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的定妆安排在半个月后。
方宥下车前,被谢祁一把薅住了衣领子,提醒道:“大哥,您今儿可千万克制点。”
方宥是靠最佳男配火起来的新晋小生,正需要后续资源跟上这波热度,一部有分量有话题的作品最适合不过。
方宥一巴掌拍开谢祁的爪子,不咸不淡应了声:“行了,知道了。”
隔了老远,方宥就能看见导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庞大身躯,文琅年近五十,聪明绝顶然两鬓犹存,扛着喇叭坚守一线,说一句喘一句,汗水流的仿佛随时可以化作一摊黄油。
站在文琅旁边的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是这部电影的编剧何琛,戴了副细边眼镜,在那低声和场工说话,看着文文弱弱,还很年轻,但已经是创造不少大热作品的金牌编剧了。
谢祁领着方宥给导演和编剧打招呼。
“文导,好久不见。何编,久仰大名。”
谢祁这个人,私下里虽是个研究香水前中后调泡妞的骚货,正经起来却给人一种不易察觉的压迫感,交际时总是无往不利。
但文琅并不吃这一套,胖手和谢祁虚虚一握,很快松开,不满都挂在脸上。
方宥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他们都知道,方宥并不是文琅心里最佳的男主人选,男主蔡深,在民国那样的飘摇乱世中,一个美丽近乎妖而脆弱如花瓶的人,文琅一直觉得,方宥身上少了那份美丽易碎的脆弱感,但是没办法,圈里有这份姿色的男星要么没演技,要么没档期,一来二去方宥倒成了最佳人选。
何编站在旁边察觉气氛不对,赶紧握着谢祁的手使劲摇了摇,“哎呀,两位合作愉快,我和文导等你们很久了。”
文琅对此不予置评,胖脸上横肉一抖,挥挥手,说:“去吧,先去试妆,宋玄心已经在里面了,正好你们交流交流。”
方宥将要迈开的腿瞬时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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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玄心很高,非常具有压迫感的那种高。
所以当一众服化道老师围着宋玄心一通折腾时,他就像开了某种蛮不讲理的外挂,显眼地如暗淡画卷上刚补色的油彩,避无可避地闯进过客的眼里。
方宥眼神远远扫过,刚好和某人不耐烦的目光撞到一起,目光交汇,一触即收。
方宥在另一间房试妆。
服化道小姐姐仿佛在玩真人版奇迹暖暖,逮着他可劲折腾,从小洋装到中山装,从风衣到大裘,眼影从粉色到黑色全往他脸上招呼了一遍,誓要把导演要求的那种“妖艳又纯真,脆弱又坚韧”的气质,通过亚洲一大邪术立起来。
定下的第一套衣服是一件衣领镶着蓝色亮边的黑色洋装,把方宥衬地像个骄矜的小王子。
文琅和何琛进来只扫了一眼,脸就双双拉下来。
“不行。”文琅黑着脸道:“蔡深的生活是很苦的,哪穿的起这么好的衣服。”
方宥生无可恋被小姐姐拎着再折腾一遍。
这次定下来的一身是亚麻的素色单衣,方宥黑色的头发软软贴在额头上,半点脂粉未施,颜色很淡的瞳孔落在阳光下,像一方纯净的琉璃,忽而一转,又有七彩的流光,摄人心魄。
文琅眉头有一瞬的松动,随即又深深皱起来。
何编站在一旁替导演发言:“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
方宥嘴唇紧紧抿在一起,沉思片刻,把脚上的鞋脱了,露出苍白的脚掌,淡青色的血管轻轻跳动。
何琛的眼神明显一亮。
文琅却道:“还是不行。”
这下方宥也没办法了,服化道小姐姐战战兢兢缩在一旁,一屋人陷入凝滞的沉默。
什么叫坚韧的脆弱?三人一时没了主意。
“咔哒”,门忽然开了。
穿着黑色大衣的宋玄心立在门外,携着一线光阴的扬尘,对方宥露出一个张扬到嚣张的笑容,肆意得几乎晃了方宥的眼。
方宥不由自主轻轻一颤。
“啊!”耳边传来一声惊呼,编剧何琛一拍手掌,兴奋地抓住文琅胖成一节一节的胳膊,道:“这不就是文导你一直想要的脆弱感。”
方宥仿佛没反应过来似的,缓缓把头转向文琅,文大导演黑人脸一扫而空,欣慰地走过来拍拍他肩膀。
“好,好,就是刚刚那一瞬间。”文琅拍得他一晃一晃,说道:“你们俩这效果,真是没想到,果然是校友啊。”
方宥垂着眼,刻意不去看门口没事人一样斜靠着的宋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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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声哗啦啦响,方宥把一捧冷水泼在脸上。
“前辈,好久不见啊。”
方宥说是新晋小生,其实出道很早,认真算起来,的确是宋玄心的前辈。
提起这个方宥就气不打一处来。
前辈?
前辈你马呢。
方宥双手撑在大理石太面上,镜子里映出他一笔一画镌刻地太过精细的五官和身边那张欠揍的脸,他凉嗖嗖回应道:“好久不见,您还活着呢?”
宋玄心忍不住一哂,“你打招呼的方式可真别致。”
“彼此彼此。”
浓黑的眼眸微微眯起,伴随着这个小小的动作,宋玄心周身的气场倏地改变了,如一头随时会暴起的凶兽。
方宥的手忍不住抓紧了大理石台面,他不会真的要在洗手间和宋玄心上演互扯头花吧?他还不想预订明天的热搜。
好在宋玄心并没有对这点热度打主意,他肩膀一塌,极具侵略性的气场瞬间消散,宋玄心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把手伸进裤兜里。
“喏,吃糖吗?”
清脆一声碰撞,一个精致的小罐子落在大理石台上,里面装着一颗颗圆润的巧克力豆。
方宥一愣,“什么?”
宋玄心几乎有点无可奈何地道:“我说,你不饿吗?”
“从早上到现场,又是试妆又是拍照,被化妆师摄影师导演组轮番折腾一通,什么都没吃,您是神仙吗?居然一点不饿。”
“啊?”方宥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
“算了。”宋玄心双手一摊,径直走出了洗手间,徒留一人一罐相对发呆。
方宥突然发现,确实有些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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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剧组攒了个小规模的局,到场的只有导演编剧两位主演和他们的经纪人。
文琅在剧组的时候虽然挑剔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离了工作私底下却很放的开,一到饭桌先叫了两箱啤酒,把方宥和宋玄心挤到一块,嚷嚷着:“来,我的两位主角,坐!”
宋玄心双手抱胸:“前辈,请多指教。”
方宥:“呵呵……”
方宥宋玄心两看相厌地对视一眼,不情不愿坐在了一块。
文琅是湖南人,湘菜下饭,大咸大辣都是重口味,好在方宥和宋玄心都来自川渝,吃得很惯,酒过三巡,伴随着锅里辣子“咕咚”作响,一桌人都放开了。
何编趴在桌上双眼迷离,眼镜不知道被扔在哪个角落,谢祁半小时前就已尿遁,至于宋玄心,正被喝大了的文琅揽着肩膀哥俩好。
“小宋啊,我跟你说,我很看好你。”文琅一把抓住宋玄心的左胳膊,宋玄心瞬间皱起眉,文琅无知无觉继续道:“你这个小年轻,演东西非常有灵性,你还没有模式化,你可以是任何形状。”
宋玄心不动声色抽出左手,“谢谢导演,我会努力。”
方宥下意识嘴贱,低声问:“你手怎么了?”
宋玄心闻言像发现什么新大陆,眉毛张扬一挑,道:“怎么,担心了?”
方宥:……我就不该问。
“小方!”
“哎!”文琅胖手一指,方宥虎躯一震。
“小方,你这个小伙子,半个娱乐圈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你更漂亮的男明星了。”文琅手往桌子重重一拍,“更重要的是,你很聪明,演戏有自己的一套,咱们这个圈,优秀又有热度的男演员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大熊猫啊……”
文琅说到这,又开始拉着宋玄心喝酒,嘴里咕哝着“现在的那些小鲜肉啊,真是不像话,拍戏连台词都不背你说像话吗……”
文琅是真的醉了,说话完全没了束缚,酒一杯一杯不要钱似的往里灌,他喝几杯就给宋玄心递几杯,宋玄心一一笑着接过,左手垂在桌子下,微弱地颤抖。
方宥已经开始后悔他今晚为什么要坐在宋玄心左手边,明明眼不见心不烦。
他给自己的玻璃杯倒满一整杯黄澄澄的啤酒,一把挤进两个醉鬼之间,大声道:“来,文导,我敬您一杯。”
已经全然喝迷糊的文导愣了一下,“好,小方,我就喜欢豪爽的年轻人,干了这杯恒河水!”
方宥一口闷了整杯啤酒,假装看不见宋玄心倏然亮起来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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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今晚谢谢了。”
夜风把方宥吹得清醒了不少,燥热的暑气还未褪下,宋玄心却穿着不合时宜的长袖,叫方宥发挥着酒精侵扰过度的想象。
“不谢。”方宥背对着宋玄心挥挥手,拉开了车门。
就当巧克力豆的回礼。
宋玄心抿着嘴,微红的脸消退了他的张扬与痞气,站在檐下似笑非笑,说:“好。”
方宥拉车门的动作顿了顿,“你那伤……哎算了。”
“剧组见。”宋玄心站在原地目送轿车扬长而去。
方宥摊在后座,忽然不太敢回头看,中国人的饭局总是容易给人一种他们关系其实也没那么差的错觉,追根溯源,其实只是醉了。
尿遁归来的谢祁坐在副驾,一脸微妙地从后视镜观察方宥。
“你们这是……化干戈为玉帛了?”
“滚,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无辜被怼的谢祁不屑地哼哼,“什么妞能让你俩记那么多年……”
方宥顿了顿,目光散向车窗外的霓虹,假装没听到谢祁的问题。
他默了默,最终轻轻道:“我只是……觉得……宋玄心,有些奇怪。”
谢祁:“奇怪?怪在哪?”
“不知道。”方宥摇摇头,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摇出脑海,抓住一个隐约的线头,问:“宋玄心之前还演过什么戏,我想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