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营烧烤摊的是一对男女,虽然都带着口罩,但杜新国还是能从口罩外面的皮肤看出些端倪。男的看上去四十多岁,和他差不多大小,女的倒是年轻一点,不过刚好三十岁出头的样子,倒像是对父女在营业。
从他坐车到这儿开始,那年纪大一点的老板可以说是早就注意到了他,此刻看见他从社区里重新走了出来,也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询问道:
“要来点什么吗?”
杜新国已经站在了烧烤摊前,看着摊位上形形色色的事物,忍不住地咽了咽口水,在监狱里十几年,哪里尝过这种东西。
“来串……”
刚开口,杜新国就愣了愣,他轻轻拍了拍口袋里厚厚的一叠现金,毫不犹豫的点了这里面最多肉的东西,“来串鸡翅吧。”
现在的他根本不用在意自己的开销,反正这些钱最后也是带不走的,好不容易出来了,能花他就不特意省钱,要是少了,他便留给彩霞就够了。
何况,要向别人打听消息,总要先花钱的。
“好嘞,你在那儿坐着等会儿就行。”
那年纪大的老板说着直接挑起一串鸡翅就放在炭火架上开始烤着,杜新国也没找位置坐下,而是继续站在摊位前,找着时机,顺着烤串的香味聊了起来:
“是不是这里位置不好,倒是没怎么见到有人来吃宵夜的?”
他来这儿却是没什么人,除了载他来的那个司机和他以外,这么久了他也就见过这两个老板在这儿摆摊。
年纪大一点的老板翻转着鸡翅,抬头瞥了他一眼,便也顺着话题说了下去:
“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也就是我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想通宵再赚点小钱才没回去,其他人就算是吃宵夜的现在也早就吃饱喝足回去睡觉啦。”
“何况这地方确实生意不咋样,没什么人也正常,前几年这个点的话应该还是有不少人的!”
在年纪大的老板说完以后,一旁三十出头的女老板也顺着说道,只是声音有些沙哑,说的话也带着一股莫名的口音。
杜新国只当作是外地里的,并没怎么在意,看着快烤好的鸡翅继续问道:
“前几年……那这里以前那么多的人现在都去哪里了?”
“被拆迁吓跑了一串人,再加上这里的工厂大多数都搬走了,要不就倒闭了,反正大多数人都搬走了,哪里有工作有的住就去哪里了!”
“这些也都是我们听说的,不过我们在这儿一段时间了,也没见人继续来拆,这些烂房子都放了好几年了都……不过看你样子是来这里找人的吧?”
杜新国点了点头。
在他眼里,这两人就像是两口子一般,关系好到一人搭一句的聊着,让他想起了以前和自己的妻子开了一家早餐店的日子,那时候可比现在这两人忙的多了,但感情也一样很好。
“大多数都回了村里,少部分就去了城西的商业街,你要找人的话还不如回村里问问,他们家里人应该清楚。”
那年纪大一点的老板特友好的给他提了个醒,又在烤好的鸡翅上撒了些粉,才递到了他的手中。
“嗯,也是,谢谢啊。”
杜新国接过鸡翅,道了声谢后一边啃着热腾腾的鸡翅一边朝着外面的大街走去。
松峰社区没有找到自己的妻子,但杜新国也没有灰心,就像那烧烤摊的老板说的那样,他还是可以去彩霞以前的村子打听打听,反正他这次出来的目的也只是想要和妻子再见一面就够了,不管对方是改嫁还是对他心灰意冷了……
他只想要当面见见对方,再替这十多年的自己道声谢。
虽然这般想着,但杜新国的心中还是跟没在社区里找到彩霞这件事隐隐过不去,可转念一想,十多年的时间了,也不太可能一直留在一个地方,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变故,说不定就和他之前猜测的那样,只是寄信时依旧填这个地址比较熟悉吧……
如此,杜新国的心中也比较释怀了,在路边等了半个多小时,才拦下了一辆夜班出粗车。
一上车,司机便顺着后视镜瞥了他一眼:“去哪儿?”
杜新国想也没想,直接说道:
“杜家村吧。”
在去找他妻子之前,他还得去一趟地方,反正也就一宿的时间。
司机愣了下,还没开车,先是回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古怪地嘀咕道:
“杜家村?这么晚了……有点远哦……这里开过去起码要一个多钟,现在路这么黑,大半夜也容易疲劳驾驶……”
杜新国虽然在里面关久了,但并不是就没有丝毫社会经验的愣头青,哪里听不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无非就是钱的问题。
他二话不说,从口袋里掏出了三百块钱,直接拍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我加钱!”
司机见到红红的三张钞票,脸上的不耐烦一下收了起来,带着微笑点点头。
“行,那你休息一会儿,马上带您去。”
车子开着,司机的也一边笑着一边给自己辩解着,“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现在哪有人半夜三更出来做出租的,我们……”八壹中文網
杜新国没怎么听,目光依旧开着窗外,看向那不断倒向后面的树木和楼房,看向那被自己远远落在了身后的松峰社区,看向了那曾今和妻子共同住了将近十年的地方,眼皮子却越来越沉……
“老板,杜家村到了。”
随着外面的景色一阵变换,车子稳稳当当的停在了一处村外的候车亭,当司机的手拍了拍杜新国的大腿后,他才猛然惊醒过来。
“嗯……谢谢啊。”
看着外面写了‘杜家村’三字的候车亭,杜新国才揉了揉眼睛,连忙道谢了一声,走下了车,顺便摸摸口袋里的钱。
他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这么没有戒备就睡着了,实在太不小心了,也还好那些钱没有丢失。
杜新国吐了口气,到了离开了候车亭顺着村子里面走了进去。
杜家村比起十多年前也变了很多,例如地上原本坑坑洼洼的水泥路现在已经铺平了柏油路,路口两边也多了些路灯,只不过再往里走这些路灯就没了,地面也漆黑一片看不清路况。
但这对于杜新国来说并没有什么问题,虽然十多年没有回来了,路面也变得比以前好看顺眼多了,但从小走到大的路即便翻新一边,即便没有路灯黑麻麻一片,对已经有了肌肉记忆的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影响,无非就是这条路比起以前的熟悉感来说,又多了一点生疏罢了。
杜新国没有进村里,而是就在村门口不远处的祠堂停了下来,祠堂往旁边的一条小路走是上山的,也是埋着村里去世的人的坟地。
凌晨四五点的阴风随着山林间的缝隙吹过,吹的树叶飒飒作响,阴森森直让人胆颤心惊。
但杜新国却是平稳地走在这山路上,没有丝毫慌张。
这里是他们一家子埋土之地,有什么好怕的?更何况他背负的血债在身,在监狱里过了那么多年,不也啥事没有?
杜新国走到了自家圈起的一块墓地跟前,而在两堆土包中间共同立着一块石碑,他便站在这块石碑面前,看着上面刻着的名字,噗通一声直接跪在了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磕的地上那压得厚实的黄土都微微凹陷了,才抬起头来,四十多岁一个大男人的眼中,倔强地憋着眼泪:
“爸,妈,我回来看你们了……”
在他关进了监狱没多久,也就三四年的时间,父母就离世了。
他没有尽到赡养对方的责任,也没有给对方送终,消息还是他的妻子写信送来监狱里他才知道的。
无论是坟堆还是墓碑,全都是他的妻子一手操办的,在他关在监狱的那些年里,又要赚钱照顾两家的父母,还要寄钱寄信照看狱中的自己,父母走了还得腾出钱来火化、埋葬、刻碑。
杜新国光是看了眼,就知道他妻子这些年过的并不容易,还很辛苦,可即便这样,每次给他写的信里也没有几句抱怨的话,都是再说着家长里短和城市变化,甚至是一些工作遇到的趣事。
可如今……
“唉……”
杜新国也只能颇为无奈和自责地叹了口气,跪了好半会儿后,才站起来,将父母两人坟头的杂草一一拔干净,在这刮着凉风的山林里,没多久就浸湿了一身汗。
知道杂草拔完了,杜新国才转头走去旁边一个稍小一点的坟堆跟前,看着面前的一块石碑——儿杜智勇之墓。
默默地,杜新国就站在原地没有吱声,沉默了很久,他不知道开口应该说什么,是给自己的儿子道喜道悲还是道歉?
还是什么……
墓碑和坟堆也都是他的妻子弄的,在那会儿他已经被关进去了,不过如今看来还是弄的很不错的,至少规整,不比别人家的差劲。
而在那个时候,光靠郭彩霞一个人是没可能修建出用砖瓦堆砌出来的坟头的,如今这样,杜新国已经很满意了,更别说他自己作为父亲,却什么都没能做到,反而全丢给自己的妻子,心里也内疚的过意不去。
只是,看着自己儿子坟头上长满的密密麻麻的杂草,都要有半人的高度了,杜新国还是没忍住的发了些小脾气:
“这婆娘,也真是的,让她好好打扫打扫,自个儿子的坟长了那么多的杂草都不管不顾!”
杜新国也不再多说,刚刚拔完了杂草,有些发白的手再次抓了上去拔了起来,一点一点拔着,连一些刚刚窜起来的小草也没有放过。
直到天色开始由暗转灰,有了点要天亮的兆头,杜新国才停下手来,而他面前的土堆也再次被清扫了干净。
杜新国累的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包‘好日子’,抽出一根烟就打算点上,但烟刚到嘴里,看着这满是杂草的山林,还是缓缓放回了烟包里。
想了想,杜新国又还是掏出了三根烟,当作香烛一样直接插在了石碑的面前,嘴里絮絮叨叨起来:
“爸这次没带香和纸钱,不过估摸着你在下面也早到了吸烟的年纪了,就用烟给你代替了……如果是重新投了胎还没到吸烟的年纪,那就以后再抽……”
……
“诶,智勇,你妈也是的,叮嘱她要来经常看看你,给你打扫打扫她也不听,不仅你爷爷奶奶没有打扫,连自己儿子的都不打扫,就刚刚那些杂草的高度,少说也有大半年甚至一整年的时间了,你说说她像什么话嘛,真是的!”
……
“嗯,其实我也很久没来看你了,比你妈还不负责,说不定比起你妈,你更讨厌我吧……”
……
“智勇,你说,你妈是讨厌我了吗?”
默默的,整个坟地里只有一个男人在这儿絮絮叨叨的声音,偶尔带着些鼻音,似乎像是哭腔一样抽着。
过了一会儿,杜新国才渐渐闭上了嘴,而整个坟地也彻底安静下来。
弄完了这一切,杜新国才从地上站了起来,伸了伸有些酸痛的腰和肩膀,准备离开这里时,却看到在杜智勇坟头的旁白,还立着一块坟头,同样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
在这一小块地方里,有杂草的父母并没有什么稀奇,比如杜新国爷爷奶奶的坟堆,甚至是祖公祖婆的坟堆,也同样长满了杂草没时间清理。
但在他儿子杜智勇的坟堆旁边,意义就不相同了。
难不成是谁家的坟堆埋错了地方?
杜新国心中猜测着,不记得家里有谁过世了是埋在这旁边的,而他以前也没有见过这个坟堆。
“算了,我这人也没那么小气,你遇见我算你好了,改天要是还活着……”
杜新国没打算再去细究是谁的坟,就算是别人埋在了他们家里也没有办法,除了他和妻子以外,这块坟地以后也没有人能说的上话了,而过两头他走了,这片地方更是没人能提意见了。
只是他刚要上手也给这人除下杂草,毕竟就在自己儿子坟堆旁,这些杂草要是窜起来的话很快又得窜到旁边去,但话刚说到一半,手又停了下来。
他要是还活着……到那时候早就化成灰了……
杜新国无奈的再次摇了摇头,默默地给对方拔着杂草。
直到天边翻起了白云,天色正式亮了起来,杜新国才完成手上的工作,此时他的衣服也经历了由湿到干的地步。
而在他做完这一切,准备松口气的时候,却听到山下传来了摩托车开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