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褚钰命礼部下文书,宣布金国为九州之主,昭告天下。
自此乱世里,分崩离析的局面暂时得到了一统,百姓亦不再惶惶终日。
一切尘埃落定,褚钰在大殿之上将立我为皇后的册文放上来,可想而知崔御史该有多反对。
允毓曾好心的告诉我,崔鸣年过六十,花白胡子吊梢眼睛,嘴巴刻薄性格古怪,做了金国三十多年的御史,满朝文武没有他不敢上奏的人,也是性情耿直深得景帝喜欢,这么多年自然没人能顶替他的位子。
据说那日大殿上,褚钰眯着眼眸说了这么一句:“崔公当知这样一句话,逆天尚有例外,逆君则绝无生机。”
这样明晃晃的威胁,大家纷纷倒吸一口冷气,奈何崔鸣是个耿直又执拗的人。
当即眉头一蹙,正欲开口,却被允毓打断。
允毓当时轻笑着补了一句:“崔公幼孙今年几岁乎?”
于是我便成为了金史里所书的皇后苏氏,册封的大典在四月初,礼部定的黄道吉日。
我对此感到十分的平静,因为除了头衔改变了,旁的皆和原来一样,没什么分别。
雍和宫里,我抱着孩子,褚钰解了自己腰间的红穗玉佩,在一边逗他,显得自己都十分幼稚。
褚钰为他取名允泽,意为泽陂苍生。众人心中有数,这孩子会是大金的太子,将来也是要登典大位的,因着泽陂苍生的人必是君王。
遥想起抓周礼时,允泽搬了那方褚钰的小玺,我心里便涌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一方面不希望他平庸过一生,另一方面又实在不希望他掺和政事,但褚钰对他的选择则表现的异常开心。
思及此,微微叹了口气。
褚钰直起身,问我:“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摇了摇头,再开口已经转移了话题。
“奕嘉还关着呢?”
奕嘉是兰绾的小儿子,那日他在外面放鞭炮,吓得我生了个孩子。
我倒是没觉得什么,偏褚钰觉得他是故意吓唬我,故而将他关起来一个多月了。
褚钰听我问起,眉头微蹙:“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这件事其实不怪他……”
“平珺。”他叹了口气:“你不必再说了,此事孤自有打算。”
这么多年,我知道褚钰是什么秉性,但凡他决定好的事情,旁人就休想指手画脚。
“好好好,那我不问了。”我低声又道:“倒是另外一件事,好奇想要问你。”
褚钰扬了扬眉:“什么事?”
“你不封禅吗?”
封禅,封为祭天,禅为祭地,本是帝王在太平盛世或天降祥瑞之时的祭祀天地的大型典礼,但古往今来的帝王为了表彰自己的丰功伟绩大多会在即位之后便去泰山封禅。
《五经通义》云:“易姓而王,致太平,必封泰山,禅梁父,天命以为王,使理群生,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
换句话说,君王不仅需要得到百姓的肯定,更需要得到上天的肯定。
前日在路上撞见允毓,听他淡然的提及这件事,说褚钰被那群主张封禅的臣子烦的够呛。
我问起褚钰并非是我也想劝他封禅,而是对这件事很好奇,我有些看不懂褚钰的想法。
褚钰认真的低声说道:“封泰山、禅梁父,古往今来有七十二代帝王,又有嘉禾生出、凤凰来仪等种种祥瑞不召而至。孤自知所有的福气都用来遇见了你,便不敢再生出封禅的妄想。”
我闻言心底涌出感动情绪,他眉目里充满了认真神色,但语气却淡然,就好似这件事本就是这样的。
我压住心底的悸动,笑着轻问:“那你如何对付那帮臣子?”
褚钰侧头瞧我,唇角透出一抹狡黠:“那还不简单,装病呗。”
金史记载:金崇元三年四月,帝有疾,而未能封禅,同月,皇后苏氏行大典。
册封大典设在椒房正殿,殿宇坐北朝南,殿前设有双阙,是后妃居所里最高规制的建筑。自我住进永安宫的时候,这座宫殿便空着,父皇没有准任何一个人住过,宫里的人也都不敢提及。
彼时我穿着鲜丽的十二单衣,裙裾曳地,足足拖了十几尺,宫侍为我挽起凌云髻,点鹅黄染朱唇,沐浴熏香折腾了一早上,终于在天色微曦时分,将我送至椒房正殿。
正殿双阙,我走上汉白玉的台阶,二丫亦着繁华宫衣,跟在我的身侧,一步不落。
两侧有百官默立,大家纷纷安静的瞧着我,而我的眼里只有站在高台上的褚钰。
几十级的台阶,我一步步走上去,和褚钰离得越来越近。
他长身玉立,墨发玉冠,也穿了一身正统帝服,眉眼间难掩温和神色的注视着我。
我唇边不自觉的浮出笑意,走上高台,站在他的身边。
这时礼官出来宣读皇后册文,然而我的眼里满是褚钰,旁的东西一概听不进去,直到褚钰轻声笑着,伏在我耳边对我悄声说:“平珺,今晚孤让你瞧个够,现在还是用心些行完大典好吗?”
我脸一红,呐呐的点了点头。
江成微笑着将册文递给我,说道:“恭贺娘娘。”
我接过册文展开,褚钰苍劲有力的字迹映入我的眼帘,眼眶一酸,险些哭出来。
褚钰又亲手将江成手里端着的皇后玺绶交到我的手里,对我说:“平珺,这回你做了孤的妻子,生死都得在一起,你跑不掉了。”
这光景,台下文武百官皆跪地行礼,口里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轻拥住褚钰,小声说道:“我早就跑不掉了。”
封后大典结束,我住进了椒房殿,褚钰除了宿在宣明殿看折子,其余时间基本都要赖在我这不肯走。
而允毓则动身赶往大都,世袭东亲王爵位,领幽州牧之职,一时间在朝中风头无量。
我闻及此消息,不由得担忧的对褚钰说:“你就不怕他功高盖主?”
褚钰低声道:“所以孤才让他去幽州。”
我蹙眉思索,已然明白褚钰的意思,只有远离权利中心,离开长安,允毓才无忧。
“那他岂非这一生也无法回来了?”
“留在辽阔的幽州府,未必不是他的幸事。”
我幽幽叹了口气,此间事情不再赘述。
倒是初秋时节,我正在椒房殿里赏枫叶之时,自远方传来消息,二丫递给我的信里,还带着一颗琉璃珠,迎着阳光看去,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很是好看。
这封信传自凉州处,写于苏凌的手。
我从未想过某一日她会和独孤平在一起,所以当看见那句“皇姐,吾已决定和子原厮守终生”时,内心的震惊无异于得知大周亡了。
我欲冲出椒房殿,二丫赶忙拦住我:“我的娘娘诶,您这是做什么去?”
我咬了咬牙,说道:“我得去找陛下,那厮竟敢拐骗我的亲妹。”
二丫吓了一跳:“娘娘是说独孤先生吗?”
我恨恨的瞧她:“那个浑人定是用了什么花言巧语,骗的阿凌信任。”
正巧这时候褚钰进来,二丫撒开我,跑得比兔子还快。
褚钰扬了扬眉:“这是唱的哪一出?”
我将信纸晃了晃,说道:“独孤平拐骗民女,陛下管是不管?”
褚钰拿过信纸,大致浏览一番,又交还给我:“这是人家两人的事情,你操什么心。”
我不满的瞪他:“阿凌是我亲妹,我可害怕她受骗。”
“孤向你保证她不会受骗的。”
“我不管。”我插着腰,不依不饶:“总之阿凌不准和他在一起,不过是面皮生的好看些,旁的我可一点也看不上,怎能配得上我的妹妹。”
褚钰一把将我抱起来,往内室去:“看来,孤得想个法子让你忘了这件事。”
我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赶快说:“诶我不提了不提了,你放我下来吧。”
褚钰唇角勾起一抹坏笑:“晚啦,我的好夫人。”
白日宣淫,成何体统!
——
金载熙元年,皇子泽十岁,帝甚喜爱,欲立其为储君。
同年,皇子兴与嘉自奉天起兵,公然反叛金国朝廷,帝大怒,派三万精兵前往平叛。
彼时我正在椒房殿里绣花,允泽站在沙盘前静立,十岁的少年虽有些消瘦,但像极了褚钰的模样,就连一站一立的气韵都十分的相像。
当然,我对此深感痛心,小小年纪如此深沉,少了些天真,总觉得可惜。
“我懂了!”
他的一声低呼惊了我一跳,手边的牡丹瞬时间绣错了一步,我蹙眉责怪他:“都怪你,我都绣错了。”
允泽挨过来笑笑:“母后,要不你也绣的不好看,错就错了吧。”
二丫站在一边捍卫我的尊严:“殿下是不是又想让阿敏陪你练剑术了?”
于是允泽认真的对我说:“母后,其实你绣的挺好看的。”
看吧,矜傲的脊骨在面对恶势力的时候,总是这样的脆弱不堪。
我搁下绣帕,问他:“说罢,你又懂了什么?”
允泽眸子里晶亮亮的:“母后,我的父皇不愧是金国最出色的君王,他的谋算竟能谋十年。”
我蹙眉:“此话怎讲?”
“父皇他恐怕早已经料到今日事情,所以当年派了东亲王去大都,也将奕兴和奕嘉放去了奉天增添羽翼,只为了今日能够名正言顺的出兵平叛。”
我沉默着,心底有莫名情绪在涌动。
叛乱平息过后,我在朱雀门口等来凯旋的褚钰。
他一身玄衣,英姿飒飒的走过来,将我拥住。
“孤回来了。”
金载熙元年,天下平,九州定,百姓安居,普天同庆。
平珺,孤终于将一个太平的九州还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