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深知我的脾性,不会做任何危害国家百姓之事,所以才能如此镇静地说出这番话引我上钩。”曾子扬说话时面容冷峻,忽然间展颜轻笑,带着几分轻嘲,“不过现在我倒是相信了,你果真是江太后。”
江采苓摇摇头,“树荫下乘凉之人不知炎炎烈日的滋味,我不求你能体谅我的心情,但希望你念在普天百姓,就当那个谢云阳已经在那场通天大火中烧得只剩下飞灰。”
“我答应你,不是因为你口中给我扣的道德高帽,而是因为我曾经当你是我的朋友。”曾子扬淡淡开口。
“曾经”二字一出,大家都是聪明人,没有必要说破了。
表明了立场,他们之间就再无做朋友的可能,
回想起大殿之上曾子扬胸有成竹的模样,江采苓还是叫住转身欲走的曾子扬,开口问道,“假如刚才我不拦着你,你会拿出什么证据证明我就是贺翎儿?我们自认为没有留下任何破绽。”
他唇角微张,“唯虚张声势耳。”
曾子扬离开那天,江采苓还是去送了行。她见到曾子扬的第一眼还是在南安城中的夏诗会上,那个为了心上人显得轻狂的男子如今成为了一人之下的国师,那个容易被人激怒的心中也开始藏了事关国家的巨大秘密。
生逢灿烂又危险的权力漩涡,人会迅速长大,如她自己,如郭昂,又如他。
行走到城门口时,在众多人群中围拥之下,曾子扬感受到来自某一方向别样的视线,如芒在背,勒住马缰的手一顿,接着倏然放下,没有回头。
他日再见,必定就是戎相见之时。那日之恩情便当做事还了江采苓在土匪山上的相救之恩,若是两国必要打仗,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春花刚谢,夏草已长。目光所及之处,是洛阳城斑驳的城墙,不知道记载了多少王朝的兴衰更迭,记载着多少天下人不为人知的历史残骸,如今已经看不出最开始的模样。
曾子扬微微叹息一声,今生初次来长安,但愿今生不复来。
……
路途遥遥,戈壁黄沙,江南流水,一路上风光阅尽,不到一百人马的队伍回到了南安。
听说,近来的苏清城比起刚坐上皇帝之位的时候还要勤政,每日寅时早起,戌时三刻睡下,周而复始。不过是他来回洛阳两个月的光景,南安城却比他出发时还要繁华许多。
曾子扬露出了最近以来第一次的笑容,果真苏清城是有着帝王的手段,如说他能一直勤勉下去,何愁穷人无衣,何难病人无药。
回到府中沐浴更衣后便匆匆进宫面圣,百川殿上,高坐砸龙椅之上的苏清城清隽的面容又消瘦了几分,腮上无肉,眼底泛青。
当他看到了曾子扬的身影时,琥珀色的眸光中忽然多了一丝活人的光芒,带着一抹扣人心弦的激动。
曾子扬见到如此情景,心中忽然犹豫了起来,他有些担心,如果自己说出了和江采苓约定好的说辞,会不让这个年轻的帝王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
“国师,她是吗?”苏清城的声音带着颤抖。
曾子扬垂眸拱手,“回陛下,她不是。”
苏清城眼中的光芒瞬时间黯淡下去,挺拔的身子也无力地瘫在了龙椅的靠背上面。
“微臣昨天夜观天象,算出了云阳郡主有着多命之相,虽然之前微臣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天象,可是或许也能证明云阳郡主尚活在人世之上。”
苏清城眸子半眯,“你可记得作为历代国师的信仰守则,第一条就是永远不得欺瞒皇帝。”
“臣不敢。”曾子扬和苏清城对视着,眸中一片澄明,没有半点闪躲。江采苓的确是多命之相,如此一来,他也不算是欺骗了陛下。
“朕信国师。”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苏清城眉间再次开朗起来,“传朕旨意,明川五国寻找云阳郡主,寻到之人奉上万两黄金,享世袭侯爵之位!”
苏清城的声音充满了久违的活力,最后的话音在这个空旷偌大的宫殿中回响着。
每一次回想都像是一记冰冷的刀刃,毫不留情地扎在他的心上。
曾子扬心中一颤,掩饰好脸上的表情,不让高位的帝王看出他任何情绪。虽然苏清城在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幻想,但是如果这个幻想就是他的信仰,那么他就愿意帮助这位英明的君主制造出更加真实的幻想。
哪怕终其一生,哪怕事情败露他死无葬身之地。
……
与此同时,洛阳城中贺家操办着白事。
有不知情的人问道,“这贺家谁没有了,竟然弄这么大的阵仗?”
有人回:“是贺家的独女贺翎儿,好好的一个小姑娘,没想到竟然如此命薄。”
那人惊讶地问道:“怎么会这样,贺家女儿不是前年上山上的道观中清修去了吗?”
“唉,听说是为了寻一味草药不小心跌落悬崖的。”
贺翎儿的身份既然不能再出现了,所以在大家的一致决定中,操办起了这样丧事。
前来吊唁的人不少,其中有着王家大少爷王易朗和小小姐王薇儿,还有着仅有一面之缘的楚绯。
这是王薇儿参加的一个丧事,她还不明白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一听说要来贺家,就蹦高高来了。
王薇儿拉着哥哥的手,四处寻找着江采苓的身影都没有看到,便问王易朗,“哥哥,翎儿姐姐呢?薇儿好想念翎儿姐姐啊!”
王易朗心中悲恸,轻轻抚摸着王薇儿的头发说道,“贺姑娘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我们再也看不到她了。”
王薇儿睁大了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周遭的气氛感染,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滑落,紧接着便嚎啕大哭起来。
王易朗不知如何解释,只能笨拙地哄着妹妹。
江采苓正好目睹了正常对话,一年半的时间过去,王薇儿长高了很多,却依旧保持着孩童般的纯真。不禁想到了远在南安城的念儿,她心中一动,移步走过去,“翎儿姐姐去了天上,会和七仙女成为朋友的。”
王薇儿闻言,瞪着含着眼泪的圆滚滚眼睛,愣愣地问道,“真的吗?那翎儿姐姐变成了仙子了?”
江采苓笑着点点头。
瞬间,皱在一团的小脸顿时间破涕为笑,“那我可以见见她吗?”
江采苓摇摇头,“不可以哦,哭鼻子的小朋友仙子可不喜欢!”
见妹妹止住了哭闹,王易朗谦和有礼对江采苓说道,“多谢姑娘,姑娘也是贺五姑娘的朋友吗?”
江采苓刚要说些什么,身后就传来了顾既明的声音,“王大公子也来了?”
贺家膝下只有一个小女儿,叔伯旁支中的男子大多在外,就连贺鸣海的儿子贺宗耀如今正在从通州赶回来洛阳的路上,贺家没有男丁,顾既明以未婚夫婿的身份帮忙主持也没有人会说什么闲话,还会称赞顾相一片情深,不少女儿待嫁闺中的臣子夫人们已经蠢蠢欲动了。
刚从一群拐弯抹角的夫人中脱身出来,他便看到江采苓正和王易朗说着什么,气氛相当和谐。
他自然知道王易朗对她的心思,江采苓虽然聪明可是在情事上偏偏迟钝得紧,一如看不透苏清城的心一样,也自然不会知道这个王家公子也对她有着好感。
不过幸好,这个未来的小娘子对她倒是从来没有迟钝过。
想到这里,顾相的心情忽然好了很多,眉宇间舒展开来,顺便还和颜悦色地拍了拍王薇儿的头顶。
江采苓见状做出高低眉的高难度面部动作,心中想道:刚才分明就是不高兴,怎么转眼就变了,莫不是雪龙参上的毒又发作了?
丧礼结束之后,天空已经泛着深蓝色。
今日朗月当空,星光也明媚了几分,像是磨碎了珠宝好不吝啬地挥洒在天上,看着府中白色的灵堂,江采苓由不住轻笑起来,她经过了自己两次丧礼,一般人还真做不到。
“对着灵堂笑什么呢,这么诡异?”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江采苓回头,便看到了一张圆圆的、带着甜甜酒窝的笑脸。
江采苓扬唇一笑,热络地走了过去,“阿潇,这几天你去哪了?”
贺潇潇神色一变,换了一个新的话题,“我听说曾子扬忽然来了,他没发现什么吧?”
江采苓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番,也忘了再问贺潇潇到底消失这些天去了哪里。
两个人说的口干舌燥,便走回了房间,江采苓拿出了一坛桂花酿,“这几坛子酒都是我去南安前存在地下的,想回来之后给我师父青玉居士的,正好今天我俩尝尝鲜。”
贺潇潇痛快道:“好!”
房间中酒香弥漫,两个人已经面带微醉。
贺潇潇问道:“对了,你回来的事情我还没有告诉郝峥他们,你是想瞒着他们还是和他们说清楚?”
江采苓摇摇头,“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我不是信不过郝大哥,而是不想让他们牵扯到这里面来。”
贺潇潇点点头,“对了,你是不是还不知郝大哥都有孩子了!”
“什么?”江采苓惊讶脸。
“就是前不久生的,是一对龙凤胎,别看青娘瘦弱得很,可是还真是厉害呢!虎子的学问也学得不错,听说明天春试应该能考中个秀才,还有楚绯,宋子逸如今可是对她百依百顺的,那样子我看得都腻歪!”
一个个渐渐淡忘的姓名再次被提起,江采苓忽然发现,原来这些人她从来没有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