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暮尘面色青白,扬手就要鞭打面前一无所知的小女孩,可扬起的手却始终没有落下。半晌,他却是略显疲惫的俯身蹲下,抚摸着她的头,柔声轻慰道:“渊儿,你可知蝼蚁尚有生命,何况是这些雏鸟,它们从出生到长大几经不易,你身为万灵之长,理应保护,日后断不可再生杀戮之罪,知道了吗?”
小女孩低头羞愧不已,她呜咽着回答:“渊儿知道了,师尊。”而后默默捡起地上的雏鸟尸体,来到一处山头上,蹲在地上用双手吭哧吭哧的刨着地里的土泥,不小会便刨出一个半大不小的土坑,然后双手捧着麻雀轻轻送入土坑里,正在她准备埋土的时候,却突然停住,接着转身在身后一大片的花丛中,摘了许多颜色不一的花瓣,一点点的撒在了小麻雀的身上,盖上厚厚的泥土,堆成了结实的土堆。
这时,大殿之上,从陆雪渊的眼角清晰的滑落一滴眼泪,没入鬓边。白暮尘一眼发现,随后抬手一挥,梦境便被掩过,他正色道:“今日试炼,到此结束。”
就在大家突然被打断,来不及晃神之时,白瘴之中的画面上出现一把利剑,利剑悬空却被黑雾缠绕,而后对准一名老人,就在老人张开着臂膀准备迎接向他跑来的孙儿时,却被利剑一下刺穿心脏,直接血溅当场,孙儿小小的眼睛瞪的怔圆,而后尖叫一声,也被黑雾裹挟的利剑刺穿了脑门,当场毙命,爷孙俩同一日几乎同一时,倒在了地上。
而后是一名弟子趔趄的脚步声,他从地踉跄后退几步,嘴里不住呓语:“不是我.....不是我.....不是.....”然后飞也似地,逃离了现场,那把剑上的魔气见他离开,也不再纠缠,兀的消失的无影无踪。
此时,和尘殿上,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刚才被幻香识海袭进梦境的弟子也渐渐清醒过来,他们看着这一幕,互相目瞪口呆。陆雪渊幽深的眸子,露出一丝鄙夷之色。
“是谁?自己站出来,否则待会查到时,可不是一样的下场。”白暮尘从大殿上站起来,目不斜视,音色轻柔却不容置喙。
“师尊....是我...师尊,求师尊饶命!求师尊饶命啊!”一名身穿青色弟子服的弟子一下跪下地上,轻促着膝盖向前,睁大了双眼满脸忧惧道。
“那日是魇魔追缴,人是魇魔杀的!不是我!不是我师尊....求师尊明鉴!明鉴啊!”他声嘶力竭的喊着,那声音能穿透肺腑,直聒地人耳鸣。
“拉下去,废其灵根,推入堕仙台!”白暮尘凝神,目不斜视,并未看那弟子一眼,唇齿间轻轻吐出这句话,顿时原本一片死寂的和尘殿顷刻间炸开了锅,像是顿入闹市,吵得人片刻不得安静。
“堕仙台?那可是古今刑罚之地,这...这也太狠了!”
“是啊,堕仙台可是要魂飞魄散的!”
弟子们一递一句,随声附和道。
白暮尘望着殿下人声质疑,出口道:
“不能护佑百姓,任凭妖魔侵扰,是为一过!
无法控制剑心,杀害无辜百姓,是为二过!
眼见酿下恶果,不思弥补却仓皇而逃,是为三过!
如此心性冷懦之人,如何能作我和尘派弟子,肩负惩恶扬善之道义,来人,行令!”
陆雪渊本来双手搭肩,缄默着不动声色。可就在堂下弟子们出手正要把那人拉走之时,却突然放下双臂,拱手道:“师尊,可否听弟子一言。”
白暮尘忘了一眼,没有反驳。
陆雪渊轻而一笑,接着道:“师尊位高权重,一诺九鼎,弟子们自然不敢置喙。只是我听闻师尊十岁便可通晓古籍,二十岁立道,斩杀妖魔不尽其数,万年不到便坐上第一师尊之位,可见您天资贵胄,万中无一,可....”
陆雪渊忽而停住,走到那名弟子跟前,望了一眼,与他一同跪到地上,接着道:“可我们万千凡人,终是资质平劣,无法企及您的万分之一,虽有一颗护佑苍生之心,却无法练就如此本领。小人之过,不及君子坦荡,可小人终归是人,是人也,便有七情六欲,恐惧忧怖,他见魇魔杀人,却无力护佑,终至害怕仓皇而逃,实有过错,可却不至身死!况且,青玄台戾气横生,他一介凡俗肉体,如何挨过戾气噬心,故此,求师尊,开恩!”
陆雪渊说完,举起双手高过头顶,而后深深一拜,俯在地上再未起身,她言语本来轻扬婉转,似是在为白暮尘歌功颂德,却话锋一转,落在这名弟子身上,不仅不让人心生突兀,反而顺理成章,况且她一直神情柔和,缓缓而歌,并不像故意与白暮尘起冲突。
“渊儿。”白暮尘心道。却是看着长俯在地上的陆雪渊,眼中满是不忍,他突然无名的嫉妒,嫉妒那名即将被他处死的弟子,他一介籍草,无名无姓,却能得陆雪渊如此袒护,实在是人生之幸。
“那要你说,该如何处置?”白暮尘抬眸,凝视着地上那一抹小小的青色身躯,出声道。
“弟子以为...”陆雪渊听到这般询问,以为是他同意前的征兆,喜不自洽,抬头微笑道:“弟子以为可将他先暂且收押,道籍古典先看一遍,再教以术法,令他有改过自新的机会,等某日下山委派责任,若他改过自新,能够完成,便恕其罪责,若是无法改过,再青玄台处死,也不算冤枉。”
“是啊师尊!弟子一定会改,像陆师姐说的那样,改过自新,重新做人!”那名弟子边说边磕头,仿佛抓住了一线生机,只要等待茉晚尊首肯,他便能顷刻间被扭转命运,不至魂飞魄散。
陆雪渊则对着他的脸欣喜一笑。
就在众弟子都以为白暮尘要赦免他时,却听到那道冰冷的命令响起:“拉下去,处死,即刻。”
陆雪渊的笑容僵在嘴角,她跪在地上生生看着那名弟子从她眼前被人拉走,他挣扎着冲她大喊:“陆师姐,你再求求师尊,你求他一定会答应的,陆师姐!”
之后他的哭喊声就消失在了大殿之上,那几名把他带走的弟子应是去了青玄台上,陆雪渊上一世殒身的地方。
陆雪渊双眼锃红,跪卧在大殿上,她睫毛轻眨,忍住不掉下眼泪,她甚至都还没问那名弟子他叫什么名字,就这般擦肩成了阴阳相隔的两个人。
“试炼大会就此结束,请弟子们有序离场。”戚祝融在殿前说着,之后和尘殿三千弟子整齐有序的退出大殿,言辞间有唏嘘不舍得,也有幸灾乐祸的,更多的是无声地缄默。
人潮涌动之中,无人去管此刻还趴在地上的陆雪渊,此刻却有一人像她伸出了手。
那手冷白,修长,细若无骨,“渊儿。”他道。
陆雪渊缓缓抬头,眼中是难以置信的茫然,她眼眶深红,却死死咬住牙龈,在竭力克制中,吐出一句,“不用。”然后便自己从地上起身,擦过还在殿上忙碌搬卸花盆桌椅的弟子,转身朝殿外走去,头也不回。留白暮尘独自站在殿上,仿佛周身世界与他格格不入,他伸出的手,还未及收回。
陆雪渊啊陆雪渊,你怎么能奢望他能听你指令,赦免别人罪责,他向来是个眼中不肉沙子的人,你凭什么会觉得,你不一样!
陆雪渊这般想着却突然遇到空中下雨,她看四周为了躲雨四散奔逃的弟子,无声地笑了笑,抬头仰望着天空中的雨水,心道:“苍天,这便是当权者一言定夺的天下吗?那若是有朝一日,我为当权者呢?”
“我绝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绝不会!”接着便抬头走进细雨密布的黑夜里。
夜间,阵雨声势浩大,从未停歇。
陆雪渊躺在床上正喝着姜茶驱寒,她方才淋雨后便感觉不适,此刻喝口热茶驱散寒邪,没来由的感到困倦,正想入梦之时,却被一阵不大不小的扣门声打断。
大雨凄切,她听不真切,便又听了几声,才出声问道:“是谁?”
“渊儿,是为师。”
陆雪渊心中咯噔一下,她最不想见的人,来了。
“我睡了。”陆雪渊突然起身吹灭身边的灯,坐在黑夜里,凛然道。
“为师知你没睡,渊儿,你把门打开,为师有话要同你讲。”白暮尘不依不挠。
陆雪渊此刻静默着,只听到门外的雨声似是越下越大,因为她能清晰地听到雨滴打在油纸伞上的声音,白暮尘手中的那把纸伞骨柄处还有朵描摹的白茉莉,是她亲手画上去的,这把伞,她以前同白暮尘也经常共打。
“我今日身体不适,师尊请回去吧,改日渊儿身体好些,亲自上门拜访。”
陆雪渊说完后,门外却再无动静,就连方才的雨滴落伞声都消失了。雨势紧密,狂风冷俏,四下寒冬时节,想必白暮尘也不愿再过多纠缠,像他那般固执骄傲之人,怎么会低下身段死缠烂打?今晚肯过来向她解释,已是出乎意料了。
呵!人命一事,岂是一番解释就能说的通,再说,他也用不着像她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