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浅予亲自细细替阿娘擦身，喂下汤药，然后将她安置在榻上沉沉睡去，才转身走向外间的厅堂。

路过春芽初发的园子，一排排墨青色的竹子在微风中轻动。

想当初，雅竹苑还是爹爹专门给阿娘盖的。在阿娘住的房间背后，特意种了一大片竹林，风一吹就会唰唰作响。

一有闲暇，他们便过来别院小憩一下，在竹子下面摆一张方桌，烹一壶好茶，聊聊儿女，聊聊家事，聊聊星星和月亮，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如今物是人非，看着怎能让人不伤感嗟叹。

孟浅予叹了口气，用帕子轻轻擦拭了眼角不易被人察觉的泪水。

这是把她护在羽翼之下生活了十余年的爹娘啊！

爹的关怀备至和无所不包，像一座山将她团团护住，差点就能成为永远的依靠。

娘虽然不理家事，但说话温柔，即使小时候做了顽皮的事情也从不数落，让她和弟弟得以快快乐乐的成长。

孟浅予紧紧攥住拳头，无论能不能救活最爱的至亲，至少眼下不能让人以任何名义欺负到孟家长房的头上。

走入厅堂之中，方才被罚跪的丫鬟和小厮，正挨个给朴神医检查。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孟浅予让神医瞒着阿娘中毒之事，只说老爷和夫人体弱，不能让身上有疾的人继续留下伺候。

众人心中皆是一惊，没想到刚及笄不到两年的大小姐，身上竟有种不怒自威的魄力。

就好像当年动怒的老爷一样，让人吓得不敢直视。

孟浅予领着顾舟坐到上首，嘴角微微向上冷嘲，在一片鸦雀无声中问道：“签了孟府死契的有几人，站出来给我瞧瞧。”

签了死契的下人，等于命都被捏在孟家人手里，轻易作对是不可能的。

小小的别院有三十六个人伺候，签了死契的竟有二十五个，足足占了一大半。

包括孟浅予刚进来的时候，在门口看到的那两个玩牌的小厮。

胆儿这么肥，说是没有人在背后指使，真的让人难以置信。

从前，阿娘的贴身嬷嬷活着的时候，把整个长房弄得像铁桶一块，什么牛鬼蛇神都要靠边站。除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家伙，否则谁敢对大老爷和夫人生出二心。

只可惜，树倒猢狲散。

如今，爹爹的性命岌岌可危，阿娘又是个不理事的。

嬷嬷一走，那些被挑唆的下人，竟欺负到了主母头上，雅竹苑落败成这个样子，竟无一人回孟府去报孟浅予。

到底是二房的手笔，还是三房的杰作？

或者，是双方联手了？

二叔，三叔，爹爹待你们不薄呀！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取而代之吗？

见孟浅予的嘴角露出一抹深不见底的冷笑，有机灵的丫鬟开始扑过来，跪在脚边苦苦哀求。

“小姐，都怪我们不好，没有伺候好小老爷和夫人。”

这丫鬟叫秀儿，以前蒋嬷嬷见她做事勤快，一手针线活做得很好，心又仔细，便安排她细心照顾孟大夫人，慢慢变成了贴身丫鬟。

如今见嬷嬷已死，大夫人成日不是求神拜佛，就是呆在丈夫身边哭泣，她渐渐起了轻慢之心。

夫人说不用守在身边，她就真的乐得轻松，支开小丫头们到下人房给捏腰捶背，让厨房管事炖好库房里的鲍参翅肚，她悠悠然当自己是主人一样享受。

孟浅予满脸讥讽，像看一块脏兮兮的抹布一样看着她：“秀儿，方才阿娘在佛堂晕倒时，你为何不在身边？”

“是，是大夫人不喜有人伺候，不肯让我们留下。”

【废话，主人不许你就不晓得在外头等着吗？】

顾舟来古代也有一阵子了，知道这些丫鬟婆子，一个二个就像二十四小时待命的高级保安团队，主人一声令下，不管吃着饭还是蹲茅房，数不到五下是要出现的。

方才他跟孟浅予去佛堂的时候，一路竟没人看守。

如此一来，这位便宜岳母大人即使觉得头昏脑热，想喊个丫鬟过来扶一把，怕是都找不到人。

见秀儿还敢狡辩，孟浅予不欲废话。

“身为贴身丫鬟，第一条就是该对主子尽忠职守。我方才喊杨管事去查了，在大夫人晕倒的时候，你正在后厨偷喝她的燕窝。这事，你可有解释？”

秀儿抬了抬下巴，惊恐地说道：“大小姐，你千万不要误会。是大夫人心善，见我身子弱，特意让人每天都给我准备的。”

笑话。

孟浅予把一个茶盏摔到了地上，滚烫的热水溅了一地。

阿娘眼里只有爹爹，如今连儿女和自己的事都不太理会了，又怎么会关注到一个丫鬟身上？

当着掌家之人的面也敢撒谎，是她管家不严，还是有人在背后撑腰？

见大小姐发起了怒火，在场的下人，大气不敢出一声，个个把头低得像鹌鹑一样。

孟浅予扫视四周一眼，带着威慑的声音说道：“你们入孟府以来，不管是爹爹还是我掌家，待下人一直都非常宽厚。无论月钱赏赐还是吃穿用度，从来都不曾短过你们什么。是以，你们如今见我爹病重，娘又不理事，就连堂堂大小姐在外头也要看人脸色，故而一个个都踩到了我们头上是吧！”

“奴才不敢。”

“奴婢不敢。”

跪在下头的人，此起彼伏地抢着磕头认错。

听着一片咚咚咚的磕头声，孟浅予无动于衷。

“你们之中有签了死契，也有签了活契的人，我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待会，我会让杨管事逐一去查你们所做的一切，是忠心还是想叛主，很快就有说法了。”

“签了死契的人，如果能乖乖交代在别院里面发生的一切事宜，每人赏五两银子。犯了小错了也不打紧，只要老实坦白承认，挨了板子以后照样给你一碗饭吃，还会请大夫来治伤。倘若有半句谎言，立即拖下去打死，任谁求情也无用。大家是知道我爹跟知府大人的交情，打死几个欺主的刁奴，想来不管是谁出面去告状，大人都不会跟我计较的。”

“至于签了活契的人，我能把你们买来孟府，就一样能把人卖到勾栏之所，或是极寒极苦的偏远之地。那里连盐都吃不上，让你们一辈子都没有办法跟亲人团聚。”

此话一出，跪在下方的人有喜有悲。

对于那些不曾做过欺主之事的人而言，顶多算知情不报会挨到几句训斥。但是如果说了大实话还有五两银子拿，好歹也是要给大小姐尽忠的。

苏城多少大户人家的头等丫鬟，月银才不过二两。

何况，早看那起子吃里扒外的家伙不顺眼了，倘若孟大老爷可以醒来，或者大小姐能坐稳当家之位，何愁将来没有出路。

选哪个无非都是赌一把，那位渴望收买人心的二房夫人，又怎么能保证自己一定就能笑到最后呢！

顾舟第一次亲眼看到古代女子掌家，心中大是佩服。

【这招奖罚分明的举措真不错，孟家待下人宽厚，这孟府里头不可能是全员恶人。恩威并施，不仅能够筛选出忠心的，还能让刁奴离心，为了保全自己举报出一箩筐身在曹营心在汉的。】

他偷偷瞄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孟浅予，只见她慢条斯理的给自己倒了一杯浓茶喝下。

可清亮眸子底下的淤青，足以看出她睡眠不足，日日为一堆事烦心。

【以前，看小说总觉得主角好爽啊，动不动就可以任意主宰别人的命运。可是当真正的挑战砸过来的时候，哪有人能够轻轻松松面对。】

外头有一大堆生意忙碌，内里有想要抢夺锅中肥肉的豺狼亲戚，就连这一群丫鬟婆子小厮都没有一个省心的，看着替她都累。

这么想着，顾舟不知不觉佩服起来，恨不得鼓个掌竖个大拇指以资鼓励。

只是恋爱经验甚浅的他，连自己都不曾发现到，随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了解越来越深，就越容易陷入不可预测的情感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