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风冷。
被人遗忘的屋室之内,只有灰尘在静静漂浮,少女缓慢回首,看见仍旧洞开着的屋门外一轮缺月。
月亮而冷,走廊空无一人。
一丝风悄然扑进,手中微弱火光闪烁,紧接着无声而灭,屋内彻底陷入黑暗。
泠琅不动声色,右手抬起,触碰到肩上刀柄。
鲛皮温实,铜钉冰凉,拿握过千万次的柄此刻温顺附在她掌心,即使隔着一层覆伤纱布,仍能感受到其熟悉的熨帖。
现在还使得动刀么?
可以忍受。
这不是玩笑话,更同逞强二字毫无关联。不过掌心一道剑伤,就算再深半寸,血再多流一天,这句话同样成立。
只要还能站起,便可以忍受。
砰砰,砰砰,是心脏在鼓动着血液的声音,泠琅喉头缩紧,她听见它在催促,催促用一记漂亮的刀锋,来了结此刻不安。
感官已经放至最敏锐,窗外隐隐传来的水声都化作雷霆巨响,淡淡潮气仿佛能熏呛住鼻腔。
泠琅紧盯着门洞,她嗅到了除了水潮与灰尘之外的另一种气息。
酸而涩,像极了沾了血的金属,代表着杀伐与危险。
寂静到极处,也喧哗到极处。终于,泠琅听见某点声响,比雨滴贴在窗棂蜿蜒而下更轻。
她瞳孔骤然紧缩。
随着这丝声,门外闪过一点亮,如夏夜微弱扑闪的流萤般不可查。
叮的一声,是金属与金属的撞击。
刀面如明镜,映出门外残月,云水刀终于出鞘,它刚刚挡下了从暗处激射而来的一根细针。
针跌落在地,尾端淬了幽蓝色泽。
下一瞬,少女提气跃起,刀风于空中席卷疾掠,幽暗夜色中宛如下了一场星雨,幽蓝或深紫,纷纷坠落四散。
腰身腾挪,回转之间,高高束起的马尾扫拂过她已然狂热的双眼。
是清明十二针!
泠琅来不及细想为何会在此地与这种武器相逢,她如今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可是暗器之首,这般机遇可谓难求。
落地,转身,双手持刀,真气澎湃注入,一记卷狂潮呼啸而来!
刀风汹涌澎湃,如同风暴之中翻滚不休的怒涛,有着席卷万物,吞噬一切的力量。在大海数丈涛波之前,世间万物只能像蜉蝣般转瞬即逝,唯有被摧毁淹没的命运。
叮叮咚咚,仿佛细雨打击青檐的脆响。悦耳的表象下,是数十枚寒意迫人的凶器被生生格挡击落。
清明十二针,传说此物被创造之时,那年清明节过后连着下了十二天的雨。一天比一天连绵,一天比一天湿寒,好似春天逡巡徘徊,迟迟不肯来。
此针如春雨一般缠绵细致,无孔不入,好像永无止境。针尖淬的毒名唤三月,中针者在半个时辰内便会浑身阴寒,失温而亡,即使在暮春三月,也像冻毙于寒雪天。
举刀,全身真气缓缓聚于右手,衣袖下的手臂紧绷出漂亮至极的曲线。
清明阵,一件充满着诗情画意、绵绵韵致的杀器,却匹配着与之毫不相符的阴狠手段。天底下——
少女疾冲上前,云水刀挥出,向着门狠狠斩去!
还有比战胜它这更美妙的事吗?
月色寒凉,暗夜静寂,无人的长廊之中,突兀地滴落一丝血。
杜春转身便逃。
来不及表露惊愕,更无任何缠斗对抗的必要,那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如果她第一时间选择用外物来遮挡,那椅子上埋藏的毒针会划破她脖颈;如果她矮身避过最初那一针,那会被更刁钻诡谲的另一针刺中。
如果她一直防守,用寻常人单挑暗器的手段来对付他,那先倒下的一定是她自己,因为清明针十二针如无尽寒雨,永远没有断绝穷尽的时候。
但一切都没有发生,从她踏入那间布下了重重陷阱的屋室开始,事情就往他始料未及的方向发展了。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人,漫天细密的杀机换不来她一次退却躲避,反而持着刀,硬迎着针雨,生生斩断了他藏身的横梁!
他明明看见她手掌上缠绕的绷带还带着血,这样的伤势下,无论如何也不该选择残烈突进的招数,但她偏偏就这么做了。
如果这不算疯子,天底下谁还能算?他以暗器见长,擅杀人于无形,绝不会和这种人照面。
风在耳边呼啸,杜春咬牙,在廊道中飞掠而过,满口的血腥味让他心惊胆战。
毫无疑问,他中了那摧枯拉朽的一击,这很令人不好受,他虽仍在尽力奔跑,但行动已经远远没有平时那么灵活。
而后脑隐约能感受的风声表明,她并不打算放过他。
两道身影依次闪过长廊,一侧是紧闭着的厢房,一侧是通了窗的青墙。
缠绕着布带的右手……他想起另一个白日里看着娇滴滴的小娘子,世上竟有如此善于伪装之人?
追与逃,都是无声而迅疾,出口已经近在眼前,杜春望见婆娑树影,仿佛看见幽穴尽头的天光——
一个身影却立在那片树影中间。
颀长瘦削,墨色勾勒出流畅身形,他手上有一把更流畅的剑,剑尖正有血滴落。
杜春绝望地停下脚步,他已经感觉到身后穷追不舍的疯子,此时高举着那把刀,往他后颈砍来。
而他毫无办法。
---------
泠琅偏过头去看躺在旁边的另外一人,那人一动不动,身上有几个窟窿,正在往外浸润出鲜血。
她问江琮:“你把他杀了?”
江琮却看着倒在地上的杜春:“差不多。”“他们以为引开你,再偷袭我,便能有机可乘,”泠琅笑了声,“天真。”
江琮柔声道:“夫人辛苦,手上的伤可有碍?”
“无碍,只要把这个——”泠琅指着杜春腰上别的一块牛皮,“把这个给我,还能好得更快些。”
江琮捡起那块牛皮,翻过来,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细针。
他认出来:“清明十二针。”
泠琅点点头:“这玩意儿果然有意思。”
江琮握着那卷针,陷入了沉思,一时间没有开口。
泠琅微笑道:“人捉住了,接下来是严刑逼供那一套?”
江琮颔首:“看来这个夜晚还很长。”
泠琅贴心地说:“我就说你这个分舵主混得很惨——人要亲自抓也就罢了,还得自己审。”
江琮轻叹:“这年头,舵主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泠琅踢了踢已经半死的黑衣人:“这个人快没气儿了,怎么处理。”
“劳烦夫人把他送到此前那个房间。”
“你想让他被人发现?”
“既然他不是我们的人,被发现又有何不可?”江琮柔声道,“若是惊动了二殿下就再好不过,让她帮我们把对方找出来。”
泠琅赞许道:“歹毒。”
江琮温柔道:“承让。”
他顿了顿,望向地上昏迷不醒的杜春,指着旁边一间无人居室,说:“至于他,我在这里面好生问问,夫人那边处理好便过来罢。”
泠琅嗯了一声,心中却想,就算他不说,她也定要看一看的。说好了共上一艘贼船,可不能再任由他瞒骗了。
月已经高悬,此时大概是二更,泠琅弯下腰,将已经濒死的杀手扛在背上。此地灰尘密布,拖着走容易留下痕迹。
她掂了掂,确认稳妥后,才提起气,转身往回走去。
江琮目送那道背影消失,没费什么力气,便将杜春拖到了另一边的空屋之中。
动作不算细致,可称粗鲁随意,进门的时候,对方的头砰一声磕到门框,沉闷地响。
月色惨淡地照进来,江琮垂着眼,注视软瘫在地上的男子。
“不疼么?”他温声问,“要装到几时?”
没有回应。
江琮不再废话,刺啦一声,剑锋轻巧一划,杜春右手尾指应声而落。
在对方骤然张开嘴的一瞬间,江琮弯下腰,将一粒丹药迅速塞入他口中。
“白丸,无解,”他声音极轻,“若是不想受这份苦楚,乖乖回答,我能很快帮你结果性命。”
不理会那道骤然怨毒的视线,他继续道:“圣上今日为何来?”
地上那人猛然啐了一口:“乱臣贼子,人人得而……”
话音未落,右手剩下的四指齐根掉落,白丸麻痹了神经,但瞬间喷涌而出的鲜血仍叫人心惊。
“时间有限,我不想听这些,”江琮微笑道,“换个问法,北坡里面的东西,究竟还在不在?”
杜春猛然一震,接着咬紧牙关,再也没做声。
江琮不以为忤,他伸出手,抚上对方耳朵,居然有十分亲昵的意味。
指尖触摸到凹凸不平,他面上笑意更深。
“我知道,你们右耳后面会有一个烙上的印记,”他微笑道,“象征着忠诚,服从?你有,高深也有,他死得那般快,你会害怕吗?”
青年缓声低语,犹如诱哄:“害怕被迅速地抛弃,丢下,就像一夜之间被迫自尽的高深一样。”
“这就是你想效忠的对象?”他微叹,“愚蠢。”
“现在告诉我,你们千辛万苦潜伏而来,是不是因为——北坡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那只是一具用于威慑的空壳。”
在最后一刻,江琮最终还是得到了答案。
剑起,剑收,鲜血迸出又溅落,逐渐失温,尘埃落定。
江琮望着地上尸体,漫不经心地想,目前还算顺利。
找到了人,得到消息,迅速灭口,干净利落到底,该瞒的人依然被蒙在鼓里,该用的刀却是出乎意料得锋利。
只不过,还是得费些脑筋,刀若是把玩不好,反而会弄伤自己。
怎么说呢?就说这人还藏着最后一手,为了自卫,只能把他杀掉,至于其他的,根本还来不及问出来。
他可是诚心邀请她,只不过突生变节,世事难料罢了。
从进门到现在,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没有,一切可称完美,就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滴水不漏。
江琮负着手,慢慢走出门,凉薄月色洒在他肩,树丛在阴影中摇曳着发出轻响。
他忽然觉得,此夜的确还很漫长。
因为一柄刀正稳稳地指着他,刀面反射出月光,是胜过万倍的亮。
“夫君,”刀的主人柔声道,“什么印记,什么北坡?我好像听不明白呢?”
刀锋前进一寸,已经触碰到他脖颈,他往她脚边一瞥,尸首还在,她原来根本没离开。
“不想让我太生气的话,就老实一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