几秒后缓缓露出笑容:“没什么。”
只是,脸上的笑容不入眼底。
……
不是错觉。
玄桅发现,温泅雪好像……在心底喜欢了行渊。
他站在远处注视着,温泅雪在走廊里发呆,有时候看下雨,有时候看风吹树叶,有时候什么也不看。
——他在看,不久后路过这里的行渊。
玄桅被唤醒了记忆,很久以前没有失忆的温泅雪,似乎就是这样的。
过去的温泅雪和行渊毫无交集,行渊从不会像玄桅那样刻意招惹温泅雪,他们甚至没有正式交谈过。
但每当行渊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他们总会在某一刻经过长廊时,隔着庭院看到对面走廊上的温泅雪。
这样的频率极高,高得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是温泅雪故意等在那里和行渊偶遇一样。
而现在,这一幕又一次发生着。
当人洞悉了谜底的时候再去看谜题,就会觉得哪哪都和答案对应。
他看到,温泅雪每一个看向行渊的眼神,都在行渊不知道的时候。
他觉得,温泅雪看行渊的眼神和对行渊说话的语气,和对任何人都不一样。
他认为,他撞见过温泅雪和那个叫君罔极的人亲吻,或许是因为君罔极某一方面让温泅雪觉得他像行渊。
“你是不是……喜欢大哥?”
又一次,玄桅邀请温泅雪出去骑马打猎,被温泅雪看也不看一眼拒绝后,他笑着这样说道。
温泅雪猛地抬眼朝他望去,眼神微冷。
玄桅的笑容更恣意烂漫了,笑得差点直不起腰。
温泅雪就静静地看着他笑。
玄桅:“你不问我笑什么吗?”
温泅雪:“你笑什么?”
玄桅笑着摇头,温泅雪明明本性冷傲,从前没有失去记忆的时候就这样,但只有在行渊面前,他看上去无助无措,懵懂稚气,可怜可爱。
“我笑我怎么才看出来?”
温泅雪:“我喜欢谁关你什么事?”
玄桅扬眉:“不装了?”
温泅雪垂眸,恹恹淡漠:“为什么要对讨厌鬼装?”
玄桅怔了一下,笑容漫开,望着他的眼眸晶亮又温柔:“你讨厌我啊?”
温泅雪翻了一页书:“你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吗?”
玄桅扬起唇角,满不在乎:“那你怕不怕讨厌鬼把你的秘密告诉大哥知道?”
温泅雪冷冷看向他:“你可以试试看。”
玄桅扯开恶劣的笑:“那就试试。”
他才不怕诈呢。
温泅雪抬眉望着他:“那我就告诉他,你勾引我被拒绝,恶意诬告。你看他信谁?”
玄桅怔怔看着他,片刻,忽然噗嗤一声笑出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滑下了窗台,坐在地上还在大笑。
啪。
回应他的只有关窗户的声音。
“聒噪。”
玄桅笑着,眼泪都笑出来了。
他坐在那里,一边慢慢止住笑,一边拭去眼角,笑着得意地想,他才不会告诉行渊呢。
更不会让温泅雪知道,行渊喜欢他。
“我得不到的,凭什么别人得到。”
……
“你做得很好。”末月说。
末月复杂地望着神情冷淡的温泅雪。
失去记忆的温泅雪和从前不一样,他很明白自己的魅力。
但他看上去就像是,不在乎任何人,不了解、以及不愿意了解任何人的想法和喜好,他甚至不看任何人一眼。
就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美,不知道自己对别人的吸引力,不在乎不关心有没有人喜欢他爱他。
“你在想什么?”温泅雪躺在椅子上看书,没有抬眼看末月一眼,但他显然清楚末月在看他,看得很是专注深思。
末月回神:“我还以为这件事很难做到,但公子完成得出乎我预料的快,我以为……”
他以为,所谓离间和美人计,最起码也是温泅雪各自和那两兄弟虚与委蛇,山盟海誓,然后才勾动人心。
但温泅雪没有接触任何人,就已经达成了目的。
温泅雪没有看他,淡淡道:“以为什么?离间本质就是挑动嫉妒和不甘,一个人拥有却不屑一顾的,另一个人弃若敝履。并不需要一定是情爱,任何关系都可以。玄桅只要觉得被否定了,在我的眼里他和行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自己就会失衡。接下来怎么做?”
末月:“让他们决裂,自相残杀。”
温泅雪一顿,这时候目光移开书,定定望着末月,乌黑的眼眸像浸润在水底的黑宝石,莹润而漫无焦点:“即便产生了嫉妒和不甘,玄桅也不一定会达到除了行渊的程度,行渊也没有理由这么对玄桅。”
末月望着他,眼底隐隐失神:“会的,他们会自相残杀的。”
天衡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为了温泅雪背叛黑耀,要黑耀死。
他看着温泅雪想,只要有你在,这一切都会发生的。
温泅雪并不好奇关心,只是平静问:“那是你要做的事,还是我要做的?”
末月没有回答,看向温泅雪:“你想恢复记忆,还有,见天衡吗?”
温泅雪眼神一锐,静静望着他。
末月抿唇,温和地说:“天衡就是,你曾经的,为你而死的恋人。”
他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温泅雪的神情。
温泅雪眼中失焦失神,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只是说:“好啊。”
……
“这杯酒喝下去,你就会见到他。”
风吹动白色的纱幔。
温泅雪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一只手放在腹部。
天衡失神专注地凝望着他,觉得他像死了一样。
这个想法让他冷硬的心,忽然刺痛,他慌乱摸了一下眼睛,竟然摸到了水色。
“不是已经早就下定决心了吗?事到临头为什么还会动摇?”
他凝望着温泅雪,温柔地:“你可以怪我、恨我,但是,这是唯一能救你的方法。”
只是,他走出门的每一步,都在疯狂后悔。
那个人从前就是那样的,最是没有安全感,不信任任何人,但每次都对自己毫不怀疑,相信自己的一切。
现在也是。
即便饮下了冥河水,即便把自己忘记了,饮下酒之前也温和地望着自己问:“天衡也想见我吗?他真的爱我吗?”
天衡:“他当然爱你,没有人比他更爱你,他背叛可以背叛的一切,为了救你。”
那个人笑了一下,毫不犹豫地喝下了,眉眼纯真温顺,望着他:“好期待哦,谢谢你末月。”
天衡已经走到了门口,他的手已经放在了门上,脚步却顿住了。
他闭上眼睛,用力呼吸。
他不是在挣扎后悔,而是在挣扎,不去后悔。
因为后悔的力量太大了。
温泅雪问,行渊和玄桅自相残杀的方法。
方法很简单。
今夜行渊宴饮,他会喝多。
然后,他会走错房间。
屋子里会点催|情香。
他会在清醒却失控的情况下,侵犯温泅雪。
行渊那种人,掌控欲极强,也极为负责,他绝不会当作无事发生,更何况他心底本就对那个人早有无法言说的绮念。
天衡很早之前就发现了,早在他们还是对抗关系的时候,行渊即便没有和温泅雪说过一句话,他的眼神也暴露了他的秘密。
他不想承认,即便现在掌控着温泅雪的生死,他也不敢直面自己真实的想法,他以为他只想驯服温泅雪。
只需要给他一个犯错的机会,一个失控的理由。
这是早就计划好的。
天衡必须这么做。
他必须伤害、利用温泅雪,必须冷血理智。
因为他已经别无他路了,他们都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黑耀现在还保守着那个秘密,因为他要控制天衡,因为目前的局面对他有利,一旦黑耀意识到局面对他不利,迟早这个秘密会散播出去。
要杀黑耀,必须联合行渊。
但黑耀一旦陷入险境,一定会鱼死网破,黑耀死后,行渊和玄桅联手比黑耀更可怕。
他必须先一步拆开这两个人,才能和行渊联盟。
温泅雪是唯一能分裂他们的因素。
要救温泅雪的命,只能伤害他。
但,天衡却还是后悔了。
他用力地捏着门,拉开一角的门缓缓关回去。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如果阿雪他知道今夜的真相,他会恨他的,他们再也没有可能了。
绝不能这么做!
天衡下定了决心。
但是,就在那扇门关上的那一瞬,猛地被外面一道力量拉开了。
天衡失神睁大了眼睛:“……”
黑暗之中,行渊面无表情,夜色晦暗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显出冷峻冰凉的意味。
他看上去没有往日那样心高气傲的沉稳温和,反而像一座高不可攀黑暗冰冷的雪山。
那双锋利淡漠的眼眸毫无感情望着他,淡淡:“出去。”
天衡没有动,脸色苍白。
为什么,为什么他明明还没有去引导,对方却来了?
为什么偏偏在他已经后悔放弃的时候,行渊来了?
天衡:“三公子他……”
“滚。”
那扇门拉开,天衡踉跄着被推出去。
他失魂落魄地回头,望着那扇从内关上的门。
黑暗中行渊淡漠的脸,像是引而不发的怪物,毫无生机地看着他。
那扇门关上了。
怪物和他失去意识的祭品被关在一室。
天衡木然地走出院子,漫无目的。
一切都如他的计划来了,为什么,他却像是被人挖走了心一样。
喘不过气来?
他从小到大都是那样的,下定了决心,做出的决定,就一定会做到,从未后悔过。
却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不后悔只是因为,那些代价都算不得珍爱。
天衡闭上眼睛,跪坐在地上,他抵着心口,倒在水边。
还来得及,去阻止啊。
然后,一起去死。
但是,怕是连同死也做不到了。
他睁开眼,看着水里倒影的陌生的脸。
那个人心如死灰,对他说:“我爱的人,被我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