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叶舟看到林尤的时候,脑子里只冒出这四个字。
林尤老了——不是指外貌,而是他的气质,他的脸上没了青年时期的迷茫,但也同样失去了锐气,他像是一个已到暮年的老人,行将老矣,于是整个人都变得宽和了起来。
乃至于软弱。
他对着叶舟三拜九叩,比年少时更加诚心,也更敬畏。
可能是见证了人力渺小,于是更加相信仙法神力。
“救世?”叶舟手里捧着一杯清茶,他经过三个位面,再听到这样的话竟然不再觉得沉重,他看着说着说着就涕泗横流的林尤,平静地说:“已经烂到根里的东西,就不用再救了。”
林尤止住了眼泪,他抬起头,目光茫然,像是回到了年轻时候。
叶舟:“若是中毒,还可刮骨疗毒,但若是已经烂了,救回来又有什么用?”
林尤痴痴地问:“仙人是说……改朝换代?”
这个念头林尤从未起过,无论皇位上的人是谁,他都认为为人臣者应当为君尽忠,为国尽忠,他想救百姓,但他并不想当一个乱臣贼子,在史书上留下千古骂名。
他想当个忠臣,纯臣,但仙人却说……不必救了。
看着林尤的样子,叶舟也有点不忍心,可他还是继续说:“改朝换代本来自然,凡人说万岁,可哪个人能活到万岁?不过是盛世时的愿望罢了。”
“国与人有何不同?人有生老病死,国也相同。”
林尤跪在地上,他失去力气般一屁股坐到了自己的腿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地板。
叶舟:“你也要想清楚,国是什么,是数万万百姓,还是高居庙堂的皇亲国戚,又或是世代相传的高门贵族?你想救世,想救的究竟是谁?”
此话一出,林尤仿佛听见洪钟在耳畔发出巨响,震得他浑身颤抖,这句话有如一道罡风,吹散了他心中所有迷雾,又如一把利刃,剥开了他自欺欺人的外壳。
林尤脱力般的伏跪在地,他一半身体冰冷,一半身体火热,两股力量拉扯着他,叫他痛不欲生。
“你看,说到底,你要救的也不是世。”叶舟,“你要救的是世俗的权柄,百姓不过是附带罢了,你想不透这一点,便谁也救不了。”
身为世家子弟,林尤摆脱不了阶级在他身上落下的烙印,他想救世,就要先从世家子弟的身份中脱离出来,他若要举刀,刀尖需要对准的不止阶级外的人。
还有他自身阶级内的人
叶舟:“我帮不了你。”
“是、是林某……自以为是,一叶障目……”林尤抬起头来,他眼含热泪,但眸光却变得格外坚定,少年锐气,似乎又回到了他的双眼之中。
这下叶舟愿意和他再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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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在同他说话。”草儿娘递给了男人一杯茶,这人不敢进超市,看林尤进去后也只敢站在门口,还是草儿娘看他拘谨又目光清明,不像歹人,这才将人请进超市。
但她也让武岩盯着男人,若有不对,直接拔枪,不要给对方反击的机会。
男人木木呆呆的结果草儿娘递来的茶,纸杯像是没有重量,他轻轻一碰,杯子便向内凹陷,可是竟然没有碎裂,杯里的茶水也未曾溢出。
从来到这里开始,男人一直在震撼和震悚之间反复横跳。八壹中文網
这里究竟是仙人洞府还是妖怪洞穴?
眼前这个看似和蔼的老妇,确实是人吗?
他听见林尤叫此妇李姑,因此小心翼翼地问:“敢问仙姑,此处究竟是?”
草儿娘听到“仙姑”二字,觉得这年轻人格外顺眼,脸上也带出了笑意:“此地乃仙人洞府。”
男人坐在沙发上,全身都不得劲,他只觉得这椅子十分绵软,却又不会让他陷下去,好像有钢骨托着他,却又不会硌着他,手里的茶水散发着香气,他因惧生敬,说话更加小心:“我家大人与仙人……乃是旧识?”
草儿娘想了想,觉得这个说法也不算错:“确实有旧,不过那时林大人还是少年郎。”
她叹息道:“竟已过去二十载了。”
她自己都觉得奇异,不过数月,再回来天地异变,二十年光阴弹指即过,这可能就是话本里的天上一日,地上第一年吧。
虽然时间流速并不怎么吻合,但道理是这个道理。
草儿娘打量了片刻,终于问:“不知壮士如何称呼?”
男人:“鄙姓赵,赵阔。”
他不敢提自己的官职,在仙人洞府里,凡间官职应当是不值一提的。
赵阔的余光瞥向“洞府”里的器物,这里的一切都叫他如堕梦中,那些紧挨着的货架,上面摆满了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之物,头顶的光不见火,比外面的阳光更亮。
只是这里的人……倒是没有仙女仙童的样子,倒是跟凡人没有两样。
赵阔心底满是疑问,又不敢问,只敢坐在原位,满脑子都是奇怪念头,如一团乱麻,却又找不到一点头绪。
草儿娘突然说:“公子不必看了,我等确实是凡人,得仙人搭救,随仙人前往三千小世界。”
赵阔浑身一震,喃喃道:“三千世界……”
草儿娘点头:“公子腹中是否饥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赵阔连忙摆手,他现在是一点胃口都无:“不必不必,赵某并不肚饿。”
于是草儿娘给草儿使了个眼色,叫她盯着这个人,自己则是在休息室门口候着。
草儿如今头发已到胸口,虽然五官并没有改变,但因为气质大变,外加不用日日劳作,皮肤也白了许多,虽然跟美人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气度已经不凡了。
草儿目不斜视,她知道自己话多,因此现在准备修闭口禅。
有些话只能告诉姐姐了。
莎拉从调料区回来,手里拿着一包干辣椒,一边嚼一边往前走,她看到赵阔的时候也没停下角度,只是有些惊讶:“这么快就来人了?”
旁边的武岩说:“是林公子来了。”
莎拉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林公子是哪位?她不记得了。
四百年光阴没有增加莎拉的记忆力,反倒因为见的人太多,下意识就会忘记不重要的人。
但莎拉还是点点头,一副她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是他啊。”
赵阔在看到莎拉的那一刻差点从沙发上掉下来,他强忍着没有失态,心里却掀起轩然大波,金发红眼,胡人之中,金发常见,可这妖异的红瞳孔,便是再见多识广的人都未曾见过。
“壮士莫慌。”草儿看他被吓得不轻,还是破了自己的闭口禅,小声说:“她乃被仙人点化的妖怪,并未作恶,不会伤人。”
“妖、妖怪?”赵阔肝胆俱裂,但还是强撑着笑了笑,“怪不得……不与凡人类似。”
草儿同情的看了他一眼。
她第一回看到莎拉的时候,还拿着把刀威胁莎拉。
现在想起来,都不知道她是哪儿来的胆子,想想之后死在莎拉手里的人,她只能再三感谢姐姐的不杀之恩。
休息室里,叶舟靠在沙发上,闭目和林尤说话。
“不知仙人还记不记得赵二等人。”林尤和叶舟说起了“故人”,“他们回到南方后倒没有再开镖局,各买了田地,如今也算衣食无忧。”
叶舟微微点头,但并没有任何触动:“是吗?那很好。”
林尤又说:“此番剿匪,剿得是黄匪,他们如今换了大王,贼首名为杨志,宣称曾见上仙,自有天命,于是揭竿而起,想改天换日……”
杨志?叶舟认真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了:“是他?”
林尤一听仙人的语气,就知道杨志确实见过仙人,他小心翼翼地问:“仙人观他,可有帝王之气?”
叶舟根本就没见过杨志,他就记得这个名字,记得对方找自己买马。
嗯……对方当时换给他的东西也不少,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但这个人在叶舟的记忆里只有一个名字,于是叶舟说:“他当日遇难,我只叫人施以援手,并未亲眼见过他。”
林尤垂眸:“此人如今在北方声威大盛,自建了北朝庭,意图裂土而治。”
叶舟笑了笑,他倒是没想到,当时从他手里买马的土匪,竟然有称王称霸之心,还走到了这个地步。
“我今日前来,便是为了剿灭北庭。”林尤来时并不觉得自己做的不对。
毕竟他忠于社稷,既为社稷,必然要惩奸除恶,可若是按仙人的说法,改朝换代乃是天道自然,那他剿匪意义何在?
换一个皇帝,难道会比现如今的情况更糟吗?
叶舟:“既然如此,你且去吧。”
林尤:“仙人以为,林某应当剿匪?”
叶舟依旧闭着眼:“不若用你的双眼去看看,看他治下百姓过得如何。”
“正邪分辨倒也简单,百姓过得好,便是正,百姓过得不好,那便是邪,其它不过旁门左道。”
林尤整理衣领,再次跪拜,额头触地:“谢仙人指点。”
林尤并不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他顾虑太多,既无法揭竿而起,也无法和阶级抗衡,他就像乱世的一叶扁舟,有一颗救人之心,却没有铁石心肠。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情不立事,善不为官。
有些好的品德,放在不同的位子上会造成不同的后果。
优柔寡断的人,救得了谁呢?
以前叶舟察觉不到,但他现在再看林尤,竟然能看出对方当不了掌舵人。
叶舟没有留林尤在超市里休息,他让草儿娘送林尤离开,毕竟相识一场,他还叫草儿娘给林尤准备了些方便食品。
临走时,林尤问叶舟:“上苍派仙人下凡,难道不是为了改朝换代之事?”
叶舟摇头:“非也,改朝换代是自然,我下凡历练也是自然,都是自然。”
林尤拜了三拜,这才终于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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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尤从休息室出来,内心五味杂陈,然而刚出门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赵阔,赵阔手里还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正木然的看着货架。
“赵兄。”林尤收起内心千万思绪,笑着朝他走过去。
赵阔紧张地起身,小声问:“仙、仙人可在此间?大、大人,鄙人是否需要过去拜见?”
林尤微微摇头:“倒也不必,仙人不曾说要见你,那便是不见。”
赵阔又庆幸又失望。
他小声问:“这些架子上的东西……”
林尤这才想起来,他笑道:“赵兄大可随意逛逛,身上若有可换之物,可以换走这里的东西。”
“仙人仁爱,并不计较。”
赵阔瞪大双眼,突然起身:“果真?”
他在询问站在一旁的草儿。
草儿点点头:“林公子说的是。”
赵阔大步流星,他对货架上的东西好奇至极,好在有草儿跟着他,细细为他讲解商品的用途。
“这是电风扇,纳凉用的,那边能适用。”草儿领着赵阔去旁边吹风扇。
赵阔看着不断旋转的叶片,一张脸兴奋地通红:“此物竟不需人力,不需风力便可自转!”
草儿解释道:“但需电力,壮士若要换它,搬回去了也用不了。”
赵阔愣了愣,询问道:“何为电力?闪电之力?闪电如何能为人所用?”
草儿也不懂,她只能让找赵阔稍等,然后叫来冯玲解释。
冯玲思考了一下措辞后说:“风力水力电力,都是自然之力,前两者能为人所用,后者自然可以,只是需要的媒介更多。”
赵阔:“以何为媒?凡人可用否?”
冯玲:“凡人可用,不过……”
冯玲跟赵阔细细解释了电力的使用原理,听得赵阔一脸茫然——他听不懂,只觉得十分厉害。
“你与其问电力,不如问蒸汽。”
“比起电力,你们更容易运用的应当是蒸汽。”
林尤也在旁听,他对蒸汽倒是比对电力有兴趣,冯玲没办法,只能开起了小课堂。
最早的蒸汽机实在没有太大的技术含量,对这个时代来说可能有困难,但这困难是绝对能克服的,冯玲还画出了图纸交给他们。
林尤接过的时候再三犹豫,还是问道:“不知仙子是自何处来?”
实在是冯玲实在不像大梁朝的女子。
冯玲想了想:“百年后,或是千年后,我也不清楚。”
林尤和赵阔都不敢置信地看着冯玲,草儿终于忍不住了,她说:“冯玲是三千世界其中的人,她在的地方,有参天大楼,路上有电力驱动的灯,还有铁做的车,不用牛马去拉,只要踩下油门,它能自动!”
她一口气说完,又闭紧嘴巴。
冯玲笑道:“跟她说的一样。”
林尤嘴唇蠕动,结结巴巴地说:“这可真是……真是……”
冯玲:“我们那没有皇帝,也没有贵族,更没有世家。”
林尤不解地问:“那由谁治理国家?”
冯玲:“当然是官员,不过都是考出来的,也不能世袭,国家最高领导人也是普通百姓投票出来的,要看政绩和声望,五年一届。”
这下林尤和赵阔都懵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竟然还能如此。
冯玲反而奇怪:“皇帝只是一个人,这个人英明,可能只英明一段时间,他自己都不能保证,怎么能保证他的子子孙孙?”
“把一个国家的命运交给一个人,这不可怕吗?”冯玲。
林尤苦笑道:“道理是这个道理。”
赵阔三观尽碎,他也含糊道:“陛下有天命在身,有上天庇佑,子孙应当也是英明的。”
冯玲:“那亡国之君是怎么来的?难道宫里的娘娘给皇帝戴了绿帽子?”
这下林尤和赵阔的脸色都变了。
冯玲看他们脸色不对,于是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有关给皇帝戴绿帽这个话题,还是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
赵阔最后换到的东西都是一些小玩意,可能是因为他们只有两匹马,之后还要剿匪,实在没办法带走大件的东西。
冯玲接过赵阔递过来的东西——一块玉佩和一枚玉扳指。
赵阔有些羞愧:“实在是没带什么东西出来。”
冯玲用扫码枪扫过,看到价格后冲赵阔笑道:“足够了,你还可以再挑一些东西。”
赵阔连忙说:“不不不,这次已然足够,在下不贪心。”
冯玲反而劝道:“下次仙人再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可能是几十年后,也可能是百年后。”
赵阔看了眼林尤,林尤幽幽叹气:“我上次来此,距今已有二十载,李姑她们容貌未改……”
赵阔咽了口唾沫,但他很快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妻妾,以及家里的孩子,实在不行求仙人收他入门,若是没了他,一家妇孺老幼,在乱世中哪能活得下来?
但不老不死的诱|惑实在太大,赵阔强逼着自己不去想。
赵阔换了个蛇皮袋,用来装他换来的小玩意。
他不仅换了望远镜,还换了手电筒和儿童对讲机,这三样东西对他而言用处最大,剩下的则是一些干粮和工艺品,他甚至还换了些耳环项链。
一个蛇皮袋被他装的满满当当。
林尤也拿出玉簪换了个望远镜,别的倒是都没换。
原本叶舟想让林尤带武岩他们一起走,可转念一想,林尤他们现在是去剿匪的路上,不管他最后会怎么做,两边肯定会起冲突,武岩夫妻俩还带着个婴儿,实在不适合跟他们一起上路。
但等林尤回程?那也不太靠谱,谁都不知道他们剿匪要剿多久。
古代打仗,短则几个月,长则几年十几年都有,只要两边都有补给,就可能长时间的僵持下去,除非实力相差非常悬殊,否则想速战速决就是痴人说梦。
叶舟只能把武岩夫妻叫来:“你们是现在留下,还是先跟我走,等这边稳定了,不打仗之后回来?”
武岩夫妻互看一眼,都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们带着一个孩子,哪怕仙人愿意给他们钱粮,就武岩一个壮年男人,想要护住就是难事。
但这次回大梁朝就是他们央求的,若不留下,就像是在把仙人耍着玩。
夫妻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低头站在叶舟面前,武岩声音艰涩地说:“还请仙人为我们拿个主意。”
叶舟想了想,毕竟是他的员工,为他工作这么久,他还是希望他们别去涉险:“你们留下来不是好事。”
“不如再在我身边待一段时间。”
两边有时间差,说不定他们下次再来的时候,大梁朝已经重归和平。
武岩夫妻俩松了口气——他们是想让孩子长大,可没想着搏命啊,跟命比起来,让孩子再当几个月的婴儿也不是什么大事。
叶舟看他们俩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没做错。
他只希望林尤不要死在剿匪途中,最好能为武岩保驾护航,否则叶舟也不太敢让武岩在这儿开分店,没有权贵保护,他给武岩再多枪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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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超市的林尤和赵阔牵着马,赵阔将蛇皮袋放在马背上,他们一路都没说话,直到重新回到大路上,林尤翻身上马,看着赵阔将蛇皮袋抱在身前。
赵阔终于忍不住问:“林大人,您以为那仙子所说,是真是假?”
林尤笑了笑:“自然是真的,她何必编瞎话来骗我们?”
他怀里还揣着冯玲交给他的蒸汽机图纸,冯玲告诉他,从无到有最为困难,但只要有了,想要改良就是易事,总有聪明人能参透其中关窍。
赵阔依旧不敢置信:“若没有皇帝,天下怎么稳当?如何处置贪官污吏?”
林尤只说:“别想了,仙人未曾跟我说这些,你也知道是百年后的事,哪里能生搬硬套?”
“快些走吧,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天黑之前不知道能不能追到他们。”林尤夹紧马腹,扬起马鞭,黄沙四起,林尤一骑绝尘。
赵阔低头看了眼胸前的蛇皮袋,他深吸一口气,也加快了速度。
林尤骑在马上,转头朝超市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等了二十年才能再见仙人。
不知下次再见又是什么时候。
或许那时他已经垂垂老矣。
而仙人青春永驻,永世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