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战,在广寒的记忆里,其实已经有些模糊了。
十殿阎罗来了九个,加上他们带的那些阴差,几乎阴间大半的力量集结于此。
广寒退无可退,只能背水一战。
奈河之畔,天昏地暗。
原本就幽深无光的阴间,更因各种威压气息的释放交缠,变得诡谲莫名,飞沙走石,鬼哭神嚎。
许多在阴间游荡多年的孤鬼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见状只能纷纷走避。
许多人都还未料到,这场发生在奈河尽头的激战,注定会载入阴间口口相传的历史。
广寒死去已经足够久了,他一直没有往生,并非对做鬼流连不去,只是他觉得做人也没什么趣味,宁可待在阴间发呆,也不想再去体验什么喜怒哀乐人世无常。
世上已千年,阴间的人事也在一点点发生变化,连十殿殿主都更新换代过了,唯独广寒还是那个广寒。
纵使无意特地修炼,力量也在日复一日的冥想中一点点发生变化。
奈河里的无边怨气,对于寻常活人和新死的鬼来说无异于砒||霜,但对广寒而言,却是能够化为己用的力量。
他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也会用这种阴气和怨气来炼化陪同自己来到阴间的长||枪。
这把枪在生前就已浸染过无数敌人的血,无数怨念附着其上,又经过奈河的滋润,其威力与在阳间已非同日而语。
一千年的岁月,对一片土地来说,足以改朝换代许多次。
对一个鬼来说呢?
广寒生前武功盖世,不逊于任何名将,死后自也为鬼将。
鬼将虽强,还不至于让阎罗大惊失色。
可如果他将上古黑龙与天狼的魂魄吸收,变成自身的一部分呢?
这是否意味着广寒也有了龙魂与狼魂的力量?
所有人只要想到这种可能性,就不寒而栗。
对十殿阎罗而言,这种力量将会是打破阴间平衡秩序的,十殿本身才是阴间主宰,他们不需要一个凌驾于所有力量之上的新力量。
所以他们势必要将这股新生的力量扼杀在萌芽之际。
广寒已经忘记了痛。
并非他失去痛觉,也不是他没有伤口。
恰恰相反,他浑身上下,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伤痕正汩汩冒血,从铠甲缝隙中渗出,顺着身体流下,又在某处汇成一股溪流,将深色铠甲染得更深。
有些痛楚到了极点,就会让人麻木。
广寒手中的枪,不断挥向朝他袭击的每一个敌人,速度非但没有缓下来,反而越来越快,越战越勇。
阴差,阎罗,到殿主,有些直接被他杀到魂飞魄散,有些则被他的威压震慑主动退却,还有一些依旧不死心,想要出手将他镇压。
被杀散的魂魄怨念不休,与周围气息相融,又形成更狂烈的风,席卷天地一切。
在这样的动静之下,连奈河都受其所引,停止流动,河水倒灌成瀑,卷向岸上众人,又在狂风中化为漩涡,包裹在外围不管旋转。
所有身处其中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受到这些气息的牵引,力量大幅削弱,心志也产生动摇。
一名阴差便大叫一声,七窍流血爆体而亡,鬼体瞬间四分五裂化作乌烟,那被狂风吸走,成为阴间万千执念中的微末。
几殿殿主见势不妙,相视一眼,各自从袖中抽出本命法宝兵器,再不留守,齐齐飞身而上!
蜷缩侧身倒在地上的青年似有所感,原本已经一动不动的他,微微睁开双眼。
广寒背对着自己,站在身前不远处。
对方身上的血仿佛已经流干,但又好像流不尽。
虽然黑色铠甲飞沙走石看不清他到底流了多少血,但连脚边都是深深浅浅的血洼。
青年微微蹙眉。
他想劝广寒,不必为了他,如此大费周章。
只要带着神镜残片直接往来处跑,奈河尽头,阎罗也不敢妄入,广寒有黑龙天狼之魂加持,不会有大碍。
对方留在这里死战不走,无非是因为他。
但他,不值得。
青年无声叹了口气,深感抱歉,却已经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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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他最好的做法,就是安安静静待着,不要让对方分心,不要成为累赘。
青年思忖间,战况却又发生极大的逆转!
龙吟声起,广寒与众阎罗之间白光乍起,长||枪在他手中竟化为巨龙,嘶吼破开敌人筑起的厚重结界,瞬间将原本铜墙铁壁一般的阎罗冲散。
几人从半空落下,又被一头呼啸而过的白狼撕碎!
以一敌众,原本处于劣势的广寒,借着长||枪化龙之势,顿地而起,却不进反退,返身抓起倒在地上的青年,又伸手朝长||枪伸手。
“回来!”
咬住阎罗的巨龙将敌人吐出,长吟一声化为白光重新落入广寒手中。
广寒揽住青年,冲出狂风漩涡,朝奈河尽头疾奔而去!
“再坚持一会!”他对青年道。
“你把我放下吧……”青年的声音很微弱。
就算在奈河尽头,没有追兵,他依旧难逃魂飞魄散的下场。
万鬼噬心,至今无人能幸免。
“你不会死。”
广寒紧紧抿着唇,说出来的话却无比艰涩。
青年仅仅将这当成一句安慰的话,眼前光影掠过,耳边各种杂音充盈不绝。
从魑魅哭嚎到狂风呼啸,奈河因这场大战而翻天覆地,阴差阎罗死伤惨重,即便广寒果断弃战,他们也不敢贸然追上来,更何况广寒直接进了奈河尽头的漩涡里。
作为主角的两人,直接避开一切喧嚣,进入漩涡中心的方寸平静之地。
正如飓风中心恰恰是最平静的地方,这里没有狂风,没有漩涡,也看不见阴魂咆哮恶念飞扬,只有永恒的安宁。
“我叫广寒。”
男人将他扶起,靠着一棵枯树。
青年脸上呈现出不正常的潮红,这是回光返照的不祥之兆,人临终前有,鬼散魂前也有。
“我知道……”
他连说话,也变得利索很多,仿佛力气一下回流,还像坐在奈河边那样活蹦乱跳。
但广寒知道不是。
对方的躯体已经在逐渐变得透明。
“其实我刚才濒死之际,忽然看见许多东西,也想起来了,我们前世见过,对不对?”青年微微一笑,“你曾在陈留城救过我,还记得吗?”
“我记得。”
广寒活着的时候,手上沾过不少鲜血,当然也救过不少人命。
被他救的人,同样有念念不忘感激涕零的,他也从未放在心上。
但现在,听见对方如此说,他却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用血迹斑斑干涸凝固的手指一摸,竟是有液体从眼角流下。
陌生的液体让广寒微微怔愣。
他记得自己从十岁之后,就再也没有流过眼泪。
泪落在青年的手臂上,原本渐趋透明的颜色竟又微微恢复些许。
可也只有些许罢了,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青年微微动容,似乎想抬手为他拭泪,终究是没有任何力气而作罢。
“我心中的铁血将军广寒,战无不胜,武功盖世,却从来不会被任何事情绊住脚步,更不必说落泪了。”
“不是因为不敢哭,是世上再无一人一物,值得我哭。”
广寒依旧面容清冷,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不再冷。
“我很高兴,没想到还能还你生前的救命之恩。”青年笑道,“广寒,不必为我流泪,既然我们有这样的渊源,更说明我做得是对的。更何况,信守承诺,本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广寒:“很少有人,会像你这样。”
青年:“少,并不说明不是对的。”
广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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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你一直叫广寒,一直穿着这身铠甲,是不是自从那一世之后,就再未去人间?”
广寒:“是。”
青年笑叹:“其实你应该去看看的,我知道你也许对人心早已失望,但是这些年,人世变化不小,有不少好吃好玩的,阴间都没有,而且,芸芸众生千万,天下广阔,你也终究会遇到值得你倾心以对的朋友兄弟。”
“这里就很好。”
广寒顿了顿,想起刚才的大战。
“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青年道:“我无意改变你的想法,只是想看你更开心,毕竟前世后来塞外匆匆一面,你也眉头紧锁,心事重重,好似从未高兴过。”
广寒:“生逢乱世,时运不济,又身负使命,当时无法开心。”
青年:“那后来在阴间呢,你开心过吗?”
广寒认真想了想,缓缓摇头。
没有,漫长的岁月中,他的力量在成长,他变成了人人畏惧退避三舍的存在,心绪却与之前没有什么差别。
“刚才,我窥见前尘因缘的同时,也趁机,做了点别的事情。”
青年微微松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心,示意广寒低头看。
那掌心有一团白光,棉絮一般,轻飘飘,又柔软得可爱,令人忍不住生出想要出触摸的心思。
“这是我累世积攒的功德,对我已经无用,你拿去。”
他已经快要魂飞魄散,这些功德也会随着他的消散而消失。
“也许对你有些作用,也可能什么用都没有,但总归不是坏东西,拿着。”
青年不由分说,将这团白色棉絮送入广寒体内。
白光飘入隐没。
广寒低头,只觉胸口微微一暖,连带四肢百翰原本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不少。
“你在阴间落下这么大的动静,以后恐怕不得安宁,不如重入阳间吧。”青年对他说道,“不过现在阳间也不算太平,你这样的人,在乱世里注定又要背负责任,再等等吧,几十年后一定会国泰民安,到时候你再去,凭着这身武功,说不定还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到时候你就不用再因为世道出身而烦恼,可以尽情享受人生了。”
他似乎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自己先笑起来。
“我来此之前的阳间,有一种叫电影的东西,可以让人扮演古代将军皇帝,我看你这容貌,倒可以去演一演皇帝,将你讨厌的人通通砍一遍,就当是报仇了。”
青年半点也不像即将消逝的人,反倒像还坐在奈河边,与广寒闲话家常。
甚至字字句句,也不提自己,都是广寒的内容。
“你难道,对人间,就没有半点留恋吗?”广寒沉默半晌,轻声询问。
他唯恐声音过高惊动青年的神魂余魄,不由放缓声调,一字一顿。
“自然是有的,可你帮我看了,不也等于我看了吗?我本来就要走了,再说些舍不得,婆婆妈妈的话,不过是徒增你的烦恼罢了,对人对己,又有什么益处?”
青年望着他,目光平和,面色毫无一丝怨怼。
“大丈夫顶天立地,拿得起放得下,我一个人于这世间也没有什么大功德,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无妨的。”
广寒生平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
但现在,他后悔了。
如果自己当初不起贪念,不去拿神镜碎片,这个人就不会魂飞魄散。
如果他早点遇到对方,当初在奈河边多聊片刻……
如果……
这世上没有如果,有的只是一错终身的悔恨。
青年缓缓闭上眼睛,却又被广寒强行摇醒。
“你别睡,我给你讲故事。”
广寒将人揽在怀里,对方的身躯逐渐变冷,像抱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
这种冰冷又是极易消逝的,仿佛下一秒太阳就会出来,将其消融。
“好……”
青年果然微微一颤,又拼尽全力睁开眼睛,若风中烛火,明灭将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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