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琅知道伶舟辞有这么一栋楼。
它是她早年间从一个鬼匠人手中得来的,通体木制,高三层,外表精美华丽,底下却没有半寸地基。
这栋楼像是一个盒子被放置在地上,只需要六匹马便能拉到任何一个地方。早上在闹市街道,晚上便出现在湖畔,凡见过之人,无不惊叹其神出鬼没。
朝而生,暮无踪。人们管这栋楼叫蜉蝣。
对此,伶舟辞是有点气急败坏的,因为她取的名字是富有楼,寓意十分美好。而蜉蝣非常不吉利,众人以讹传讹,她却无法阻止。
此时此刻,清瘦慵懒的女人笑了几声,身影从蜉蝣三楼的窗边隐去了。只余泠琅一个人牵着马,仰头端详这栋奇特的建筑。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伶舟辞的宝贝小楼,从前一起行走江湖的时候,伶舟辞并不需要用它来藏匿行踪。
如今她龟缩在这蜗居里,想必是失去了得力徒儿,无人掩护照应,落魄至此了。
泠琅忿忿把马拴好,抬头紧盯着三楼那扇洞开的窗扉,微微提气,足尖在身边青石上一点,腾空而起,直直往那处飞去。
果然,离开地面的第一刻,她便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阻力。
没有风,她前跃的势力却变得凝滞,与此同时眼前景象开始模糊,像是起了一层雾。
不过三层楼的高度,她硬是借了两回力才盘旋而上,待她终于接近窗口时,往底下一瞥,竟有云雾翻涌,深不见底,好似是万丈深渊。八壹中文網
如她所料,在即将触及窗扉的时候,那扇云中的深窗忽地一变——
变作一片墙。
窗消失了,只余布满雕刻花纹的外墙,泠琅早有准备,顺势蹬上,不然几乎一头撞上去。
她落回地面,喘着气抬头看,眼前又是一幢普普通通的漂亮木楼,什么云雾,什么深渊,好像都是错觉。
这便是蜉蝣楼最奇特的地方,鬼匠人在楼身雕刻出繁密花纹,并不为美观,而是为了藏匿玄门阵法。
整栋楼,就是一个变幻莫测的障眼法。
泠琅不再贸然尝试,她围着楼转了三圈,视线在花纹上来来回回,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弯曲的是花藤,连绵的是云波,起伏又隐没的是山的轮廓。
山,云,藤蔓,海波,和时隐时现的山路。
泠琅想到了一座传说中的仙山,蓬莱。
蓬莱漂浮在海上,却又高耸入云,山上没有路,若来人想登山面见西王母,只能等待青鸟传信。
蜉蝣楼没有地基,就如终日漂浮的岛屿。通体无门,不就是山上无路的隐喻?至于那端居在云中的西王母,难道就是伶舟辞自己……
思及此处,泠琅心中一阵恶寒,她又转悠了几圈,终于确信这画的就是蓬莱仙山。
但是,青鸟在哪儿呢?
用于传信引路的青鸟,必然是阵眼所在。
正思量着,吱啦一声,伶舟辞倚着窗框抱着手臂,冲泠琅微微一笑:“我方才听到有重物坠地的声响,不会是有人掉下去了吧?”
泠琅惊诧道:“什么?我没听见任何声音。”
伶舟辞唔了一声,她捏起手中酒壶,朝少女举了举:“再不来,酒都要凉了。”
说着,她仰头张口,壶嘴倾倒出酒液,落入口中。
饮完,她一脸享受,啧声感慨:“好酒。”
泠琅说:“再好的酒,师父用壶嘴儿喝了,也要大打折扣。”
伶舟辞悠然道:“这二十年橙花酿,如何喝都够味。”
泠琅笑道:“竟是橙花酿?师父稍等,徒儿这就来敬您一杯。”
话音刚落,她直冲而起,往伶记舟辞所在的窗口疾掠而去!
伶舟辞轻笑一声,衣袖一甩,身影再次隐没于窗洞中。
泠琅心有所感,往下头一看,果然,又是云雾层层,幽深莫测。抬头,那扇窗再次凭空消失,只余华丽繁复的花墙。
少女低喝一声,足尖点在墙壁上,手臂勾住一角飞檐,在半空中挂着。
她闭上眼,开始细细嗅闻空气中残留的酒香。
橙花盛开时节的佳酿,用青茅泡制,清香微涩,带着淡淡的酸。
这味道隐隐约约,依稀可别,泠琅睁眼,正欲循味而去,眉头忽得一紧。
有风自东吹来,那味道骤然尽散,一点也没残余。
与此同时,身上一轻,用于勾缠的檐角竟然不知不觉消失了,失去借力点,她立即急速往下坠——
伶舟辞喝了一口酒。
她听见了楼外的少女因为惊慌而发出恼叹,不禁低头淡淡一笑,又喝了一口。
蜉蝣楼玄机重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徒,不知道要花多少工夫才能成功登楼,今天定会好好被磋掉些锐气,
伶舟辞漫不经心地想,她所喜欢的,倒正是这份不知天高地厚。
她双指夹着壶柄,就着深凉秋风往嘴里送,还未触到,只觉得手上一空。
酒壶被夺了。
伶舟辞抬眼,只见少女站在她对面,竟已经从窗户窜了进来,她揭开盖子,捧着壶身,直接大口大口灌。
伶舟辞没有动,等对方喝完,才慢慢露出笑意。
“这么着急?”她勾起唇轻笑,“没人跟你抢。”
泠琅胡乱抹着嘴,把空酒壶塞回伶舟辞怀里,她哼声说:“那个怪风是师父放的?”
不等回话,她得意地笑起来,舌头有些打结:“风从东边吹来,香气就散了,那不就说明、说明师父在西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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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舟辞叹了口气,她随意地把酒壶扔在一边,自己靠在一张软榻上:“喝这么多,还怎么问师父话?”
泠琅负着手,开始打量楼内金碧辉煌的一切:“跑得了师父,跑不了楼,不急,不急。”
伶舟辞贴心道:“这楼也跑得了。”
泠琅打开木架上的一只小匣,取出串闪耀璀璨的宝石项链,在自己脖子上比划:“我在楼中,楼跑我也跑。”
伶舟辞眯起眼,看着左翻右翻的少女,她像个误入珍宝库的乡民,什么都要看上一看,什么都想把玩把玩。
“这是什么?东珠?这么大,怕是皇宫里也难寻出几颗,师父,你又不戴这些,搜罗这么多干什么。”
“好高的宝珊瑚……他们说,你几十年前洗劫了南山王的宝库,盗走了世上最大的珊瑚,原来是真的。”
“嚯,这幅画上的美人是谁?好生漂亮……师父竟然有这种癖好。”
伶舟辞终于开口:“珊瑚不是这株,画上人不重要,作者才重要……你不会认字,没看见落款么?”
“是吗?说起来,画上背景还有些熟悉——”
泠琅瞪着醉眼,贴近那副画,终于在角落中看到落款——“沈七”。
她微微一愣,再次抬眼望向画中人,只见白衣少年静立于水畔,神色恹颓,眉眼却姝丽,雪袖翻飞似鹤翅,眉心一点红痕像丹砂。
黑与红与白,色彩浓烈,冲突却和谐。
泠琅呆呆地看着,想到江琮“病鹤”美名的由来。
画鬼沈七误入熹园,撞见水边上吐过一轮血的美弱少年,他惊为天人,一气呵成,作成这副绝世之作,江琮那时十六七岁,名声从此在京中传开。
没想到,真迹居然落入伶舟辞手里。
泠琅毛骨悚然道记:“这人,不是那人吗?”
伶舟辞忍无可忍:“什么这人那人,你自家男人都认不出来?果然是个情单意薄的。”
泠琅大声争辩:“他那时年少,我认不出很正常。”
伶舟辞嘲笑道:“是吗?听起来,好像人家已经高寿七八十似的,你们竟是老夫少妻?徒儿癖好也颇怪。”
嘲笑并未换来回应,伶舟辞没听见下文,目光挪过去,只见少女紧贴着那画一动不动地看,眼神带着点羞赧,脸颊耳根都泛了红。
伶舟辞大感意外:“不是吧?你这——”
泠琅把画小心翼翼地从墙上摘下:“我怎么了?”
伶舟辞点评:“叫人有点恶心。”
泠琅慢吞吞卷起画轴:“您喝酒又在窗边吹凉风,容易犯恶心也正常。”
伶舟辞嗤笑:“瞧你这点出息,从前见识也不少,怎么现在跟没见过俊俏男人似的……慢着,你在干什么?”
泠琅已经把画揣进自己袖中:“什么?徒儿不远万里来看您,带点礼物走怎么了。”
伶舟辞腾地一声站起:“你来看我,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孝敬,还想带东西走?你知道我为了画鬼的真迹花了多少?”
“多少?”
“整整一个时辰!”
“呵呵,您偷鸡摸狗惯了,一个时辰算什么……”
“我偷鸡摸狗,你难道没少帮忙?”
“哦……没错,从前师父行窃我放哨,师父被抓我逃跑,师父挨打我叫好……我辛辛劳劳,到头来,除了块不好使的玉牌,什么也没落着……”
“我什么时候被抓过——孽徒,喝了几两猫尿就胡言乱语,给我撒手——”
“不!”
“起开!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把画送我。”
“想得美。”
“送我。”
“做梦,你还想要什么?”
“还想要那棵珊瑚,那盒东珠——”
“呵呵,我看你真的昏了头,嘶——”
伶舟辞手上一空,画轴拿回来之后,再次被泠琅抢了回去,护在怀里。
她瞪着眼睛看着自己徒弟:“探云三变?泠琅,你竟敢用我的功夫对付我?”
泠琅耍赖似地紧了紧怀抱,哼了一声,不说话。
伶舟辞瞪着她半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她摇头叹息:“逆徒,逆徒。”
“像谁呢?反正,跟你那个爹是肯定不一样的。”
女人甩甩手,走到一个柜子前,抱下一坛子酒,拔开酒封,坐在地上直接对着坛口喝起来。
她喝了很久,直到把一整坛酒都饮尽,才抬手一抛,酒坛骨碌碌滚到熟睡的少女脚边停下。
“一沾酒就晕睡耍赖,什么也不担忧了。”
伶舟辞走到泠琅面前蹲下,垂眼注视她细白秀丽的容颜,终于长叹一口气。
“像你母亲。”
“她那时候,比你还胆大,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管,再危险的地方都要去,再尊贵的人物也敢搭话,再不可能的事,也要尽力去做一做。”
“她是真正的赤子之心,若她还在,你应该更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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