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维拉还记得那只兔子。
雪白柔顺的皮毛,一双晶莹闪烁的红眼睛,远远看去就像一团镶嵌着两颗红宝石的柔软绒球。她还记得那如同丝绸般轻而柔的触感,带着小动物特有的温热和律动,它如雪花般纯洁美丽,却也如雪花般轻柔易碎。
它让埃尔维拉想起了麻瓜写的一本故事书——里面有一只会说话还会看钟表的白兔(她一直坚信这其实是一位阿尼玛格斯),有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下午茶话会,有一个残暴荒谬的红皇后,还有一位金发碧眼的女主角爱丽丝。
那一天的阳光为玫瑰花丛披上一层淡金色的薄纱,埃尔维拉小心翼翼地把微微颤抖的兔子从玫瑰花尖刺的亲吻下抱了出来。于是她认识了她的爱丽丝——不知道为什么,她已经想不起那个女孩儿的名字,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称呼她为爱丽丝——因为她和那本小说里的女主爱丽丝一样拥有阳光般的金发和蔚蓝色的眼睛,还拥有一只名叫凯西的和三月兔一样机灵的兔子。
爱丽丝拥有很多漂亮的裙子,她会像小说里一样在每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希特斯家的玫瑰园里喝下午茶,讨论着只有两个女孩之间才能听懂的话题。不过埃尔维拉不喜欢精致的蕾丝,也不认识那个姓凯尔特斯的英俊男孩,但她喜欢爱丽丝,因为她是这里唯一一个愿意和自己说话的女孩。她最期待的事情便是每天和爱丽丝在茶话会后一起打扮兔子凯西,看它在花丛下灵活地穿梭。
那只知更鸟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它一定也很喜欢凯西吧,埃尔维拉每次看到它的影子时,都在心里想道,不然为什么它每一次看见凯西都会开始歌唱呢?
后来她才发现,知更鸟歌谣里的主角也是一只小白兔,有着红宝石一般的眼睛,喜欢在玫瑰花丛里穿梭。但这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小白兔最后被布满荆棘的玫瑰花藤缠住,孤独地死在花丛的深处。
埃尔维拉把这首怪诞的歌谣唱给了爱丽丝听,换来的却只有对方震惊又厌恶的目光。于是从那时起,她开始明白,爱丽丝听不见知更鸟的歌唱,事实上——他们都听不见,除了她自己。
爱丽丝抱着凯西逃走了,留下埃尔维拉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玫瑰花丛旁。知更鸟还在歌唱,她能感受到拂面清冷的微风,春日和煦柔软的午后日光,玫瑰花怒放时清甜的芬芳,被扯落的花瓣零零散散地蜷缩在裙摆旁边,就像她那颗茫然无措支离破碎的心。
她每一天都会在花园里等待,身前摆满了精致的点心和小巧玲珑的蕾丝玩偶。她等过旭日东升,等过落日余晖,等过漫天星辰,终究没有等到她的爱丽丝。
她从父亲委婉又闪烁的谎言中逐渐明白,爱丽丝去找了那位凯尔特斯遗孀的儿子,那个她心心念念的英俊的男孩,她不会再回来了。因为爱丽丝和其他人一样害怕自己,害怕自己神经质的母亲,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救了兔子凯西,她原本压根儿不愿意靠近庄园。
埃尔维拉不愿意再看到那只知更鸟。可是它就如幽灵一般,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它的歌声回荡在花丛中,灌木丛下,微风里。它在歌唱,它在叹息。
终于有一天,她的爱丽丝回来了。她怀里抱着兔子凯西,它的身上还缠绕着尚未解开的玫瑰花藤,锋利的尖刺划破兔子柔嫩的肌肤,把雪一般纯白的绒毛染成触目惊心的鲜红——凯西死了,它和那首歌谣里唱的一样,被花藤勒死在玫瑰花丛的深处,红宝石般的眼睛空洞而茫然。
是你做的,是你唱的那首歌,是你把凯西扔到花丛中勒死了。爱丽丝漂亮的蓝眼睛红肿而憔悴,溢满了深深的仇恨和恐惧,就像荆棘遍布的玫瑰花丛,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是你杀了凯西,我当初就不应该相信你。你这个怪物。
可是埃尔维拉并没有再碰过凯西。凯西是自己跑进花丛时不小心被花藤勒死的——它实在是太喜欢钻进花丛里了。第一次和爱丽丝的相遇,就是因为埃尔维拉在染血的花刺下把凯西救了出来。
他们说得没错,你这个疯子,就和你那个母亲一样。我竟然还请你喝下午茶,爱丽丝歇斯底里地哭喊道,你怎么这么残忍,你这个怪物。你怎么还能编出一首歌唱给我听,我当初就应该知道的。
埃尔维拉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可所有的语言都像凯西的尸体一样苍白而无力。爱丽丝永远都不能理解自己,永远都不会相信自己了,因为她听不见知更鸟的歌声,她也不会再听见了。
凯西鲜血淋漓的尸体被扔在希特斯庄园的大门口,那首诡异的歌谣好似玫瑰花香随着微风拂过整个村庄。单纯的爱丽丝变成了残暴的红皇后,身后跟着她的扑克牌士兵,埃尔维拉只感觉到有很多双手撕扯着自己,把她拖过一朵朵怒放的玫瑰,破碎的花瓣漫天飞舞,落在她的脸颊上,眼睛上,裙摆上。
她被村庄里愤怒的孩子们扔在玫瑰花丛的深处,就像可怜的凯西。锋利的花藤紧紧缠绕着她的四肢,在苍白的肌肤上印下无数道如同蜈蚣一样的红痕,她的裙摆就像身旁的玫瑰花瓣一样支离破碎,黑色的长卷发和扭曲的花枝纠缠在一起。每一次轻微的颤动都是一次折磨,玫瑰花的尖刺深深嵌入她的肌肤,好像要把她四分五裂,只留下一堆残破的骸骨。
和凯西一样去死吧。怪物。他们的嘴巴张张合合,身后是黄昏殷红似血的天空。从他们嘴里涌出来无穷无尽埃尔维拉从未听说过的词语,每一个所带来的痛苦都比锋利的花刺更甚。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既不反驳也不挣扎,还蓝色的眼眸茫然地盯着逐渐融化在天边的夕阳,看着暮色一点一点地吞没天空,看着红皇后和她的扑克牌士兵们一个一个转身离开。
她第一次知道花香也是有触觉的,因为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是玫瑰香味的疼痛。
她听见花间的虫鸣,花瓣落地的沙沙轻响,最后一抹夕阳照射在脸侧的那朵玫瑰上,在她眼底倒映出一种奇异的金红色,在渐渐逼近的暮色中熠熠生辉。她好想沉睡,像落红一样沉睡在花丛深处,长眠于六尺之下。
当暮色的寒意拂过她即将闭合的双眼时,她看见了一双和她一模一样的蓝眼睛,还有一双有力的手和温暖强壮的胸膛。
“没事了。”他的声音很好听,如同大提琴低沉平缓的乐声,平静又沉稳。夹杂着的极轻微的口音反而反而为它添上了几分特殊的悦耳。“不要哭,我唱首歌给你听好吗?”
“einmannleinstehtimwaldeallein
树林里有个小矮人
ganzstillundstumm
平静又沉默”
有什么温暖的物体轻柔地抚过埃尔维拉的脸颊,好像久旱过后的甘霖,抚平了伤口尖锐的刺痛。
“eshatvonlauterpurpureinmantleinum
他有一件紫色的小大衣
sag.wermagdasmannleinsein
它告诉我那个小矮人会是谁”
埃尔维拉没有哭。
“dasdastehtimwaldallein
是谁独自站在树林里
mitdempurpurrotenmantelein
穿着他那紫红色的小大衣”
她安心地睡着了。长长的睫毛把夜幕上灰白的云团与点点星辰卷入眼中,吞没在海蓝色的瞳孔深处。
梦里的凯西支离破碎,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被安在了爱丽丝脸上,她长长的金色鬈发被鲜血染红,手里高举着缠绕着玫瑰花藤的斧头。知更鸟的阴影在半空中发出尖利刺耳的笑声,高傲地俯视着这一切。
然后,就这斧头落下的那一瞬间,熟悉的歌谣响起,一双有力的手把她从利刃下带走;从夜幕走向黎明,从红皇后的城堡走向疯帽子永不停歇的茶话会。
“晚安,我的小精灵。*1”一格低沉悦耳的声音轻轻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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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elvira这个名字含有“小精灵”的意思。